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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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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昂驹没有解释,只顾一个人闷头往前走,我只能快走进步,赶紧跟上他。
  
  “小姑娘,请问去白马寺是这个方向吗?”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妪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的皮肤姜黄,面上全是褶皱,一双手枯槁如树根。
  “是的,我们也要上山,老人家您不认识路,可以——”我正要接着说下去,只见陈昂驹忽然回身,一声不吭抓住我的手腕就将我猛地往前带。
  “你干什么?”我蹙眉问道。
  “我来的路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全忘啦?”陈昂驹也蹙着眉,厉声质问我,“我不是告诉你了,手不要伸得太长,你知道你这些祸事都是怎么惹起来的吗?全是你自己作的。”
  “陈昂驹,我帮老人家指个路,我哪里做错了?你家里没有老人吗?老人家需要帮助的时候,年轻人不该赶紧帮忙吗?你说我手伸得长,那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做人不能这么自私。”我被陈昂驹气得眉毛都歪了,憋了一肚子火。
  “你说我没有良心——”陈昂驹拿食指狠狠戳在自己的胸口,“那我这些天又是帮你烧大蒜,又是领你上山,我是为了什么?我吃饱了撑的吗?你说谁没事给我一口气来五十三个电话,又是谁凌晨收到你短信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我被陈昂驹诘问得没辙,只能撇过头,不说话。一旁的老妪看看我,又看看陈昂驹,道:“小年轻,大清早的,都消消火气。”
  陈昂驹拿他那细得不能再细的丹凤眼斜睨了一眼老妪,冷哼道:“老人家,上山就这么一条路,您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不消半小时就能到白马寺的正门。您若没事的话,自个儿上山吧,别在这儿跟我们杵着了。”
  陈昂驹的口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傲慢和无礼,我又惊又怒,竟不知如何反应。老妪忽然凑近我,揪住我的双臂就赖倒在地,大喊起来:“闺女啊,你为什么不肯跟俺回家——”
  老妪的声音并不尖锐,但在清晨的山林里却格外醒目,她声嘶力竭地喊着:“闺女呀,我可算找着你了,这个男人骗你财骗你色,你怎么还是跟着他?闺女啊,快跟娘回家吧!”
  我被老妪拉着右臂,使劲想要甩开,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什么地方都不缺看热闹的人,加之上山礼佛的香客中老年人居多,一时间周围指指点点、低头私语说得头头是道的人便多了起来。
  我望向陈昂驹,他抱臂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睛里写满了六个字——‘让你不肯听我’。
  “既然你说我是你女儿,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知道我是几几年出生的吗?”我将手抵在老妪的肩膀上,企图松开她的钳制。我昂头对周围的人群道:“这位老人家我真的不认识,也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妈妈,她应该是精神失常了。”
  “你叫梁九,一九□□年十二月出生。”老妪静静道。
  我只觉全身冰凉。
  
  周围的人见着我的表情,一片哗然。人群中一老头喊了声:“孩子,别在外头丢人了,快跟你妈回家吧。这男人长得又黑又难看,你跟着他图什么?”
  我一下子急了,大声辩解道:“你怎么可能是我妈妈,我妈妈都去世了!”
  那老妪一把拉近我,伸手摘下头巾,缓缓道:“孩子,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妈妈——”
  老妪脸上的皱纹逐渐消失,凹陷的眼眶开始生动,鼻尖的模样像极了我梦中的样子,她开始微笑,阳光照在她露出的牙齿上,竟有几分熟稔。
  “小心!”陈昂驹厉声一喝,只见一枝条罩着我的面门飞驰而来,我不及躲闪,堪堪受了一击。这一击,打退了我体内遍生的寒意,视线瞬间清晰。
  陈昂驹将我挡在身后,手里拿着树枝,对老妪道:“如果你真是她妈妈,那你告诉我她是几时出生,她家在何方,如果你回答得上来,我就让她跟你走。”
  “她是亥时出生,家在东北方向。”老妪道。
  “错,她是寅时出生。”陈昂驹静静道,“你在这山路上盘踞多时,我看你是同行,本不想揭穿你,但就你这点本事,也出来混?”说罢,陈昂驹往前一探,扯开那老妪的腰包,一堆橙黄的丝绸道符掉了出来。
  “你若是上山的香客,不该带供香和火柴么?”陈昂驹冷冷道,“礼佛的人,带什么道符?”
  围观的人群渐渐冷静下来,左右瞟着陈昂驹和老妪,偶尔也把眼风扫到我这儿,皆是无声。陈昂驹什么也没说,只顾拉着我,转身往山路上走。我赶紧跟上他,想跟他说几句话,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约走了半个小时,白马寺的飞檐从茂密的林间露了出来。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进如此之大的庙,望着冲天的香火和壁佛,激动地不能自已,和陈昂驹的谈话也逐渐轻松起来。
  “我们从正门进去。”陈昂驹道。直到他开口,我才意识到,我的右手一直抓着陈昂驹的衣袖。我不着痕迹地松了手,道:“听说里面有放生池水法,是吗?”
  “对,你马上就能看到。”
  
  白马寺里香客济济,和长青寺的清净致远大不相同。白马寺放生池水法向来是寺内一绝,无数中外游客大清早上山礼佛,多是为了一观此景。
  我们来的时间刚刚好,旻钟殿内的沉钟由三位僧人手执粗原木并排撞击,沉钟轰鸣,着红色袈袍的僧人从白马寺正殿鱼贯而出,手里擎着一串串佛珠,脚踏粗布鞋,绕着放生池开始做水法。
  白马寺的正殿藏在晴闻殿之后,并非与寺门相连,游客需要礼佛晴闻殿后,方可进入正殿,即大雄宝殿。白马寺的大雄宝殿常年修葺,游客只能持香在殿外台阶上礼佛参拜。每逢观音诞辰、文珠菩萨诞辰等重大节日,大雄宝殿前的红栅栏才会打开,主持领坐下弟子进殿法事。一般唱经礼佛一个时辰后,弟子们会从大雄宝殿移步至两殿之间的放生池继续法事,而主持仍留在大雄宝殿内诵经。
  我和陈昂驹隐在游客中间,退居晴闻殿后阶的西南方。只见僧人们绕着放生池开始低声唱经,队伍中有人持弓弦打击乐器,随着唱经之声击打,一声又一声,直敲进我心中去。顷刻之间,两座放生池内的水法喷涌而出,激烈的水花令之前浮在水面叹气的红鲤和龟鳖四散而去,躲在了两池之间的桥洞下。白马寺的放生池内有水面塑像,有趣的是,和长青寺一样,白马寺的池内塑像也皆为小仙童,并非什么大罗神仙。虽然是塑像,但小仙童们着霓裳羽衣,赤足踏着莲花,颈项间挂金圈,环臂赤朱,颇为生动。小仙童们座下的莲花佛龛上金光闪闪,全是钱币。因为水法的一个环节,是游客们往池中投掷许愿的钱币。
  僧人们绕着放生池一遍又一遍得唱经,陈昂驹忽然戳了下我的肩膀,道:“你看桥洞下。”我闻言望去,差点惊叫出来——桥洞下的红鲤和鱼鳖竟然也和僧人们一个方向,绕起来圈。渐渐地,大多数游客都发现了桥洞下的秘密,不禁啧啧称奇。
  在其中一位僧人往池内洒下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后,躲在桥洞内的红鲤鱼贯而出,游向水面上的小仙童坐像。紧接着,红鲤们开始在水面翻腾。大水法的水自上而下贯入池中,池中红鱼跃起翻腾,此鱼跃龙门的景致看呆了一干游客。
  就在我们以为大水法快要结束的时候,大雄宝殿内响起了静静的鼓声。鼓声很沉很缓,每一下,都震得我心中一颤。原本氤氲湿密的苍穹忽然云开,一道金光刺破天际直射到大雄宝殿的飞檐上,我这时才注意到,正殿的飞檐上卧着一条蓝色的琉璃大龙。蓝龙乌珠怒睁,金爪紧紧抓着屋檐,似要将大雄宝殿提至天际去。
  由于阳光的缘故,原本阴暗漆黑的大雄宝殿一下子通透起来,窗棱间全是散射的金光,只见一白袍红裟的僧人双手紧握红头鼓棒,交替击打着巨大的鼓面,他的袈袍翩飞,衣袖起落间竟有一股这世间舍我其谁的霸气。
  我完全看呆了,以至于身后传来的人群惊叫声都没有将我叫醒。后来陈昂驹跟我说,我们到白马寺的那天,正好轮着元集大师出关,距离他上一次执棒挥鼓已去六年时间。世间一直有传言,说元集大师生来听觉敏锐,与声有缘,只要元集大师敲起鼓,水中游鱼忆起前世,空中飞鸟领悟轮回。当然这些都是传言而已,展现在游客们眼前的是,元集大师的鼓声使得原本停滞的水法又重新转动,水面震动剧烈,无数小水珠自放生池间溅出,四散空中。
  陈昂驹伸出掌心,接下一颗水珠,按在自己的额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究竟要多深厚的修为,才能达到这人鼓合一、纵水自如的境界啊!”

☆、赤鲤

  元集大师的鼓声具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它明明从大雄宝殿中发源,却宛若自青天昊日之上骤然倾泻下来,猛地砸到听客头上,一声劲过一声,一声迫过一声,仿佛要将平凡人心中所有苦痛隐秘全都砸扯出来,在最烈的太阳下暴晒一番才作罢。它不但令听客心中泛起最深的涟漪,更令人仿佛遇见了沧海桑田、日月星河。悠远昂扬的鼓声蕴含绵力,使我沉浸在连绵的鼓声中,放下所有防备,甘愿随其颠簸摆渡。那些被往日琐碎遮盖起来的情绪,此刻全都聚集在了一起。我的心口像是被一个海绵紧紧塞着,郁结回环,燥闷异常,神思已全然不受我的控制,眼前全是母亲静静的笑靥,耳边全是她温柔絮絮的低语。我的眼角渐渐酸痛起来,眼泪如泻了闸的湖水,顺着眼角尽数流下。
  我转头望了一眼陈昂驹,他也神情凝重,眼角处积满了似盈非盈的泪水。陈昂驹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现在心真痛啊。”
  我的目光从陈昂驹身上移开,望向了放生池。水气氤氲,放生池内羽衣霓裳的小仙童塑们眉眼全用朱漆和曜石雕琢涂抹,栩栩如生。它们脚踩着莲花,衣服上的甲珠鳞片随着鼓声微微颤动。恍惚间,我仿佛见到其中一个仙童的眉眼似乎朝我闪动了一下。我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得水池中的一声巨响,一条通体金黄、两筷长的锦鲤自水面下跃起,在空中翻腾一圈又坠入水中。我眼前水花肆意,额头上全是水珠。虽然鱼跃龙门不过几秒钟的事,但我事后回想,脑中回旋的画面竟是那锦鲤乌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仿若故人。
  元集大师的鼓声渐渐消了,游客四散,说话声又嘈杂起来。我仰头望向大雄宝殿屋顶飞檐,飞檐上卧着的赤足金飞龙瞪着浑圆的大眼,直望进我的心底去,我又一次流下泪来。
  我小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在家,因为害怕,于是很爱哭。大人不在身边,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楼下繁华的兆安路大街嚎啕大哭。我的眼泪全都滴到小手上,越积越多,喉咙嚎得直冒烟,也不见有一个人来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告诉我别哭了。后来有一次,阳医生来看我,他宽厚温热的大手将我的小手牢牢攥在手心,盯着我的眼睛,静静道:“小九,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的眼泪很宝贵,你知道吗?”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哭过。
  白马寺这一遭,还是我长大后头一回这样流泪。元集大师的鼓声有一种强烈的穿梭能力,虽然已经停了,我的视线还是因为眼泪而一片模糊。恍惚间,我看见那大雄宝殿屋顶的飞檐上坐了一个人影。微风拂过,他的衣衫翩飞。因为背着阳光,我看不清他衣衫的颜色,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见到他脚底的一双过踝皮鞋和宽大裤管。
  日光晒着我的额头,我不免有些晕,稍稍低头,再抬眼,飞檐上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陈昂驹散了鼓阵后,在白马寺的院内四处溜达。我找了一棵大树,在树根处摊开报纸,一屁股坐了下来。寺内暑气夹着香烛燃烧的焰气,闷得我额头全是豆汗。我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强迫自己一行行读下来。此刻,周围香客的说话声均入我耳,我竟也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元集大师此次出关,主要是因为附近山上出了事。具体出了什么事,各有各的说法。一说是山上一到了夜里便鬼火遍布,哀嚎四起,很是吓人;一说是山上最近死了人,这案子上头要求七天之内破案,公安火急火燎查了三四天查不出什么头绪,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兵走险招,来求求元集大师这位大罗神仙,毕竟元集大师的听音能力远近闻名,黑白两道都知晓。我心想,完了,估计我跟陈昂驹顶多只能和元集大师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想要求他办事,怕是不行。公安这事儿能让元集大师决意出关,想必是极大的事儿,大师不日便会启程上山,那我和陈昂驹等于白走一趟。
  我正想着,没注意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小姐,请问这放生池如何放生?”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阔脚裤,眉眼挺干净,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那龟在他手上缓缓伸缩着四肢,龟背上有被划伤的痕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对龟背的观察,那男子将手里捧着的乌龟拿近自己的胸前,他只是微微转换角度,可从我的角度却是再无法看到龟背。不得不说,那男子有一双漂亮的手,骨节修长,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色,纤尘不染。
  我站起身,指着放生池,道:“没有什么规矩,你将你的龟丢下去就行了。”
  我话刚说完,就见靠着放生池的院门那边奔来一个黑影,黑影手里提着一件黑色风衣,匆匆忙忙给年轻男子披上,道:“你刚刚出院,要特别小心。”
  我愣了愣,秋老虎正盛,所有人都被晒得睁不开眼,哪里来的冷?
  帮年轻男子披衣的是个眉目极为秀美的女子,她一双手纤长,涂着豆蔻,轻轻为男子拂去风衣上的褶皱。她梳着极整齐的长马尾,一头乌发垂落。他们两个站在香客往来频繁的寺庙里,即便不说话,也非常扎眼。
  “魏延,我们走吧。”女子拍了拍那男子的背,轻轻道。
  
  我一开始不觉得魏延高,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觉出他的身量。他的眉眼里藏了东西,我避过头去,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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