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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腰-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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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夙握着那支金簪,一只肉掌被刺得血肉模糊,“哇——”
“大王!”“大王!”
众人惊慌失措,只见桓夙直直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抢着要上前,虽然说不出什么告慰的话,但眼下阁楼的火未熄,大王身体为重。
“谁也不许靠近。”
桓夙揉了揉眼睛,也许是被烟呛得,嗓子哑得不像话,他盯着那具尸体,自嘲地大笑起来,“连你也要离开……”
他眼眶猩红,哀恸而绝望,用手背将眼底的青灰色泥烟擦拭去了。
一行人怔怔地杵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恐万分地等着大王发落。
……
“大王,你不眠不休已经三日了,好歹用些膳。”小包子瞧着不忍,云栖宫里的饭菜被端进去又捧出来,竟一箸都不曾动过。
桓夙只知道守着那具焦尸,寸步不离,也不提下葬的事,朝中大臣们的上表也在他的案头积成了半座山。桓夙墨发披散,发尾被烧焦了一截,苍白混沌的眼眶浮出了缕缕血丝。
“孟宓。”他忽然圈紧了怀里烧焦的尸体,眼泪扑地落下了,滴在她的脖子上,“我陪你好不好?”
怀里的人自然是没有回答的,他无声地弯唇,“可是,你,恨透了夙儿吧。我记得谁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我怕是到了黄泉,你也不愿意见我了……”
“你们都不要我啊……”
辉煌空冷的金屋子里,隐约传来压抑的低泣。
许久许久地绕梁不散。
直到第一缕晨曦再度爬上梢头,庭院间的鹅黄嫩绿攒簇绵密地捧出绯艳的花雪。
朱槿的软光里摆着一张藤床,藤床上躺着一个少女,柔软的楚绡裹着玲珑温软、芳气袭人的身体,肌肤白嫩如霜,风拂过枝头灼灼的花朵,一缕幽香蔓延过碧色的橱窗,潺潺的清溪,缓慢地流泻开来。
“你不是说,她不用三日便能醒么?”蔺华皱着眉宇,张偃跪在一旁举着荆条,恭敬地请罚,但蔺华眼下并没有兴致处罚自己的得力部下,若是叫桓夙发觉了端倪,他的计划便又要早一步排上日程。
“摄魂之术,要在人心智薄弱时方能奏效,也许当时孟小姐人过度悲伤,摄魂术产生了侵蚀,导致时至如今昏迷不醒。”张偃咬牙,“但在下保证,不出一日,她定能醒来。”
“时日不多。”蔺华微微蹙眉。
张偃望了眼昏迷不醒的孟宓,只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烫手的山芋,如何处置都不是,若是让桓夙知道,却是个大麻烦,便忍不住问道:“公子将如何安排孟小姐?”
风华无量的上阳君,却并未答话。
不出一刻,孟宓的眼皮忽地动了动,他惊讶地看着藤床上的女子,满天如霞光般绯红的花云,挨挨挤挤地倾轧出一缕缕幽芳,孟宓的手肘撞到了一侧的树干,忍不住惊疑,她完全地睁开了眼睛,耳畔有熟悉的人声和水声,一袭雪白的长袍,飘曳在她的眼帘之中。
孟宓诧然地睁大了眼睛,“你——这是哪儿?”
她环顾四周,却发觉陌生得很,她根本不识得这是何处。拱桥曲径蜿蜒抖折,尽头薜荔如帷,脚下芳草满路,她看呆了一瞬,这并不是楚王宫。
蔺华温润含笑,自她面前靠坐下来,“阿宓,这是我的府邸。”
这么说还在郢都,孟宓稍稍放心,她努力回想自己晕迷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好像坐在地上,哭着,痛斥着,听桓夙说“对不起”,他没有能保护住她的父母,然后谁告诉她,在桓夙心里,她不过就是太后的一个影子……
“上阳君。”孟宓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到膝头,自竹青的藤床缓慢地坐起来,枝头落英如絮,青烟软雾的,却迷离得教她心头不安。
“你带我来你的府邸?”
蔺华温然道:“你再留在楚宫,已经不合适了。阿宓,难道你想回去么?”
孟宓的手指掐着自己的虎口,摇头,“不想。”
她再也不想见那个人。
隔了很久,她把眼底的一抹涩意逼退了,起身盈盈跪在蔺华的身前,对方惊讶,只听她说道:“感激上阳君的恩情,孟宓无以为报,但是,孟宓还是那句话,不愿离开楚国。”
蔺华懂她对故土的眷恋,“可这楚国的一瓦一砾,都是你们大王的,有朝一日他找到你,阿宓,你背负着欺君的罪过,只怕连被幽禁都不能够了。”
可是,那样也许时隔经年,他会忘了自己。
“我的父母被刺客所害,我在宫中一事不知,无颜去见他们二老,但至少要知道,”她忽然抬起下颌,“雇刺客害我父母的人是谁,我纵然报不了仇,也要试一试。”
蔺华恻然,“你斗不过这个人。”
“阿宓,事不可为,不要枉送性命。”
他话中之意分明是知道凶手,孟宓惊诧地看着他,“是令尹卜诤?”
他不说话。
风一阵沉默,潺湲的溪水缓慢地自青石上渡过。
“阿宓,我不能让你涉险。”她怔怔地听着,眼前白衣如雪的男子,言笑之间有一丝澹澹的愁绪,他是如此温柔而郑重,“不能也不会。除卜诤,是桓夙的事,你要参与进来,也许会被发现,你会藏不住。”
“我为何要藏?”孟宓不懂。她也听不懂蔺华方才说的“欺君”,是什么意思。
蔺华长叹了一声,“你离宫之时,我让张偃断后,不料他竟在楚宫的南阁楼纵了一把火。”
听到“张偃”这个名字,孟宓才发觉眼前还有一人,跪在溪水之畔,举着荆条谦恭地作请罚状,她的唇瓣哆嗦了一下,“所以,他以为,我死了?”
“的确。”答话的却是张偃,他跪着移过来,将荆条捧到她的面前,“在下素有些玩弄机巧的本事,前不久仿孟小姐的模样做了一个人偶,原本公子让我烧毁,但在下心疼多日心血,一时擅作主张没有从命,但火势起来时,我将那人偶扔在火里了。”
据可靠消息来报,那具尸体烧得脸孔全非,以假乱真,就连桓夙都未认出来。
孟宓的指尖一抖,她万万没想到,原来她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楚宫。
可是这样也很好不是么,他以为自己死在火里了,也许自今以后,不用很久,他便能彻底地放下她了。
她挤出一分笑容,“没想到张偃师的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门手艺的用处看来大着。”
张偃忙道愧不敢当。
孟宓却执意要替父母报仇,执意留在郢都,但既然桓夙以为她死了,她就不便再出现在他眼前了,蔺华见她似是心意已决,倒是不便直面冲撞,只说她身体有些受创,需要将养几日,再行决断。
原本蔺华便道时日不多,现在为了迁就区区一个孟宓,竟又要逗留数日,张偃本已命人在咸阳打点妥当,不料上阳君却要为一个女子耽搁下来,张偃原本便瞧不起孟宓非处子之身,觉得她跟在公子身边不妥,眼下愈发瞧她觉得不顺。只是为了公子,仍需每日恪尽医心地替她调养。
“公子,桓夙毕竟不是个傻的,终会有一日叫他发现眉目,公子还是应承了在下,早些动身去咸阳。若是孟小姐不愿意,在下故技重施,摄魂术迷惑她便够了。”
蔺华捧着一册书,闻言微微颔首,“我原本只是担忧她的身体。”
这份多余的担忧的心思让张偃暗暗皱眉,蔺华极缓慢而又绚丽的笑容自白皙润朗的面容间抽出了端倪,他自信而雍容地挑唇,“当局者迷啊。”
桓夙再是聪慧,遇上心爱的女人,哪一回不是阵脚大乱?
睡醒之后,孟宓收拾了一番形容,穿着一件惨白的衣裳,在楚国,女子着白被视为极大的不吉利,若非亲人亡故,否则决不可轻易加诸于身。孟宓将一朵尤带朝露的白菊别在鬓边,苍白着脸绕过阶下来,自蔺华身后徐徐走近。
“上阳君,”他回眸来,温朗地舒开了眉翼,孟宓低头道,“打扰了这么久,孟宓该走了,此事恩情,孟宓来日必定相报。”
蔺华轻笑,却泄露了一二分哂意。
傻阿宓,你以为,你还走得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大喇喇露出狼尾巴~
PS:下一次的见面地点,在咸阳哦。后面出场人物会更多,泥萌等着~(^o^)/~
☆、第36章 破绽
孟宓等到上阳君转身之时; 只见那袭烟笼寒水般的白衣; 迷离如云纹的锦理; 晃得她眼前缭乱; 失去意识前; 她紧紧地掐住了掌心。
蔺华将人抱在怀里,让孟宓靠在自己的肩头; 无意之中低眉,只见她一双手捏成了拳,指甲几乎完全陷入了肉中。瞬间了然。
不是他察觉了什么,是孟宓察觉了什么。
“阿宓; 你真不乖。”
孟宓再醒过来时,是在一辆飞速疾驰的马车上; 磕磕绊绊的石子路将马车不断颠起; 又不断震落,她浑身酸疼地睁开眼,手摸到一块凸起的木轩,转眼; 便瞧见靠在另一侧歇憩; 却不瞬地盯着她的男人。
“张偃师?”孟宓此时胸口已经在狂跳了。
她再傻也明白; 上阳君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拐走了她。只是她唯一不明白的; 是为何蔺华会挑此时动手,他们结识两年,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是这样的人。
但诚如张偃所言,唯独在她心智薄弱神思恍惚之时; 摄魂术才是最奏效的,否则要毫无痕迹地带走孟宓,于戒备森严的楚宫,还不那么容易。
张偃的唇角压着谦谦的笑意,“孟小姐,我主以为,孟小姐悲失双亲,定生报仇之志,楚国实不适合孟小姐再留下去。”
被人擅自安排的命运原来出了楚王宫也不能摆脱,孟宓心里怒极,可寄人篱下,性命被眼前的人握在掌中,她也不敢造次,忍了忍,问道:“马车往何处去?”
张偃微笑,手指了指车帘,“孟小姐自己看。”
孟宓迟疑地拨开帘,只见旷野无人,瑰丽而硕大的红日玷染了西天,尽头的林木被染得沁出一尖尖的霞红。
马车正沿着笔直的石子路往西行进。
西,秦国。
孟宓读遍天下志和策论,当今之世,晋和楚都是强国,剩下多国之中,唯独秦王有吞并天下的霸者野心,秦师修兵甲,重法度,讨伐之师很少有败绩,尤其到了现任的秦王,这一代君侯还从未在战场上败北,因此比起南楚,毗邻的秦国才是晋的心腹之患。
难道上阳君的志向,也与秦王如出一辙么?
孟宓骇了一跳,只听张偃颔首笑道:“正是要去咸阳。”
咸阳是秦国的国都,是天底下戾气最盛的城邑。
孟宓放下了车帘,缓慢地靠着车壁坐回来。她不愿离开故土,更何况是咸阳,哪怕眼下跳车,羁留在楚国的即便任何一片地方,她也不愿离开。
郢都的山水,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
“孟小姐不奇怪,公子为何要去咸阳?”张偃似乎不将她当外人,而孟宓确实奇怪,抱着衣袖攒成一团,沉静地等着,只听张偃笑如咸阳秋风,“我们公子,人人只道他是郑国的上阳君,可他,却也是郑伯的亲子,因是庶出,初生时巫师算他一生济运不盛,所以不得郑伯待见。当年郑对晋有不满,且贰于楚,为讨好楚侯,故将不受待见的儿子遣到楚国为质。”
原来还有这一重,想必蔺华是因此事恨上了桓夙和郑伯。
也许越是备受冷落,越是要证明给人看,他并不逊于人,孟宓猜想,蔺华即便最小的心志,也是当上郑国的君侯。
至于寻楚报仇,她却猜不准。
见张偃几乎不曾留手,将此事和盘托出,孟宓顺根盘问下去,“上阳君在楚国为质,何以出入鄢郢自由无阻?”
但这事张偃却并不愿深谈,佯作困倦之意上头,便靠着身后的车壁假寐起来。
孟宓知道他的警觉性极高,即便在睡梦中也能盯人的,何况她方才拉开车帘,车架旁派有精兵把守,翠篷上有一只机甲精巧的木手,想必也是张偃所制,用来防着她的,孟宓度量了一番自己和他们的实力,暂时不敢生逃心。
只能慢慢寻找机会了。
……
桓夙终于让人将那具焦尸完全的火化了,最后只剩下人骨烧尽之后留下的一地齑粉,被盛在一只菖蒲色的绣囊里,以红色的细绳穿缀了,悬在脖颈之间。
“小包子,”干涸的唇动了动,小包子即刻连滚带爬地滚入漱玉殿,却见他们家大王眼色微青,憔悴得很,不忍再瞧了,桓夙拂了拂袖口,“替孤传膳吧。”
“诺!”
虽说孟小姐已成了大王的执念,但不论怎样,他肯用膳了便好。
小包子让膳房的人悉心备好了米酒淡食,姑且让楚侯先用些,桓夙虽食之无味,但不论珍馐海味,于他而言,也只是吊命的东西罢了。没甚么区别。
他用了几箸,忽然放下了木箸,惊得小包子以为他又改变主意要绝食了,岂料桓夙竟问道:“孤的四兄亦恪君,他的长子戚儿今年多少光景了?”
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了亦恪君,小包子思转了一遭,并不确定,“约莫,六七岁了。”
“即日起,让公子戚入宫来,孤找人教养他。”桓夙脸色不动。
他知道,当年几位兄长殒命,四兄以为是他下的毒手,故此与他日渐疏远,虽有问鼎之心,但忌惮他的“手辣心狠”,始终没有出手。如今,他让四兄的儿子做楚宫的大子,想必也圆了他一桩憾事。
只是小包子不懂,“大王何必……”将楚国拱手让人?虽然都是桓氏一族的人,但侄儿怎比得上亲儿子?
桓夙沉凝的目光松了一丝,他捏着胸口的绣囊,修长的指轻柔地摩挲过那一袋骨灰,曳唇:“孤一生,不再有子嗣了。”
小包子一时心中大恸,悲戚得说不出话来。
桓夙将剩下的菜肴一样用了一点,小包子正要上前收拾,以前她帮孟宓收拾,她用完膳永远是一桌狼藉,吃相也不太雅,但桓夙却是另一个极端,饭菜对他而言,生而无味,不可能产生什么欲望。
小包子抹了一把脸,眼眶直蕴着晶莹不肯落,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二声通禀,桓夙才抬起头,只见小包子两眼通红,要哭不哭的,看着有几分晦气,皱了眉头骂道:“没用的东西,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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