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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花烟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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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小小的我正站在房间的窗边。黄昏日落,窗外海潮如雪般无声起落。
回头小心地看着蹲在我面前的家明。
他眼睛中的温暖,声音中的温暖,气息中的温暖,令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
温暖。
“非儿?”简宁低声喊我。
看着简宁,我带着小心与试探,“爹爹,不知怎地,自那次昏睡醒来,时不时有许多念头冒出来,纷乱、琐碎,像这个,”我拿出一粒松子糖,放进简宁的口中,“好吃吗?我叫它松子糖,我教厨房里的人做的……”
简宁拥着的我的双手一紧,“松子糖……念头……非儿,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他忧虑而震惊,抚着我的额头问,“头还疼吗?都有哪些念头呢?”
我抬起头,以一个六岁孩子的无辜而困惑的神情,“头,早不疼了。可是,它有时自己会动过不停。像今天,今天在厨房里看到灶火,很暖和,就冒出个想法,能不能在书房啊卧室啊这些地方也装上,这样就不冷了。”
这儿冬天室内取暖,多用铜制的火盆,里面放着木炭,温暖但有效面积太小,而且室内炭气也略重。
“哦?怎么装?”简宁的声音里有着逗引小孩子而故意生出的兴趣。
“我们把墙砌成双层,这样可以在墙壁中间开个较大的高高的、方洞,将木炭放在里面燃烧,烟从洞口上面出去;也可以将房间地面的砖头扒了,用砖块砌成长长的圆筒的形状,一头引出室外装上烟囱,另一头接炉子,在炉中燃烧炭或柴,砌的管道实际上就是烟道,然后将地面的砖头再铺好。房里是不是就可以比用火盆更暖和呢?”
玉米糖稀、松子、糖;壁炉或地火龙……这些,我故意说得模糊。以简宁的聪明,他应当会想到更多吧?因为,毕竟他不仅是简非的父亲,也是昊昂国一国之首辅。
没有上灯,简宁坐在窗前,一室深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斜阳早已西去,梅的清气如丝如缕,若有若无流入室内;竹子的影子极淡极淡地印在窗纸上;火盆里微红的炭光轻闪,偶尔发出“哔剥”的细响。
他的沉默渐渐令我不安,“爹爹?”我站在旁边试探地喊。
“非儿,过来。”简宁温和的声音传来,“非儿,唉……”他轻拍着依偎在他怀抱中的我,似乎不知如何措词。
“夜里一个人睡,是不是很冷?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非儿说的东西?”
“真的?”我兴奋地抬起头。
简宁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上我的脸庞,带着薄荷的微凉与香,“呵呵,当然是真的,只要非儿开心。只是,记住,以后有什么想法先告诉为父,好不好?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嗯,一起玩。”
一瞬不瞬地看着简宁,心里的不安开始如春冰融水。
我不知道是他对简非无所不容的爱,还是他原本十十分的开明或有变革的因子,……总之,他似乎就这样准备接受简非的改变,包容而理解式的接受。
真的没有怀疑吗?
有了简宁的默认,以后做事,或许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怀着深深的担心?
拿出一小布袋松子糖,“谢谢爹爹,这是非儿送给爹爹的。”我扬起脸笑对简宁,“等非儿生辰那天,还有一份惊喜送给爹爹。”
“哦?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唔,好吧,那就等到后天。”简宁笑着站起身,在梅树下悄立了一会儿,离开了。
喊环儿要来热水,我泡进木桶。
初到家明家,每天临睡前杨妈会放好一池热水,我在属于自己的浴室里,往往会浸泡很久,似乎这样心里的寒冷与虚空才会渐渐融解。
家明会笑着说:“呵呵,泡这么久,都快变成小皱皮狗了。”
后来头发渐渐长出来,有时是杨妈有时是家明,他们总是边擦着我的头发边说:“记住啊,头发要擦干,不然会感冒的。”
十多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泡澡的习惯。
灯光下,长大的我自己细细擦着头发,憧憬着有那么一天,那双曾经帮我擦拭过头发的修长白晳的双手,会重新将我浓密的头发小心地擦干。
永无可能了。
我将头埋进水里,脸上的咸涩,融进水中没有痕迹。
心底那渐被遗忘的寒冷重新郁积。
在这异世,一切又将从头开始?这一次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消融了这些孤冷?
五、昔我往矣
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
多希望一梦醒来,还在自己的床上,窗台上仍摆放着大蓬雪白的香花。
老好杨妈在门外笑着轻敲:“快起来啊,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晚睡的家明也还不曾起来,要不然他会上前凑趣:“算了杨妈,就让懒丫头睡懒觉好了。”
厨房里杨妈替他煮的摩卡咖啡的气息,连着晨光一丝丝地钻进来。
雪白的窗幔轻卷,如无垠的浪花。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喊来环儿。
青春的、欢悦的环儿。
她上前将我轻轻扶起,笑着说:“小公子长命百岁。”
呵呵,长命百岁。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服装,“今天小公子生辰,要穿红色。”
这儿的衣服,至今不习惯的是它的袍带,层层叠叠,所以干脆交给环儿打理。
整理好一切,环儿看着我,眼底的赞叹令我又不禁笑出来。
拿出一包准备好的松子糖,“送你的,环儿姐姐。这些日子累你不少。”
大半年来,环儿已渐渐适应我如今种种,她十分惊喜地接过,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
“什么话也不要说,环儿。如果一定要谢我,就帮我将城中最好的绣娘找来好了。”我微笑着对环儿。
环儿早已习惯接受指令而不发问,真是训练有素啊。
就像昨天,我院中卧房书房改造,让她到蚕室帮忙,只说回来后给她惊喜。
晚上回来,她感受着房中的温暖,那震惊不可置信的神气,令我轻笑出声。
她虽十分好奇,却也并不多思多问。
简宁不一样,虽不问,但看神情,就知他在心中已问过无数遍,很多情绪都被他藏在了墨黑的眼睛深处。
昨夜他坐窗前,静静含笑看我,并不言语。
月已上来,竹影当窗;疏枝摇曳,暗香如流。
他身上竟也淡染了松子的气息。
室内温温如春,我心忐忑,不胜迷茫。
很久,简宁说:“非儿,你竟沉默了许多。”
话音低沉,如许惆怅。
六岁的相府公子简非。骄纵活泼的简非。有亲人疼爱的简非。
这一切,我都不曾有过。
如何能像简非?
走过去,依偎于简宁,“那我以后一定还吵得爹爹头疼,好不好?”
“呵呵,你看看,”简宁自失一笑,“你吵时觉得安分些好,现在又觉得这份静不像你。”
将我抱坐膝头:“非儿,你这念头不错,屋里真暖和,松子糖也好吃。”
他俯首在我耳边低语,薄荷的清凉与松子的微香,混在一起,奇妙地令人心安。
我把玩着他的手指,白晳修长,如玉莹润。
“爹爹写字一定好看。”我笑望着他。
“将来非儿也一定会写得好的。为父想为你延请的老师是我们昊昂国最出色的,只是,”他语带迟疑,“还不知他答不答应。”
哦?什么人这么难请?
简宁轻抚我后背,“要是请下了老师,是待明春开始教,还是你生辰后好呢?”
“但听爹爹安排,非儿没有意见。”
反正要学,迟,不如早。
家明说:“我们学点什么好不好?琴棋书画最是养性怡情,你选取一二有兴趣的试试?不感兴趣也不要紧。”
我没挑,每一样学足十多年。
有家的孩子从五六岁就开始了学习,而我已十岁,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怕开始太晚,怕学得不好,怕家明后悔,挑半天挑了个傻孩子。
“非儿,非儿?”简宁微笑的声音,“以后学习了,可不能老这样出神,老师要打手心的。”
“放心吧爹爹,”我自信满满地抬起头,“我是谁啊?我可是爹爹的孩子,怎么会学不好?”
简宁笑了,却又轻叹一声。
他的这声轻叹,令我昨夜的梦加重了几分不宁。
“小公子,小公子?”环儿轻声喊我,“钟管家来了,请小公子到前厅去。”
大厅里,简宁端坐一边,正言笑晏晏。
另一边,坐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这人衣衫都雅,目光深沉,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果然,简宁笑着对我说:“来,非儿,见过明国师。”
国师。
我微笑,恭身施礼。
明国师容长的凤眼微眯,坐在椅子上,双手虚抬,算是见过。
“你就是简非?”他微前倾了身子,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
“是的,国师。我姓简名非。”我笑得一脸天真。
简宁也在微笑,只是他坐得略直了些。
“哦,为师早就听说过简非大名啦。”明国师微眯了眯眼,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简非希望没令国师失望。”我微微一躬,抬起头笑望着他。
“哦——”他微笑,“好一个闻名不如见面。你认为这见面我会满意吗?”眼里带着些许兴味。
“简非希望能。”
“哦——”他拖长了声音,“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简宁略动了动身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环儿按吩咐将我折的一枝梅花拿了进来,正准备插进厅堂条案上那只古意盎然的瓶里。
心里一动,我笑着上前,接过了梅花。
“挟高山以越大海,说不能,那是真不能;为先生折肢,”我躬一躬腰,笑着将梅花送给明国师,“说不能,那不是不能,是不愿意去做。”
“哈哈,”明国师放声大笑,“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他凤眼溢彩流光,转头对简宁,“看来传言终是传言啊。行了,简相,这学生明某收了。”
哦?
简宁笑得既谦虚又满意,他看我一眼:“惭愧,犬子顽劣,以后少不得劳烦国师了。”
明国师笑着把玩手中的梅花,“嗯,这花清雅,枝却虬劲,不错不错。简非,你将这花送给为师,又是为哪般哪?”
这么快就自称是老师了?
不过看来今天他是打定主意要看我下不了台了。
我嘻嘻一笑:“梅破知春近,学生无所有,只得聊赠一枝春了。还望老师以后多多教导。”
“哈哈,”明狐狸先是一怔,后又朗声大笑,他站了起来,“梅破知春近,聊赠一枝春。有意思有意思,此番诚不虚行。简兄,”他抬手一揖,“简兄有福啊。明某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教书任务了。”
送走明狐狸,简宁牵着我的手缓缓回走。
“非儿,你真令为父吃惊,”简宁紧一紧我的手,“刚才那番对答也是你那些纷乱、古怪的念头之一吗?”
我脚步一滞,“非儿也糊涂,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是不是非儿又做错什么了?”
我抬头紧张地看着简宁。
简宁拍拍我的头,叹息一声,“不是做错了,是做得太好了啊!”
他站在我院中的梅树下,低声重复着“梅破知春近、梅破知春近”,容色似悲似喜,不知在想什么。
清冷的梅花,玉一样温润清秀的容颜,天青色长衫,如月皎皎,玉宇无尘。
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这张我如此熟悉的脸庞,心底涌起沧沧凉凉的悲伤。
他离我如此近,却又是这般远。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是对?
飞云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亲热地偎向我。
抹抹眼睛,搂住它的头颈,将一粒松子糖喂进它口中,“喂,今天我生辰,快说生日快乐。不然,下次没糖吃。”
飞云甩甩尾巴,嘴巴凑到我袖袋口。
“这马有趣,它也喜欢松子糖?”简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侧。
飞云戒备而不耐烦地扫一眼简宁,又回头不依不饶地看着我的袖袋。
“呵呵,这马像你呢,非儿。”简宁低笑出声。
“哦?那就是说它也像爹爹了?因为,非儿像爹爹。”我抬头作大悟状。
“哈哈——”简宁大笑出声。
来这儿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轻松、率性。
我也跟着笑起来。
他弯腰轻轻抚过我的脸,“不,非儿,你不像我,你长得很像你娘。”
他话音中不胜低徊之意,令我心中不禁一酸。
“爹爹,”摇摇他的手,“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简宁细细地抚摸着面前雪白的真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每一分的沉默都变成一种重压,渐渐令我不胜凉意。
操之过急。这四字一闪而过。
行来皆错。
这次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将错误进行到底了。
“爹爹不满意这礼物?”我故作委屈。
“不,我,只是太吃惊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复杂,“它从哪儿来?”
“我们家中织出来的啊。”现在终于知道自食其果的味道。
“什么?!”
将简宁带至后院蚕房,“喏——就是这儿养的一种虫子,它会吐丝,像蜘蛛一样。不过,蜘蛛丝非儿无法将它织出布,就将这些虫子从桑树上抓回家来玩,它们居然真的行。”
我语无伦次,这样说话是不是更像六岁的小孩呢?
简宁站在蚕房里,细细看着,神色又是忽悲忽喜,既惊且疑。
后来不到六年的时间,昊昂国因为丝绸的出产而国力大增,在与各国贸易中开始占据主要地位。
各类饴糖销售也成为昊昂国经济来源之一。
丞相简宁的名字传遍各国。他在昊昂朝中地位一时无二。
此是后话。
只是从这件事后,我告诫自己别再冒险。
开始真正学着做一个孩子,没有机心的孩子。
谁道人生无再少?
六岁。
权当是家明送我的又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文中人物对话所涉及的前贤书文,青远一并在此打个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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