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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花烟月-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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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意思?
  他说:“岁考,是文武交替,今年是文比年,年年出题人不定,都是宗室集体商定请来,皇上也无权干预。由出题人当场出题,参考者当场解答。答题完毕,还可以自行补充,也可由他的老师代为解释,皆计入答题者的成绩。参考者成绩由出题人当场评定,完全公开。”
  “所以,他只要开了口,余下的事,就是你简非的了,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是慕容朗的老师。”明于远笑看着我。
  我眨着眼睛,愣了半天。
  先要想办法让他开口,然后他要是胡乱说个什么,还得帮他自圆其说?
  我什么时候有这通天的本事了?
  我抱着头哀鸣一声。
  他轻笑出声,又正色道:“你尽力而为,就算为了宽慰一位父亲的心吧。”
  
  说话间,安王府已到。
  府第高大,亭台轩榭,画梁朱栋,自有其富贵尊荣气象。
  只是府中上下,并无多少生气;往来家仆,皆动作安静面色沉凝。
  明于远微笑对慕容越说:“王爷,明于远今天逾矩了。我们就抛了客套,烦请安皇叔带路吧。”
  “这话爽快,你向来合我脾性,”慕容越微笑着拍拍明于远的肩。
  一路向后,到最里面一进。
  
  院内空旷,干净;一片沉寂,竟连生气也感受不到。
  卵石铺成的曲折小路上,苔痕斑斑,路的尽头,是一间敞屋。
  推门进去,一时不能适应,室内光线太暗了。
  隔好久,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书桌旁。
  苍白,瘦弱,干净。
  五官十分漂亮,鼻梁挺直,尖尖的下巴微微上翘,竟使这张脸多了些沉毅倔强的味道。
  我们走进,他竟是动都未动,浓密漆黑的睫毛扇子般,遮住了他的双眼。
  纤细的手握着笔,面前的纸上,竟是一片空白。
  我疑惑地看看慕容越。
  他似是不忍再看,一转身出了门。
  我们跟出。
  
  “他就是这样,一坐一天。一坐五年。吃饭穿衣,全假他人之手。”慕容越背对我们,低声解释,“五年来,访遍天下名医,竟是无法让他看我们一眼、也竟无法让他吐露片言只语……”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室内光线太暗了,一直是这样的吗?世子五年来竟没有出过房门?”我轻声问他。
  “一开始他畏光,畏声……后来就这样了。房门也出过,只是他对一切无动于衷,只有见到马、听到马声,会全身惊搐……”
  我极为难地看了看身旁的明于远。
  明于远拍拍我的肩。
  
  “安王爷,简非不能瞒你,对世子这种状况,简非实在是茫无头绪……”
  我的话被他打断:“简状元,就请你陪陪小儿吧。十五天能有什么效果,我们并没有抱希望,所以还请简状元放下负担。”
  他恳切的目光竟使我不忍拒绝。
  “好吧,未来十五天简非要在皇叔府上叨扰了。”我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他微笑起来:“简状元的房间前两天就已准备好了。知你有天天沐浴的习惯,这院子东侧近月居里是一温泉池,你只管放心使用。刚刚我已与钟管家提及,环儿会把你随身衣物带来,她的房间也已备下了。”
  我心底苦笑,竟是拿稳了我不会拒绝。
  只是他对我的生活习惯未免太过熟悉了,他从何得知的?
  明于远眼睛一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简状元还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帮你办到。”他微笑着看我。
  “简非有个不情之请,这十五天就请王爷把世子交给简非,有事再请王爷来这后院,如何?另外,能否请王爷以简非相称?”我微笑相向,想想,补了一句,“别的要求现在不敢提,如天佑世子,让他从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简非再向王爷您要,如何?”
  他笑起来,一时间忧郁之气略扫,精明干练之色眼中闪过:“行,只要事不关皇上。”
  
                  曰归曰归
  五载在迷津,何处认归途?
  
  去看了看我的临时住处,慕容朗房间的西边,一单独的三间,上书揽月。
  室内十分敞亮,书房内一排书架,书架上满是书;窗下楠木书桌上一只薄胎骨瓷纯白的花瓶中,居然是一大蓬淡白的花,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静静地散发着极淡极清的香。
  东侧是琴案,案上一张琴,漆色沉凝,琴名:霜钟。拂过,音质极清透纯净、浑厚圆润。
  窗外绿竹猗猗,冬日的风中,沙沙轻响。
  我独立房中发呆。
  一切与我自己的书房那么相似。
  卧房居然也一样。似乎知道我怕冷,室内是地火龙,走进去,温暖如春,房间里若有若无的莲的气息,烟青色床幔,素白若雪的被褥,连我素用左手的习惯也考虑到了,好多器用全在左手位。
  这一切是何人手笔?
  环儿?
  只怕她还没有这份细心。
  如是慕容越,他从何处打探得来这一切?而且要真是他,那么这份心思只会令我更增压力。
  算了,现在也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了,一想到只有十五天的时间,我就忧心忡忡。
  
  重新来到慕容朗的书房,仿佛时间已经静止的空间中,这小小的人儿一坐五年,五年里,他究竟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我走过去,他一动不动,手中仍握着笔。
  在他的心目中这大约是一盏灯吧,在迷失的世界里他凭着残留的记忆,握紧了它,一握五年不肯松手,犹如怀着一个执着的信念,似乎握着它,就能穿过长长的茫无边际的黑暗,找到回家的路?
  
  这么苍白,这么孤独,这么沉静。
  我走近,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浓密的睫毛纹丝不动。
  “慕容朗?”
  没有回应。
  我轻轻拉他起来,他毫不反抗,站在我身边,手中仍是那支笔。
  坐在留着他体温的椅子中,我把他环抱在膝上,在他耳边低语:“阿朗,我叫简非,你的名字是阿朗,记住了?”
  他低垂着眼,恍若未闻。
  我轻摇着怀中的他:“你这书房太暗了,到我的书房里去,如何?我教你画画,好不好?”
  自然没有回应。
  “唔,”抚着他的背,我笑起来,“不说话就是同意了。走吧,阿朗,我带你去一个明亮的地方。”
  
  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出,捂住了他的眼睛:“外面阳光灿烂,你先适应适应。”
  站在阳光下,他被我蒙了眼睛,却仍十分乖巧沉静。
  苍白的肌肤,没有任何光泽,阳光透过,小小的耳廓上纤细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见。
  “有没有感觉到阳光的温暖?那种透明敞亮的温暖?现在我慢慢松手,你自己看看,好不好?”
  手,一分一毫地移开,怀着戒备,紧张地关注着他细微的反应,最后,他的脸全在明亮的光线中。
  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事实上,他似乎并不畏光。
  为这一认识,我猛然蹲下来抱住他,在他苍白的脸上响亮地亲过。
  他浓密的睫毛低垂,毫无反应。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嗯,不错。阿朗适应能力很强啊,走,我们画画去。”
  
  在我临时的书房里,抱他坐我膝上,他握着笔,我握着他的手,蘸上墨,一遍遍地画着同样的画:
  “看,这是青山,山上一条可爱的小溪迷路了,小溪流有一个可爱的名字:阿朗。它要去寻找它的家。天空是微笑的太阳,它对小溪流说着温暖的话:孩子,放心地流淌吧,前方就是你和美的家。小鸟欢快地飞着,为小溪唱着明亮的歌;天边的白云飞过来,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清澈的小溪,再也不肯离开,整天赖在小溪的怀抱里,要陪着它回到小溪流的家。
  温暖的阳光照着,欢快的小鸟唱着,懒懒的白云陪着,小溪轻快地流啊流,它的旅程再也不寂寞,它越来越坚信一定可以回到温暖的家,找到它慈爱的妈妈。”
  他在我怀里不吭声,双眼低垂,任我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画着同样的画,一画就是一百张;听我说着同样的话,一听就是一百遍。
  他一无反应,沉默地任我牵引着他的手,画着这些写意的山水。
  
  阳光的影子渐渐变成绯红,我对他说:“坐了一下午,我们出去散步好不好?”
  牵着他的手走出来,却在门口看到一位素服的女子。
  倚了书房的墙壁,不知已站了多久,不知听到了什么,她只是用手抵了嘴巴,无声地抽噎,泪流满面。
  
  只有母亲才会如此伤心吧?心伤她的稚儿,生生地在她的眼前,可触摸,却不得回应。
  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
  即使最浓烈的爱,也已唤不醒沉睡的灵魂。
  于是,剩下刻骨铭心的伤痛,为她的孩子,——柔软温热的身体,苍白麻木的灵魂;
  剩下绵绵无绝期的憾恨,为自己,如此无能为力。
  剩下永不放弃的爱。
  
  我抱起他,牵着他温软的小手抚上了面前这位女子的手:“来,阿朗,握住,这是妈妈的手。”
  他没有任何反应,无意识地任我把他的手放在那女子的手中。
  “阿朗——”那女子哽声握住他纤细的小手,如握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简状元,”她转头对我说,“小儿让你费心了……”
  泣不成声,句不成句。
  此刻,她不是尊贵的皇叔妃,只是一位束手无策的母亲。
  我轻声说:“一切不必多言,安王妃。简非定当尽力。”
  
  心底涌上深深的惆怅。
  这世上,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女子深深地爱过我的吧,全心全意一无所求。
  两世为人,却终是无缘得偎母亲馨香温软的怀抱。
  
  冬日的风吹着阿朗乌黑柔软的头发,掌中的小手渐渐变得有些温凉。
  辞了安王妃,带着阿朗在这空旷寂静的院子里散步。
  可这院落实在太虚空,心念一动,我蹲下来对他说:“简非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喊了环儿一同前往。
  
  近月居。温泉池。
  百平米见方,氤氲热气淡淡浮着。
  只留底衣,我浸在水中,水温适中。
  环儿帮阿朗除下衣衫,放进水里。
  十岁的阿朗,由于长年不运动,身体瘦小,肌肤苍白松软。
  他双目低垂,倔强沉毅的小脸上,没有半丝半毫反应,一任我环抱着他。
  “这是温暖的水,你是阿朗。阿朗,来,我们学鱼儿游泳。”
  托着他,舒展他的肢体,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轻喊着他的名字。
  他任我摆布,如一只沉静温驯的猫。
  
  不敢让他长时间浸泡,环儿与他身边的使女一同,帮他擦干拭净,穿上轻软的雪白狐裘。
  吩咐她们带他回我的书房,我独自一人浸泡在水中出神。
  如果努力能有效果,再苦再累怕也值了,如果到时候他仍一无反应怎么办?
  十五天,那真是转瞬即逝的时光。
  十五天,明于远会常来看我的吧?
  离开前他笑着答应的。
  唉,我自己的事还没有着落,这一边,却陷于如此的烦恼中。
  
  清洗干净,换上干爽松软的衣服,回到书房。
  晚饭已经送上。
  支走了她们,我喂着他。
  他垂目张口吞咽,除此以外,无反应。
  我一遍遍微笑着轻喊他的名字,一勺勺喂他。
  估计着他的饭量,我停了手。
  
  我草草吃完饭,俯在他耳边轻声说:“吃过了不忙运动,我们来做些什么呢?弹琴,好不好?”
  依然是把他抱坐在我腿上,我手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弹着《欸乃》。
  我轻声对他说:“阿朗的手指下是一江流淌的春水,青山相对,阿朗乘着船带着白云,行在回家的路上。潺潺的溪流,温暖的阳光,一路伴着阿朗。”
  环着他温软的身子,《欸乃》被弹奏了不知多少遍,我的话轻声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送他回卧房。
  我抱着他一遍遍地讲着小溪流阿朗的故事,他垂着眼睛,毫无反应,慢慢睡着了。
  睡得恬静,漂亮的小脸在睡梦中,变得柔和。
  
  当是朔日,看不见月光。
  没有点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只觉得半天下来,累到十分。
  唉,只怕是心累吧。
  还有十四天。
  闭目而坐,放松,冥想,进入虚无。
  
  再睁开眼睛,四周沉寂,窗外的夜,深蓝玄远,星星在遥远的苍穹里,消散着它们淡白清冷的光辉。
  彼此似乎离得很近,事实却隔了难以穷尽的光阴。
  突然就觉得寂寥。
  站起欲行,却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浑身寒毛顿竖,张口欲喊,一双手捂住了我:“别怕,是我。”
  凉凉的指尖,似兰非兰的香,声音温柔。
  
  我一听,松口气的同时,无名火直接往上窜,飞摔了他的手:“慕容毓!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悄无声息?要吓死人的!”
  “进来时,本想知会你,可你一副禅定的样子……”他轻声解释。
  “禅定?我已被你吓得魂不附体……”愤怒的声音,撞在书房安静的四壁,嗡嗡余响。
  透过窗外暗蓝神秘的天光,依稀可见他眼底的笑意。
  
  “坐下吧,”他把我按坐回椅子中,“我弹琴给你听,算作压惊,如何?”
  什么?
  大脑未动,话已先行:“好啊!还从未听你弹过琴。”
  
  他坐下,良久,琴声自他指下泻出。
  我一听,不禁暗吃一惊,竟是那日我在书房中弹奏的《渔樵问答》。
  记得那天因为他对琴曲深切入微的理解,我当时笑对他说过“不是知音者,难教爱此声”。
  想不到他旋律记忆的能力如此非凡,竟是一遍成诵。
  这首曲子,被他演绎得如此苍茫寂寞而又寥廓大气;人世间一切的王图霸业,兴亡得失终化作了浮云舒卷,浪花明灭;繁华如雨,萧萧而下,归于逝水无声,归于苍山寒钟,归于一夕渔樵闲话。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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