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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庭娇-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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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抵在花架上,仿佛透过时空在看裴姨娘。
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她是张煜的孙女,于是她便成了张盈的侄孙女……
这么说来,她是阿善的女儿,她昔年牵着逗着的侄儿,倒成了她的父亲?
她的嫂子,与她的侄儿媳妇,倒成了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决定,那么她哪里来的身体还魂?
世事竟还有这样的轮回……
但她更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的是,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名符其实的张家小姐!
“你刚才说,是祖母和我母亲把我送出来的?她们怎么会认识沈家?”她努力寻回一丝清明,喃喃道。
裴姨娘走过来,空洞的两眼到这会儿也终于有了些内容:“你的母亲,与沈家二太太祖籍都是晋中人。
“从前不认识,但在京师碰见过几回,于是也知道她子嗣不畅。
“经过多方打听,便利用了你养父新进科举,在外任职的当口将你送上了门。
“如此因为不在京师,沈家人当然也就不知道太太何时怀孕,更不会怀疑你不是太太亲生。
“而老爷太太又正因子嗣发愁,有了你也自可向沈家交代。因此这件事可谓各取所需,设计得天衣无缝。”
一方求,一方舍,自然双方乐见其成。
把孙女放在京师,如此既可以就近看得到,来日情况好,还可以彼此相认关照着。
而情况若不好,凭沈家这世居京师的拓跋人身份,她也有个依靠。
张煜的夫人,她曾经的嫂子,果然还是考虑得极周到的!
而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篡了政权的李锭会如此心狠手辣,对赫连大兴屠杀,自然也就不存在张家存心害沈崇信的说法了。
“那么姨娘又是怎么到沈家来的?”她道,“我养父母,可曾知道你我身份?”
“原本是不知道的。”裴姨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你三岁那年在外遭了疾的事情?”
她点点头。
裴姨娘便就接着道:“其实并不是发烧,而是遇险了。老爷太太带着你乘马车,途中遇雨,马车打滑滚下了沟渠,你受了点伤。
“——不管怎么说,老爷太太对你真是疼到心坎里,那是你第一次受伤,他们看到你的血,便知道了。
“只不过真正知道你的身份,还是在我寻到胡家以后。”
沈羲简直已没有插话的机会。
“姑娘因为意外受了惊吓,接而便变了些性情,老爷太太生怕姑娘血统的事对外泄密,因此自此再不肯让任何人轻易接近你。
“十二年前周军攻打到沧州,皇上要自刎以谢天下。被老爷阻下,而后张家与肖家等另几家护君南下,妇孺们另走一条道。
“一路下来凶险万分,到了晋北附近,一天夜里太太和奶奶忽然把我传了过去,让我去到晋中胡家,辗转去往沈家照顾小姐您。
第208章 不是好人
“我知道太太她们俱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当下便哭别她们到了晋中,隐姓埋名进胡家当了下人。
“后来在你养母省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奴婢对姑娘发自内心的爱护自然也讨得了太太欢心。
“久而久之,我便也透露了想要追随她的想法。而我没有想到,太太竟有她的打算,她让我进府服侍老爷。
“我权衡再三,终是答应了。
“因为我想到如此不但可以长留姑娘身边,而且也算是明正言顺。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谁也不会想到,沈崇信夫妇居然会因为救戚九而死。
也不会有人想到,张家死去了五十年的姑小姐,又转世还魂在她们的后辈身上。
“母亲临终之前,将姨娘唤进屋里,应该把这些都说过了吧?”
沈羲抚着身旁帘栊,指甲似是要抠进木头里:“他们能够把我瞒得这样严实,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肯定也看出来了你的不同。”
“是。”裴姨娘低沉地道,“奴婢答应过,一定也会替她好好护着姑娘的。”
沈羲望着窗外落叶,与这天地一样静默起来。
难怪乎裴姨娘对礼数规矩了如指掌,张家主母身边的丫鬟,能够被委以这等重任的丫鬟,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我可曾有兄弟姐妹?”
她所知的张家的往事只到阿善三岁时为止。好在如今有裴姨娘,可以将她死后这五十年里对张家认知上的空白填补回来。
“有。”裴姨娘道:“你有两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你是最小的,老爷三十多岁才得你,算是中年得女。
“老爷太太共生了两子,咱们大爷是长子,此外二爷也生了两位少爷。只是你都未来得及认识。”
原来在她身后,张家有了这么多子弟后辈。
然而现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不在了。
就像裴姨娘说的,她甚至都还来不及认识他们。
“那么,我祖母与母亲可曾有过让我重振张家之类的说法?”
“不,”裴姨娘扶着她的肩膀摇头,“没有,太太和奶奶还有我,所有人都只盼着你平安长大!
“你孤零零地活着已是不易,她们怎忍心还让你背负这些?”
沈羲眼眶发酸,垂下头来。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刻,像眼下这样想哭。
即便是他们早已经故去,但从裴姨娘的话里,她仍然能触摸到温情。
她忽而伸手地抱了抱她,然后出了门去。
门外艳阳正烈,阳光透过门前的老桂树洒在庑廊下,满目一片金色。
这庭院是精巧而雅致的,与屋里仍然萦绕着的沧桑哀郁判若两样。
时光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她的骨血和灵魂仍然属于张家。
她仰头望着树顶,泪水使视线变得模糊。她忽而又收回目光,提裙奔回屋里:“不知张家老宅现如今怎样了?”
裴姨娘愕住。
早前在说到韩府的时候说过,北城是京师富贵之地,举朝六成以上的权宦与皇亲国戚都聚居于此。
按位置论,从东向西,以玉玑坊,钟台坊,金乌坊为最佳,紫云坊,玉带坊,五羊坊为其次,余者再次之。
韩府都能在钟台坊的鹿儿胡同拥有那么大一片地建府,当年以赫连王身边第一谋士在京开府的张家,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御赐的选址就在一等一的玉玑坊,距皇城不过三里,左首是亲王府,右首是国公府。
整个玉玑坊就只这三府,门前的大道可容凯旋的将士齐头通过。
戚九将马车停在张府大门对面的小胡同口,沈羲由裴姨娘伴着坐在车内没有掀帘,除去外头传来的车轱辘声,车厢里静得像无人存在。
但是即便不掀帘,她也能准确地说出来周边的景物。
十六年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磨除?
她甚至还说得出她离开之前大门口的红梅花开得如何?
记得搁在垂花门下的木屐该换了,因为已经不大跟脚。
她房里的水仙正打着满盆的花苞,她让丫鬟将它们搁在暖阁里,曾经估摸着,等她上香回来之后它们必然已经盛开了。
但是眼下,街对面的大宅子在这下晌的残阳里静得像座巨大的孤坟。
高大,宏伟,但是四处写满了沧桑与颓废,从前门庭若市的张府大门,朱漆早已在风雨里剥落。
门檐下两只大灯笼,如今只剩下颜色褪尽,并且残破得只剩骨架的残骸。
门下红梅树早已经比起昔年她在时粗壮了一大圈,但是在无人修剪的情况下肆意生长,已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而远远望去才能见到的东西两侧的宅子,那时候同样显赫的秦室亲王府与国公府,如今门下依旧人流如梭,已然有了新主人。
“韩若矩在周军攻打燕京时出过力,又因为温婵是张家的养女,因此张家宅子自打定国后便就赐给了他们家。
“但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住人。”
裴姨娘透过薄纱望着对面宅子说道。
她语气虽然还算平静,但是从她对温婵的称呼看得出来,她对张家这位姑太太也是极为不齿。
沈羲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温婵是张家的养女,韩家又成了大周的走狗,这宅子赐给他们显然顺理成章。
至于一直没住人,自然是因为温婵心里有鬼。
她凝眉道:“温婵后来见过你么?”
“没见过。”她摇头道,“奴婢六岁进入张家,呆了九年,那九年里,温婵回张家来的次数极少。
“倒不是她不想来,是老爷太太都不大想见她。
“老爷面上的说法是睹人思人,因为她与昔年的盈姑小姐极为亲近,老爷说看到她便会想起早逝的妹妹。
“但后来奴婢又听奶奶偶尔提起,说是太太说过这温婵不是什么好人。
“果不其然,张家全家覆灭,韩若矩不但帮着拓跋人打赫连人,她温婵自己也享着大周诰命!
“在张家读过多年书的韩顿还在大周朝廷里耀武扬威,对拓跋人大肆掠杀赫连人的事置若罔闻!”
第209章 都是路过
她务自说了会儿,回头看到定定望着她的沈羲,才又想起她先前的问话来:“奴婢自进了沈家便极少外出,她自是没见过奴婢的。
“就算是见到,昔年因为少回张家,也不会认的出来。
“而韩顿虽然在张家日子不少,但张家规矩可严了,他一个外男也进不到内院,因此也不认得我。”
何况这些年忧苦缠身,她面容也有改变,谁还会记得亡国之臣府里的一个丫鬟呢?
沈羲点点头,仍说道:“虽是如此,却切不可掉以轻心,日后还是尽量呆在沈家别出门。”
裴姨娘这里应下。
沈羲略沉吟,到底将车帘掀开,弯腰下了地来。
眼前的陈旧沧桑无可阻挡地涌入眼帘。
隔街的梅树上,早年她戏耍时划下的刀痕已经长得比她门楣还高了,并且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瘤子。
哥哥张煜不想见温婵,阿善的妻子也说过温婵不是好人,韩家与张家关系不如想象中亲密,这与戚九所说的倒是一致的。
这则说明张家对温婵有了提防。
那么这提防来自于哪里?
温婵没有那么大本事,在杀了她之后还能有余力对张家下手,且她也没有这个必要。
再者张煜又提到“睹人思人”,那不妨可以猜测,张家对她的提防很可能是源自于她当年的死因……
难道说,张煜果然曾怀疑过她的死与温婵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立刻采取措施?
既然已经怀疑上了她,就没有放过她的任何道理。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下手?他是有什么顾忌,有更多的考量,还是纯粹只是因为不能确定是她?
“有人来了,走吧。”
戚九悄声道。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深看一眼这败落清寂的门庭,便转身准备上车。
然而脚还未抬起她忽地又顿住,扭头往对面梅树下看去。
树下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骑,枣红色毛色如丝缎的汗血马上,端坐着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身着青衫的他面朝大门而立,如同方才一眨眼静立在树下的一座玉雕。
沈羲心下微动,贺兰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屏息半刻随即走过去:“贺兰先生?”
贺兰谆身子微顿,接而回头,那双蕴含着山水的双眼里还留有一丝残余的深凝。
但很快,他脸上浮出春风:“沈姑娘。”
沈羲颌首。
他下了马,立在马旁,后方这宅第衬着他,恍惚间是昔年徐靖牵着马儿站在这里等她。
时光没有远去,斯人也未曾消逝。
中军衙门里坐着的是他,张家宅子外头凭马静立的人也是他。
仿佛她只要开口唤一唤,对面的人便会立刻带着埋怨地走过来:“你怎么才来?”
“姑娘?”
他在唤她。她垂眸,定定心神,抬头时目光仍落在他脸上:“不知先生如何会在这里?”
贺兰谆显然一直在看她,闻言也只是将神色放得更柔和:“我去韩家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爱花,便想顺道去前面街市买些花卉。
“正巧路过韩家这废宅,蓦然想起这还是前朝太傅张子介的府邸,就顿足看了看。”
他面色坦荡,流利自如,端底称得上风光霁月四个字。
沈羲目光移开他的脸,看向他身后的大梅树。
那树上的瘤子,是当初她和徐靖比身高的时候刻下的痕迹。
张煜那会儿总说她矮,徐靖就安慰她说一点都不矮,然后给她量身高的时候故意往上多刻一截。
她现在的身高与张盈差不多,比面前的贺兰谆低了大半个头,站在萧淮面前,头顶就只及他下巴了。
贺兰谆见她未语,面上也起了些许探究:“不知姑娘又如何会在这里?”
“我也是路过。”沈羲道。她抬头道:“先生与韩家老夫人,莫非很熟?”
贺兰谆望着她,扬唇道:“奉王爷的命,贺兰在老夫人面前执晚辈礼。”
沈羲微愣。
燕王要他去温婵面前执晚辈礼,那就是说没考虑让萧淮去的了?不过傲气如他,也是不可能答应做这种事的。
只不过昔日苦恋着徐靖的温婵,被跟徐靖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贺兰谆尊成长辈,她笑得出来吗?
她定在秋风里,扯了扯嘴角。
贺兰谆目光并未离开过她,只是片刻过去,那双眼神也染上了秋色,变得幽深而悠远起来。
“不知先生急不急着去韩府?”
她忽然抬起头,明亮双眼如掀去罩纱的明灯,也如点缀在夜幕的晨星。
他扬眉。
“难得在这里巧遇,倘若先生不急的话,我知道街头有家老字号茶楼,我请先生吃杯茶!”
她扬唇笑起来,乍见时笼罩在她周身的那丝孤清,在这一笑之下溘然消去,她变得明艳又活泼。
他微笑,翻身上了马:“走吧。”
街头不只有老字号茶楼,还有老字号银楼,绸缎庄,胭脂铺子。
裴姨娘呆在车里始终不露面,她与戚九呆在楼下,沈羲则与贺兰谆上了二楼雅室。
房间是贺兰谆挑的,他竟然也是这茶楼的熟客。
窗外一棵水桶粗的桂花树,亭亭如盖铺满了大半个四合院,香气如潮水涌进窗户,省去了一切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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