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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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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安将脸压在胳膊上,大笑着:“沈小姐,你这样被骗光了钱,我是要被三爷责罚的。”
  沈奚糊里糊涂地,在牌桌下踢他的皮鞋:“你干什么了?”
  傅侗文忽而低头,笑了。
  他看似毫无目的,两只手在牌堆里搅动着,沈奚没瞧出端倪,他一左一右抬了两只手,两手掌心上,各有两张东……
  “你刚刚全在使诈?”她全然不信。
  他抿嘴笑,挑挑拣拣地在沈奚眼皮底下码牌,很快面前码出了一条长龙,又按四人的方式,两墩两墩分派。最后排开,他开出了一副杠上梅花……
  没等沈奚回过味,谭庆项和万安又都笑了。
  “你们三个合伙骗我?”沈奚挫败,“让我学打牌,就为了一路骗我?”
  万安安慰沈奚:“这些小伎俩在赌坊里常有的。发明这个的人都没读过书,纯为混口饭吃,依沈小姐的聪明,真想学不难。三爷闹着玩呢。”
  “是啊,”谭庆项说,“这样拿不出手的东西,他也就只能在家里哄你开心了。”
  哄开心是该让人一直赢钱,哪有让她输钱的。
  沈奚瞟他,他也瞟回来。他的手在牌堆里搅了两下,这回不再用心思和手段,慢慢地码牌。牌面正反不一,象牙白和乌木堆在一处,他将正面翻下去,一张张地摞着:“二十岁出头,还在等着出国的那阵子,天天打牌。侗汌比我还会使诈。”他说。
  他极少说读书的日子。
  沈奚想多了解一些,可他偏停了。
  “那年在上海,还是光绪年间的事。”他补充。
  是住那里吗?两人目光交汇。
  “其实你学得不错,我看你差不多可以了。”他突然笑。
  “要去做什么了吗?”她抓到了要点。
  傅侗文骰子掷出去:“这是后话,难得今日过节,我们只说眼下的。”
  这一晚,院外戏台搭到半夜,吵吵闹闹的传到院子里,丫鬟小厮没法去瞧热闹,围在一处听热闹。月挂半空上,老夫人命人送来了菜,黄葵伴雪梅、金鱼戏莲、蒸鹅掌、水晶肴蹄、烧鹿尾、佛跳墙、清炖肥鸭、樱桃肉、响铃、八宝豆腐、一道道菜上来,皆是浓汤厚味。
  “老夫人说,晓得三少爷你不宜吃大荤,但开始过年了,赏过来给旁人看的。”
  毕竟是亲妈疼自己儿子。
  院子外头和和满满地过新年,独这个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过去,还是赏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几片肉,几口菜,一壶清茶,几颗莲子就对付了。
  他这是在遵谭庆项教授的医嘱,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实验说明着,尽量摄入少的脂肪和胆固醇,当然这结论还在被证实期。傅侗文起先没当真,在游轮上都还没这样注意,可回来后身体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着办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三哥在你这年纪早吃得足够了。”
  沈奚看他可怜,用筷子沾了佛跳墙的汤汁:“要不,尝尝肉汤吧。”
  傅侗文嗤地一笑,捻了一颗莲子丢到她碗里:“庆项,你看我这位太太还没过门,就已经是她吃肉我喝肉汤了。”
  “这可了不得,未来的一位悍妻啊这是。”谭庆项笑出了声。
  沈奚不搭理这两人,把筷子头含在嘴里,抿着唇笑。
  这两人聚在一起,只会那她逗趣。
  翌日,傅侗文白天没出门。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万安去备车。
  “这么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开她的衣柜,手拨了几件过去,将一条乳白色的长裙取出:“这个如何?”沈奚惊讶,她从进了这院子,除去听戏那一回,还没迈出过垂花门:“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换好衣裳,又取出了一个簇新的首饰盒。
  打开,从丝绒的垫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直径不过两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坠下来,像一面打开的小扇子。珐琅搭扣上点缀了更细小的珍珠。
  这是何时有的?好像他从看到她喜欢珍珠,就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礼物送她。
  “1905年,产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欢心的浪荡子,还背下年份出产地。
  “和你说两句正经的。”
  “嗯。”
  “滇军入川前只领了两月军饷,至今没有任何补给,”傅侗文打开珐琅搭扣,替她戴上,“将士们衣不蔽体,军粮短缺,却还在前方打仗。”
  两个月来,沈奚听傅侗文说了不少南方的战事。
  云南宣布独立后,反袁大军分三路,松坡将军的滇军是第一主力军。八千兵士,以寡敌众,誓以血救国。这一场战事举国瞩目。
  “余下的两路大军也是如此,没有粮食衣物,靠一腔热血如何撑得住?”他又说。
  “你是想去送钱吗?”她猜。
  傅侗文微笑着,已是默认。
  “可要如何送?你一举一动都在你父亲眼下头。”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谜底揭晓在当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轿车的后排座椅上,从车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爷时,心急如焚,满心都是“傅三沉疴难起”这六字,没心思瞧街边景象。如今虽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铺的布幅垂下来,“清华吕宋纸烟行”、“百景楼饭馆”、“满三元羊肉庄”、“通三益干果店”、“华泰电料行”——越行越热闹。
  “踞北望南,遥遥数千里外是战火纷飞,此处却是繁华盛景。”
  傅侗文陪她赏街景,不无感慨。沈奚收回视线。
  细看他的脸,更瘦了,两颊都微陷了下去,说话也没力气的样子。前几日来订制西装的裁缝也说他的腰比过去瘦了两寸,那些西装都要拿去重新改。想着这些,似乎对“公主和亲”的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无病无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紧的。
  虽说学医的是死生无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两人到了戏楼前,轿车驶离,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万安,还有两个傅老爷的人。
  她抬头看:广和楼戏园。
  临近的全是饭馆,天瑞居、天福堂,还有全聚德烧鸭铺,正阳楼烤涮肉。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销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门熟路,带她入了两扇黑漆大门。灯影里,一路走,一路是招呼声,高高低低,欢喜谄媚的,笑脸相迎着他们,尽是恭恭敬敬地唤着“三爷”。
  戏厅的院子里,最前头是个木影壁,绕过去视线豁然打开。
  戏台子前,甭管是长条桌和座椅,还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挤满了人。卖座的人手里端着茶碗,在一个个给放碗、倒茶、收钱。戏未开场,戏台子上空荡荡的,两侧包柱上用红底黑漆写着一副对联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顺着默念下去: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却是“逢场作戏”和“离合悲欢”。
  傅侗文微微驻足,在等伙计带路。
  斜刺刺地,有个新伙计追来:“这位爷,您晓得我们广和楼从不卖女座的。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怎好在一处听戏……”
  这人不认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头,见是傅三爷,甭管熟还是不熟的,都在热络着、微笑着对傅侗文这里点头。倒茶的人一见傅侗文被新伙计拦住,慌着对后边招手,让两个老伙计去解围。两个老江湖来了,即刻躬身赔笑:“三爷可算是来了。”
  另一位也笑:“还说三爷这是把广和楼忘了,去捧广德楼了呢。”
  傅侗文将西装上衣的纽扣也解开了,不语。
  “这是谁拦着我三哥了?”此时木影壁后,一位年纪轻的公子哥进了门。他见沈奚个女孩子跟着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为何被拦。这公子满面笑意,对沈奚颔首:“早听说三哥身边有个小兄弟,偏好女装,就是这位了?”
  “倒是让你瞧出来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宽檐帽拿过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吗?”对方笑。
  两个大男人对立在影壁前,睁眼说浑话,指鹿就是马。
  这就能蒙混过去吗?不可能啊,除非对面是三个瞎子。
  沈奚从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爷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个小兄弟。”
  老伙计一派坦然,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其实这些公子哥们喝糊涂了,常从八大胡同带几个女人过来听戏。他们这些老江湖早学会如何应付了。怪只怪这个新来的,非要和这几个爷犯冲,不晓得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
  “第一官*早给您留下了,”另一个老伙计也笑着,急忙在前头带路,“我来带您上去,三爷您慢着些,小兄弟您也慢着些。”
  *第一官:指最重要的官位。戏台是坐东朝西,二楼包厢从西往东数,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下去是第二、第三、第四……离戏台最近,视角最不好的那个包厢叫“倒官”。
  


第31章 第三十章 傅家三公子(2)
  戏台是坐东朝西。包厢分列在南北两侧,各有七间。
  傅侗文带她去的是视角最好的第一间包厢,里边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着嘱咐,提前布置过,里头有一张八仙桌漆得发亮,上头摆着木盒子,不用看,里头准是麻将。伙计还指东边靠墙的罗汉床,说是专为傅侗文搬来的。
  紫檀长案上有盏小烟灯,烟土、烟具全套备妥。
  “三爷来的不巧,昨夜梅老板*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园。不过今儿的角也好,戏码也硬,”伙计热络地说,“富连成*”出来的,都不会差。”
  傅侗文丢了两块大洋,伙计捡了,躬身告退。
  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傅侗文将那木盒子打开,慢慢地把麻将牌拣出来。
  “今夜你在这包厢里,我在第二官。会有许多人来,牌局很乱,你要赢,也要输,但是记住两个先生,”傅侗文说,“第一个姓方,是面粉商人,这个人会要输给你四万大洋。”
  “输给我?我还要收钱吗?”
  “对,这个人要问财政部买官,需要我去帮忙,这是要送钱给我们的人。”
  “好。”她记下了。
  没想到有一日,她还成了受贿的人。
  “另外一个姓沈,曾是个大学教授,后来得罪同僚被学校开除。他被人介绍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书。这些你要记得,他们会在介绍时告诉你。”
  还是个本家。沈奚点头。
  “你要输给他十六万大洋。”
  “筹码有这么大吗?不会有人怀疑吗?”十六万?
  大学教授每月薪水不过两百大洋,十六万。这是要赚上四十多年的钱财,一夜赢到手里不会被怀疑吗?
  “分几次更麻烦,战事要紧。”他说。
  她点头。
  “方才那个指鹿为马的,也会留在这里,”傅侗文笑,“他今夜会要输到卖地。”
  那个人?沈奚对那位看似混账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这救国救民的梦,凡夫俗子有,贵家公子也有。
  楼下的戏要开锣,木影壁前的伙计在轰赶着蹭戏的人,卖座的人在倒茶,这里门票不过,进门一杯茶收钱是规矩。沈奚从窗口看出去,对面包厢里有个伙计在撑开木窗。楼下头,打毛巾的人挽个竹篮子,里头卷成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边溜达。
  沈奚立在窗畔,有种依山观海的疏离感。
  纽约地铁里呼啸的风,燥热的地下热气,犹在眼前。山水万里的这里,像十世轮回归来,
  傅侗文在纽约的废弃厂房里,说他想要中国自己的资本工业,她那时听得懵懂,眼下却想象着,要是在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条地铁路来,上了车的,上了车的有带妆的戏子,贩夫走卒,贵家公子,伙计?卖座的?打手巾的?
  “你在隔壁,没医生陪可以吗?”她记起要紧的。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经,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欢喜是笑,气恼是笑,难过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会我那间房也要胡闹的,”他低声说,“三哥也是身不由己。”
  她“嗯”了声,故作计较:“学夫妇,学爱人,学风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沈奚又想到辜幼薇。挡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声,同她脸挨着脸:“倒是会活学活用。”
  窗是撑开的,要从下头看,戏台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软语。
  他呼吸的热量重了,在她嘴唇上。沈奚头昏了一霎,久违的亲吻在戏楼里开了局。两个多月没亲近的两个人,像回到游轮上,在更衣室里的那一场将吻未吻的回忆里,是还没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补、悬而未决的暧昧。窗外窗内,两个世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特别,她脑子里尽是当年在宅院里对他那一跪,她说“谢傅三爷救命之恩”,他说“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
  昔日被救的她,十九岁的她,如今数年后靠在他身上,和他唇齿相偎,水光淋漓。
  “逢场作戏久了,心也会乏的。”他在她耳畔说。
  他手托在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时而在后背上,时而在大腿上,挪到每个地方都是烫人的要命,最后,握到她的大腿上,使劲往他身下贴上去。隔着裙子、长袜和他的长裤,两人却好似是没穿衣裳,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
  感官如此清晰。
  两个月没亲近,生疏感徒增。
  可也由于这份生疏,又好像初谈恋爱的时候了。他轻吮一下她的嘴唇,她都是天旋地转。心脏疯狂地撞击着,撞得人发昏。
  感觉他又轻轻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她窘得“哎”了声。天……
  他笑,上来亲她。
  从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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