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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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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说话,仍旧在抚摸她的肩,来来回回,不嫌厌烦。
  “你在想什么?”
  “我?”他停了会,轻声说,“想许多的事,千头万绪。”
  “你觉得,我要去见你母亲吗?”她问他。
  他父亲不在了,母亲却还在。结婚这种大事情,连父母都不知会一声已经是不孝了。若是婚后也不正式拜见他母亲,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是要见的,”他说,“等父亲的七七过去。”
  “嗯。”
  静了会,他忽然问:“佛家有句话,上报四重恩,听过吗?”
  她摇头。
  “一个人在世,要父母生养,要山川水土的养育,要衣食住行依赖他人众生的帮助。这就是父母恩、国土恩和众生恩。第四重是三宝恩,倒是和佛教外的人无关了。”
  他再道:“上报四重恩,父母恩为先。可三哥独独对这一重恩……”
  孰是孰非,又孰对孰错?
  沈奚还在等下文。他已经舒展着手臂,抱她离开沙发,放她到床上躺着。
  沈奚脸沉在枕头里,闭着眼,听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开门,离开,归来。
  “竖着耳朵不睡觉,偷听到什么了?”他两手撑在她身旁,俯身问。
  “你怎么看出我没睡?”她明明一动未动。
  他轻抚她的眉:“你装睡时,眉毛这里不自然,是绷着的。”
  还能这样?沈奚也摸自己的眉毛。
  此时傅侗文已经换了干爽的衬衫和西裤,他把窗内的竹帘卷起,看窗外的市井风景。
  “我今日要去医院了,”沈奚说,“去看侗临,你要去吗?”
  算起来,也不过休息了两日。
  小五爷虽伤情稳定了,也有医生照顾,但她还是不太放心。
  “好,下午带着清和去,”他背靠窗沿,和她隔着几米远,“最多三日,她就要北上了,也该让他们见一面。”
  他们到了医院里,沈奚换上医生服,让傅侗文他们等在自己办公室。她也在警惕,不要暴露傅清和的身份,先把病房里的护士和医生都支开。
  最后,病房里剩了她和小五爷,她才卖关子说:“今日给你个惊喜。”
  小五爷笑着问:“三哥来了?”
  “对,三哥来了,还有个别人。”
  “别人?”小五爷摸不透。
  不过前后两日的时间,傅侗文已经让六小姐金蝉脱壳,也为她安排好了未来二十年的生活。寻常人是绝对想不到的。
  沈奚让护士去叫傅侗文,没多会,房门被推开。
  她和小五爷同时望过去。病房门口的六小姐,再不是当初穿着裙褂,裹着狐狸皮,在观戏楼上笑着闹着,从银盘子里抓袁大头往楼下扔的富贵小姐了。
  可她看到五哥的一刻,眼里的光芒仍像个激动的小妹妹:“五哥!”
  床上的小五爷,不再是当年军校方才毕业,意气风发的少年军官。戎装换了灰白的病人服,因经历了一场截肢的大型手术,面色泛灰。可他在看见安然无恙的妹妹时,褐色的眼瞳里也满溢了欣慰:“快,清和,快到床边来!”
  六小姐眼皮一动,泪珠儿顺着脸颊滑落,几步跑到床边,没等小五爷握她的双手。她先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当初要不是为了我,五哥不会被送去前线……如今清和安然而归,五哥的腿却……”
  “这不算什么,战场上回来的,哪个不带伤?”小五爷急得想去扶六妹,“再说这伤也和你无关的,快起来。”
  “你不要动。”沈奚制止。
  傅侗文也拉起了六妹:“你也不要跪了,小五的伤口不能动的,你们好好说两句。”
  六小姐抹去脸上的泪:“嗯。”
  趁他们三兄妹叙旧,沈奚亲自去食堂买了四人的饭食,让他们聚在一处用午饭。
  傅侗文是个格外谨慎的人,用过饭后,就带傅清和回去了。沈奚留在医院里,安排护士给小五爷做一套详细的检查。她两小时后病房巡回来,顺便从办公室拿了定制假肢的图册,这都是她同学从英法邮寄回来的,她想让傅侗临自己选个样子,先找人试着打造。
  他们选好假肢的样板,小五爷双眸炯炯,对她笑。
  “嫂子,”小五爷故意道,“你们医院结婚是不给休假的吗?”
  沈奚一愣,脸红着笑:“好像是有……我不太了解。”
  她前日离开医院是未婚,今日回来就是结婚的女人了,连她本人都没适应这情况。
  护士推门,说是有电话找沈奚。
  她出了病房,对方惊喜地问说:“沈医生,打电话来的人说,是你的先生。你何时结婚的,竟然我们全院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
  “是在昨天,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沈奚没应对经验,在对方连连恭喜里,只会不停点头道谢。
  电话是接到医院值班室的。
  值班室里,年轻的住院医生在和护士闲聊,无线电开的哇啦哇啦响,震得空气都在发颤。沈奚一进去,那个住院医生就识相地关掉无线电,和护士低声道别。空气里全是恋爱的味道,沈奚佯装瞧不懂,拿起听筒,倚靠在窗边,喂了声。
  “等你来,听了许久的曲子。”他的声低低的,像人在耳边说话。
  她手捂着听筒,小声说:“你倒是聪明,知道把电话接到值班室找我。”
  他道:“是想到你一个大忙人,不会在办公室里闲坐着。”
  “不是说晚上就来接我吗?打电话是有急事?”她问。
  护士翻着报纸,装聋作哑。
  “是有点变化,和你提前打个招呼,”他说,“翰家老二已经把火车安排了,黄昏时走,我要先去送清和,赶不及接你回家。”
  “这么快?”也太急了。
  “碰巧有车北上,”他说,“运气好。”
  “那,你替我告别。”
  “好。”
  静悄悄的,没人先挂电话。 “你忙去吧。”她不得不催促。
  小护士在,她也不好说别的。
  电话线路里的杂音,伴着他的一声笑,传到耳边。
  “我也要忙去了,”她轻声说,“这是值班室的电话,不好一直占着线路。”
  “好。”
  傅侗文挂断电话,身旁的万安已经给六小姐整理好皮箱子。
  六小姐为掩人耳目,换回婢女的衣裳,由下人们拿走皮箱后,跟傅侗文上了他的轿车。到车站,是日落西斜,残阳如血。
  因为要运送金条,翰二爷包了两节火车去南京。他今天早晨酒刚醒,忙活一日下来,人憔悴得不行。他摘了眼镜,对傅侗文抱怨:“昨夜里不该喝多,头疼得紧。”
  他嘱人把六小姐行李搬到车厢里:“你们兄妹俩再说两句。”
  闲杂人等避开,留傅家两兄妹在站台上告别。
  “三哥也没什么多余的嘱咐,你大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六小姐心中像装着事情,犹犹豫豫的。
  “有什么要说的?”傅侗文看出她是满腹的话。
  “是有一件事,”六小姐在犹豫,要不要讲,“我这两天见到三哥都想说,可又怕不是真的,怕影响你们那一房的关系。”
  “如果有事,你只管说,三哥自会去求证真假。”
  “我母亲病逝前说,”她抬眼,看他,“我哥哥当初被人绑走……就是大哥做的。”
  能被六小姐直接称为“哥哥”的人,只有早已离世的傅侗汌。
  傅侗文顿住了,停了好一会也没下文。
  六小姐一鼓作气地说:“哥哥自尽后,有几年父亲很宠爱我母亲,也是在那段日子母亲发现了这件事,但苦于找不到证据,也无处申冤。后来她病重,想在临死前向父亲问个明白,”六小姐声音微微颤抖着,“她说父亲当时很是震怒,却也在心虚,父亲说那是意外,他让我母亲不要为一个死了的儿子,去害活着的人。母亲说,她和父亲做了三十年夫妻,不会看错,也不会听错,父亲是已经承认了。”
  六小姐哽着声,最后说:“三哥,我不是要你为我们这一房讨什么公道。母亲和哥哥早不在了,公道讨回来能有什么用?我是想要你能提防大哥,不要像我哥哥那样枉死。”
  在外人眼里,傅侗文和傅家大爷终究是一母所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真的反目成仇。傅清和犹豫到此时,也是顾虑这一点。可她更怕傅大爷没人性,会害了傅侗文,还是在临行前,把母亲的遗言说了出来。
  “侗文,要走了。”翰二爷在车窗里说。
  六小姐看他不说话,难以安心。
  “三哥听到了。”傅侗文说。
  六小姐两手握他的右手,泪眼模糊,舍不得上车。乱世离别,每一次都可能是永别。
  “去吧。”他说。
  六小姐被两个男人扶着,登上火车。
  汽笛鸣笛,车缓缓驶离。车轮与轨道接口撞击的巨响,震动着大地。
  橘红的日光照着车身,照着站台,也落在了傅侗文的脸上、肩上。他的五官在这层光里油然立体了,眼底的情绪沉寂着,如一潭死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侗汌,你终究还是借你母亲和妹妹的口,告诉三哥真相了吗?
  


第57章 番外 满江红
  四弟被救那日,京中连日雨。
  傅侗文的轿车被困在雨中,他等不及,冒雨徒步,从前门走回到傅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无数次懊悔自己把侗汌带上这条救国路。那几年,救国者大多捐躯,前路黑暗无光,往日的旧友一个个传来死讯。他还以为接下来要死的会是自己,却没料想被绑走的是侗汌。
  自从侗汌被绑,京城谣言四起。都说傅家四爷是因为寻花问柳,得罪了土司令,被带走教训。唯有傅侗文清楚,他们是因为得罪了保皇派,被威胁报复。
  长达半年的时间,他得不到四弟的消息,从愤怒到绝望,到最后已经做了收尸的准备,没想到,老天开眼,让傅侗文等到了这个天大的喜讯。
  他进傅侗汌的院子,从膝盖往下都是雨水和泥,在丫鬟的伺候下,草草换了衣裳,走入傅侗汌的卧房。
  床榻上的年轻背影十分憔悴,淡薄、干净的衬衫贴在背脊上,被汗浸湿了,在灯火中,能看到一道道的冷汗痕迹。
  “四爷是伤到哪里了?”傅侗文问中医。
  中医不敢答。
  他看提前一步赶来的谭庆项:“你来说。”
  谭庆项红着双眼,话未开口,大颗的眼泪已经掉出来。他一个留洋回来的博士,一个大男人忽然当着屋内的几个人掉了泪,让傅侗文心骤然紧缩。
  床榻上的侗汌背对着外头,仿佛没听到三哥来,只是双手成拳,把床单拧得不成样子。傅侗文身边的那些公子哥也有烟瘾重的人,但因为家里烟土不间断供着,并没见过真正的烟瘾发作的状态。此刻的傅家四爷,浑身大汗淋漓,鼻涕、眼泪直流,拱肩缩颈,完全克制不住着抽搐着……傅侗文盯着他看了半晌,再去看谭庆项。
  谭庆项心内绞痛,默默点头,是在肯定傅侗文的猜想。
  四爷的命还在,但他染上了鸦片烟瘾,还有对吗啡的药物依赖。
  那天,屋内的两个中医看不懂谭庆项的眼泪。
  他们更看不懂傅侗文苍白的脸色。京城里有权势的少爷们全都烟土成瘾,包括眼前这位傅三爷,也是有名的浪子。不止是中医们,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爷也都将这看作寻常事。在如同傅家这样的大家庭里,纳妾和吸食大烟都是风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么。
  傅家有钱,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爷只是渴求烟土和吗啡,给他买来就是。
  可傅侗文和谭庆项却知道,这是诛心。
  傅四爷回国后,一直致力于帮人戒除烟瘾,傅侗文想救国,傅四爷想救民。报着如此目的归国的男人,被绑走后,被人用双重手段折磨着,蔓延中国大地的大烟土,西方上流社会追逐的镇定剂,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还在,可心呢?
  傅侗文说服侗汌的母亲,让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里照料,是怕他戒烟瘾和药瘾的样子吓坏还年幼的六妹。
  东西暖阁,兄弟两个一人一间,谭庆项睡在西暖阁外的套间里,不舍昼夜地照料他。
  在那个年代,吗啡是作为戒烟药被推广的。报纸上随处可见广告:“由伦敦新到戒烟药莫啡散多箱,其药纯正而有力,故杜瘾之效较为速捷。”
  没人知道,这是更毒的一种成瘾药物。
  绑匪享受的乐趣是,看着这位阔少犯了烟瘾,泪涕横流,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可又不能真的杀了这位傅家四爷,于是就一边强迫他吸食鸦片,一边给他注射吗啡。绑匪认为这是一面喂毒药,一面喂解药的好方法。
  但却让侗汌对大烟和吗啡有了双重的依赖。
  光绪三十年,从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针孔多到惊人,最后连下针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体验证了一个结论,吗啡是比鸦片毒性更大的东西,成瘾更加厉害。到冬天时,他拒绝再注射吗啡来戒烟,而是让谭庆项把自己绑在床上,强制戒烟。戒吗啡的痛苦,无异于进了鬼门关,他到最后失去控制力,哭着求傅侗文和谭庆项为自己松绑,泪水横流地诅咒指责傅侗文,丧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识。
  最后,谭庆项强迫给他灌下了安眠的药物,让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七尺男儿,傅家四爷,一个留学的医学博士,回国后就致力于帮国人戒烟的西医医生……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母亲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无能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里,时常想到要放弃,他也有钱,供四弟注射吗啡到老、到死也不成问题。“三哥,”傅侗汌在安眠药过去后,短暂地清醒着,盯着他,“我是医生,我是……想要帮人戒大烟的医生……”
  谭庆项拿着注射针筒,看向傅侗文,举棋不定。
  傅侗文曾经为这个四弟,亲自挑选过周岁的生辰礼,挑选过来家中教书的西洋先生,甚至去英国后,还做主给他挑选学校,只有这一个专业是傅侗汌自己选的。这是他的志向,毕生志向,他没有权力替他选择接下来的人生路。
  周而复始的咒骂哭泣和哀求,折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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