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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歌(下部) (出书版) by: 昨叶何草-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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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朝彦脚下不停,依旧前行带路,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解释道:「皇上今日斋沐,所以正在清宁馆等待殿下。」 

  清宁馆? 

  朱槿知道那是宫中极为偏僻的一个别院,建在一处三面环水的小岛上,周围环境清幽宁静。弘武帝晚年痴迷长生成仙之道,时常在那里召见方外高人,或者是一些炼丹术士。朱棠登基后,立刻下旨驱逐宫中所有妖僧邪道,清宁馆也因此而废弃不用──为什么今天偏偏是在清宁馆里召见自己呢? 

  朱槿心中存了一个老大的疑惑,但是细察江朝彦的举止,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只好跟着他闷声不响地向前行去。 

  到了清宁馆,江朝彦抢上一步,替朱槿开门,然后将手一摆,请他入内,自己却停在门坎之外,无意进入。朱槿看了他一眼,心中更添疑惑,同时又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沉重之感。 

  …… 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尊白玉元始天尊,手持混元珠,宝相端严,衣纹流畅,神采如生。小金香炉中三缕清烟袅袅上升,光武帝盘膝坐在香案前的一个明黄|色蒲团上,垂目敛眉,双掌相合,似在默默祝祷。 

  朱槿不敢上前打扰,轻悄悄地挪步过去,在光武帝身后的一个蒲团上跪了,静等他做完功课。 

  窗外正是秋水长天,碧空无垠。 

  九月金风拂过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轻微细碎的叮咚之响,更添三分清幽寂静,令人不觉心宁神安,如明镜止水。 

  过了好一歇,光武帝缓缓放下双掌,亦不回头,抚膝问道:「槿儿,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可好么?」 

  没头没脑的,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朱槿心中犯起了嘀咕,但是他却不敢失了仪礼,跪直身体,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弟一向甚好,倒是皇兄时常惦记,令臣弟心中感动莫名,五内俱热。」 

  朱棠的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随即很快地敛了下去。 

  「你当这是朝堂奏对么?现在整个清宁馆里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何必拽那些文绉绉的话,也不怕咬了舌头?」 

  朱槿仍然不敢放肆,一本正经地回道:「皇兄说得是。不知您今日召槿儿入宫,所为何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所以就让朝彦去召你来叙一叙家常。」朱棠的语气淡淡的,朱槿越听越是惊疑不定,「不过朕听说──你府里死了一只画眉鸟,今天一大早就急着出城去安葬了,这事可是真的?」 

  朱槿脸上肌肉一僵,背上冷汗涔涔而出;但是他知道此时决不能稍显犹豫,立即接口答道:「一点儿也不错,想不到连这些琐碎细事都瞒不过皇上,这可真是 …… 这可真是 …… 」 

  他一连说了两个「这可真是」,却到底也没有说出真是什么来。平日里的伶俐机灵劲儿,在这位不怒自威的光武帝面前,好像全部失了效。不管你是吹捧还是赞扬,他始终拿个后背对着你,那自然是摆明了一概不收,朱槿自知无趣,也就讪讪的闭了嘴。 

  朱棠耐心等了片刻,见朱槿竟然没了下文,忍不住笑了笑,温言问道:「槿儿,你想说什么?怎地又不说了?」 

  「皇上不仅日理万机,而且对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巨靡无遗,臣弟除了敬佩且感畏之外,实在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朱槿小心地答道,「所以 …… 臣弟自知愚鲁,请皇上见谅。」 

  「朕早就说过了,你一点都不笨。」光武帝轻声道,「而且,所谓的琐碎细事,或许其中关系重大,朕怎能不格外加以关注──」说到这里,朱棠话锋突然一转,冷冷地质问道:「朕也很想知道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小清河畔的风水如何,能配得上前朝文德帝么?」 

  朱槿听到最后几个字,如雷霆万钧,轰然巨响,震得耳中嗡嗡乱鸣,他早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光武帝,却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得知其中详情了。 

  光武帝呵呵冷笑,出语如冰:「槿儿,你一直瞒得朕好!」 

  朱槿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一刹那变得惨白如纸。但是长久以来,在险恶环境中所养成的坚强性格让他还能够保持镇定,冷静地答道:「既然皇上什么都知晓了,那臣弟也无话可说。不错,朱汶的确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这三年来,他一直四处躲避追杀,度日如年;我见他孤苦伶仃,又无依无靠,心中不忍,就把他藏在自己府中。说到底,这件事的责任全在臣弟身上,一切责罚自然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当,相信皇上也不会因此而牵连他人。」 

  「哦?看来你是想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试问──你担当得起吗!?」 

  光武帝猛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朱槿,声音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你不仅窝藏前朝罪人,还勾结江洋大盗,劫走朝廷重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无论上面哪一条罪名,都能定你个凌迟处死!试问你担当得起吗?」 

  朱槿恬然一笑,仰起脸来看着光武帝,双瞳明澈如水晶,纯净无垢,彷佛他只是在讲一个很有趣的笑话,非关生死大事:「只可惜,槿儿也姓朱,就算是再大的罪行,皇上也不能夷我九族──不是吗?皇上要杀要剐,只管动手,臣弟绝无半句怨言!」 

  光武帝被他的眼神狠狠地刺了一下,脑海中忽然闪过朱槿九岁那年,寒冬腊月里被人故意推下水去,他发起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朱棠守在床边。 

  那时朱槿的眼神也是这般纯净,与世无争,拉着自己的手,柔声细气地道谢。朱棠替他感到愤愤不平,一心想要找出凶手加以严惩,但是朱槿却反过来劝说他不必因此招惹是非,不过是一场小风寒,休养几天也就好了,万一惊动了弘武帝,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 

  朱棠回忆起那些往事,在房间中不停地走来走去,心中更加烦乱纷扰。最后,他在香案前立定了脚跟,仰起头来吐了口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槿儿,你扪心自问,朕可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你这般欺瞒于朕,可对得起朕的苦心栽培,一片信任吗?」 

  朱棠的语调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情怀激荡之余,难以遮掩。 

  朱槿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神情里惟有诚挚恳切,轻声说道:「皇上待我亲如兄弟,情同手足,要说槿儿心怀故意,欺瞒皇上,那是绝不可能。只不过──」他神色黯然,幽幽一叹,「只不过阿汶他已经去国离都,将大位拱手相让,皇上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 …… 他毕竟也是龙族一脉,血肉相连──他是您的亲侄儿啊!小时候您也抱过他,也亲过他,也曾经对他好过,他全都记得!纵然您那般威逼胁迫,可是阿汶他却从未对您有过半分怨恨之心。」 

  「哼!你倒要来教训朕吗?」朱棠眉峰剔起,语气重新变得严厉起来:「朱汶昏聩失德,庸碌无能,他不配坐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朕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天下惟能者居之!──倘若今日形势逆转,朕『靖难』失败,你以为他就不会杀朕吗?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朱汶懦弱无能,不肯杀了朕这个亲叔叔,朝中那班大臣们呢?他们个个都是墙头草,惯于落井下石的家伙,又岂会轻易放过朕?最后朱汶被他们撺掇不过,早晚有一天还是会杀了朕的──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槿儿,你可曾经考虑过这些?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便是后患无穷!」 

  朱槿听了这几句话,心中陡然一寒,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 

  以前他只觉得光武帝对待朱汶过于刻毒,心中存有不满,但是确实没有想过光武帝所说的情势逆转又会是什么状况。朱汶当然不会诛杀自己的亲叔叔,但是朝中众臣一定会对朱棠群起而攻之,朱汶耳根子软,最是容易轻信别人,三人成虎,未必到头来就不会 …… 

  他越想越是心惊胆寒,这宫廷内外,朝堂上下,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明争暗斗,遍布血淋淋的厮杀。 

  朱槿从未觉得如此疲倦过,彷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刚才与光武帝锋芒相对的勇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垂了头,声音喑哑地说道:「皇上教训得是。然而此事已经无可挽回,槿儿甘愿一死,以谢陛下昔日眷爱之情──今生已矣,惟愿来世再为兄弟,以报陛下深恩!」 

  语罢,向着光武帝重重地磕了三下,额头见血,眼中垂泪。 

  他说得动情,光武帝听了也不禁心酸,眼睛闭了一闭,伸手挽起朱槿,道:「槿儿,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要在这里召见你?因为这清宁馆最是幽僻不过,除了朝彦之外,你我兄弟二人的对话,决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只不过 …… 只不过 …… 」 

  朱槿何等聪明,见他脸上神情,接下来的话也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灿然一笑,道:「只不过槿儿罪责滔天,实难容恕,所以皇上不得不处置臣弟,是么?」 

  「不错。」 

  光武帝放开朱槿,转过身去,狠下心说道:「本来该把你交大理寺议罪论处,但因此事牵涉隐秘,朕不欲外人知晓,你且随江朝彦去,自即日起囚禁羊房夹道,等朕过了斋沐之期,再行处置!」 

  「羊房夹道」在金鳌桥以西,浣衣局以北,凡是年老有病或者犯下罪过的宫人都被发配该处,囚禁待死而已。 

  朱槿看着光武帝的背影,充满孤凄决绝之意,心知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再无转圜余地,于是折腰拜了一拜,轻轻说道:「槿儿去了 …… 来日方长,忧患正多,三哥,您要珍重!」 

  语毕亦不回头,拉开房门,走进外面的阳光之中。 

  朱棠听到他最后唤那一声「三哥」时,身子微微一晃,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伸手扶住了香案,一滴眼泪悄悄滚了下来。 

  自从他登基以后,朱槿便不再如此相称,此刻骤然重温,朱棠彷佛回到了当年兄弟二人亲密无间、相亲相爱的日子里。 

  ──只可惜,这一声,却是永远的诀别了! 

  朱槿离开清宁馆,迎着秋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转脸看见江朝彦立在廊下,表情凝重,满脸严肃之色,笑吟吟地迎上去问道:「江大人,你可是在等我吗?」 

  江朝彦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眉答道:「是的。请殿下随我来。」 

  「羊房夹道嘛,我也知道该怎么走,不过还是你送我去更好一些,」朱槿笑道,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询问:「皇上的斋沐之期,是不是从今天开始?」 

  「是。」 

  江朝彦不愧是有名的惜字如金,除了回答是与否之外,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朱槿轻松地笑了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悠然说道:「皇兄他煞费苦心,不过是想让我多活几日罢了──其实,这又是何必呢?」 

  他的目光掠过远山近水,楼阁殿宇,碧树 ? 花,最后,落在江朝彦的眼睛里。朱槿定定地注视着他瞳仁深处一点幽蓝之光,轻轻吟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 其中哪一样不是无可奈何?就算暂时拖延一时半刻,又岂能逃得了一生一世!」 

  江朝彦第一次发现,原来朱槿的眼神中,也会带有如此深意。他的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忍不住皱眉劝道:「殿下,请恕朝彦无礼,多提醒您一句: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发作几句也就罢了,其实未必真的想治您死罪,也许过几天就放您出来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朱槿微微一笑,「圣意难测啊,江大人。你一直待在皇上身边,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么?刚才我说过的话,只管如实回禀,无碍的──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送我去了羊房夹道,尽快回来,说不定皇上还有别的事情差遣你去做。」 

  这一年冬天,冷得特别早。 

  立冬过后第七日,便降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太液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沿湖栽种的垂柳一夕之间褪尽绿装;小太监们不得不顶着寒风,用竹竿结网捞起湖面上漂浮的残枝败叶,以免影响了观赏的景致。 

  光武帝仍是常住清宁馆。 

  按理说,夏天避暑,清宁馆三面临水,倒是一个绝佳的去处;但是冬天里可就大不一样了。太液湖水面开阔,无遮无挡,寒风从对岸直吹过来,呼啸过庭,单是那声音就让人情不自禁地从骨头缝里往外发冷。 

  住在清宁馆远远不如别的宫殿里舒服,然而光武帝似乎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清幽,庭院里落满了雪,却不准人去清扫,批阅奏章的间隙,也时常停了笔去看窗外。 

  小太监们来来往往,都是从回廊底下绕道而行,就连侍卫们走路也多添了三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便踏坏了那雪景。 

  纷纷扬扬的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上,终于雪止天晴。只是那太阳羞答答地藏在一层薄云背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光线很淡,唯一的好处是──雪地看上去不那么刺眼。 

  朱棠退了朝,简单地用过早膳,回到清宁馆便开始批阅当天的奏折。 

  段侍尧事先挑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几份边境奏报放在御案正中,朱棠拿起来匆匆浏览一遍,无非是东南交趾国家黎利珊称王不朝,侵吞边界,骚扰地方;西北阿鲁台屡次寻衅,双方发生小规模冲突,互有折损;蒙古左贤王渥巴汗上表,言称今年水草不丰,牛羊病疫,请求免去朝贡,等等。 

  朱棠对此心知肚明,阿鲁台与渥巴汗已经结成攻守联盟,一东一西,互为犄角之势,西北边境局势一触即发,此战必不可免。但是眼下粮草尚未充足,兵力调动也没有就绪,时机还不够成熟,若是轻易出兵,只怕胜少败多 …… 

  他心中忧烦,放下边境急报,又从旁边一迭普通奏折上拿起一份,打开一看,原来是顺天府尹上报,京城西郊被雪压倒了大片民房,请求下旨拨款赈灾。 

  朱棠看了这份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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