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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什么意思-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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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五月开始,校园的空气就开始弥漫离愁别绪,而且越来越浓。最开始,是图书馆等几个自然形成的跳蚤市场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甩卖,这意味着毕业生们开始打点自己的四年生活,清检藏品的过程等于重新活过一次,尘封的记忆连同物品被一同激活。大到电脑、自行车、乐器、床上电脑桌,小到课本、图书、台灯、软件、磁带、光盘、毛毛熊等小工艺品……每一件被卖品都连着某些人、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某个故事,都附着一点回忆,一丝情愫,一份牵挂。重要的不是卖多少钱,是要在校园里延续这些回忆和牵挂。

卖得最火的是笔记和试卷,校园里永远都有那种把老师每句话都录下来的人,包括“这个这个”、“那么”、“嗯”都不放过。发懒的学弟学妹们会一个个摊位问下去,找到自己院系的哥哥姐姐,再问清楚,某位老师讲授的某门课,对上暗号就可以成交了,还可以附送各老师和课程的风格特点、应对秘诀。某些学长会指着一地的考研参考书或英语单词本,向后辈骄傲地炫耀当年勇,或忆苦思甜。很多义务咨询和免费教育也穿插其间,当然也少不了骂娘、不满和怨恨。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愿再留着再见到,但又不能拿到市场上卖的,最好是烧掉。于是甩卖伴随着焚诗、焚稿、焚书信,其实都是焚情。

被焚的旧情连上离别在即的新情,点燃了毕业的时光,有失落、有留恋、有欣慰、有抱恨、前途未定的有焦虑、前途已定的有紧张。毕业生的显著特点包括:半夜三更孤魂野鬼般飘荡的;在校园的任何角落旁若无人地弹吉他,很难听却大声唱歌的;见了面不管早晚,二话不说就去吃饭,不点菜只喝酒,而且每喝必醉的;在女生楼下大喊:“某某某,你知道什么什么吗?”;一堆男女点了烛光唱忧郁的情歌,最后抱在一起有哭有笑,却显然无关情爱的;男生敢当众嚎哭的;女生敢当着男生面狂吃海喝,而且喝醉的……符合上述一条,疑似,符合两条,可以确诊。

照完毕业照、吃完散伙饭、打点好行李、办完离校手续、交出所有通行校园的证件,毕业生限期离校的日子也就到了,别离的高潮也就到了。没被烧、没被卖、没被带走的东东面临最后的处置,操场上开始有烧被子蚊帐的,宿舍里砸热水瓶和脸盆的,吉他和忧郁的情歌彻夜彻夜地飘在校园上空,装饰着学弟妹们的梦,一堆一堆的人簇拥着送和被送,大声地哭,从校园直到车站。

701及其相关人士中,真正要走的其实就冰一人。草、哨在本地工作,花、牛博住研究生楼。如晦在关键时刻闹情殇,考博失败,进了导师的实验室工作,也留在校园。

冰不堪别情,是最早一拨走的,送的人多,左邻右舍能来的都来了,气氛也好。

“花哨,你们俩听老姐我一句,谈恋爱,明白吗?要谈,不能两个人见了面闷屁不响,还要有恋有爱。退一步会死人吗?会少三两肉吗?爱不是给你们比酷的。”

“今天送你耶,不要跑题。有心得你自己留着跟如晦兄交流,喝酒喝酒。”

“如晦兄,好兄弟,你找个好女孩,好好过日子。有好消息告诉我。”

“老板,再加两个菜,上酒!谁还有烟的孝敬姐姐点。”

在学校里吃饭时就灌倒了几个,剩下的浩浩荡荡送到校门口,打车够一个车队,坐公交那一辆公共汽车就成了包车,冰一个劲地轰人、赶人,最后还有六七个人坚持送到了车站。

“老姐你好好混,混出头了可别忘了咱,好歹是同居四年的。要是混不出样子来就算了,千万别来找我。”

“发不发达都无所谓啦,不过死之前一定要记得知会大伙儿一声啊,别死得没声没息的。”

“结婚生孩子了记得互通有无,能凑几对亲家也好。”

“歇了吧小妹,你自己能嫁出去已经是万幸了。就你那遗传基因,别糟蹋了我们的下一辈。”

站台上,大家尽挑远的说,尽挑过得去的表情往脸上贴。花拿出一管笔来给冰:“来,给姐姐签个名,往后你当了京城名记,姐姐去敲诈你也有个证据。”一时找不到纸,就把身上的白T-shirt递了过去。冰趴在她背上,刚写了个“王”字,旁边就湿了一块。

冰回头推攘草,骂道:“你干嘛你?说好不哭的,瞧你那小样!我的签名弄湿了会贬值的。”

“我就哭怎么样?我是猫哭耗子好了吧。你还不是也哭了。”

大家的泪早就等着草的这一声号令了,顿时汹涌澎哀声一片。大家一边哭,一边胡乱地在彼此的衣服上签名,写留言、最后一次骂人。如晦的衣服是黑色的,显不出字来,冰干脆在他脸上写“无心无语,如晦如玉”。草坚持把留言分写在三个人的胸前,草身上是“我们的”,花是“友谊”,冰的胸前是“永垂不朽”。

车开了,草追着车边哭边喊:“死老公,死之前千万记得知会一声啊,我们永垂不朽……”

汽笛长鸣。时间中断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第十章、十年生死两茫茫

1、流年暗换人渐老

北都跟西城、东市最大的不同,是它的冬天冷得格外干脆彻底,说冷就冷了,一冷就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绝不拖泥带水,而且冬天极其漫长,很便于蛰伏和麻木。远冰当年就是冲着这里的冬天来的。还有就是,这里有千万人口,淹在其中不至于寂寞,而这千万人口中,没有一个是她认识或认识她的,混在其中不至于情牵。北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对冰来说,这是个没有过去的地方。

其实说没有过去总是相对而言的,时光分分秒秒地流逝,也就在一刻不停地制造过去。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可制造过去的时光却几乎什么都可以改变。既然上帝可以在7天内创造世界,希特勒也可以在17天内攻克波兰,那么7年的时间什么不能改变?还是赫拉克利特说的对,“一切皆流,无物常驻”。

既然草可以做妈妈,牛博可以升副教授,花可以博士毕业,哨可以结婚出国,小板凳可以留在纽约唐人街办华人小报,弗兰克可以定居中国并娶个湖南太太,当然冰也多少会有点变化。

每天早早到电视台给主任前辈们擦桌子倒水的小姑娘已经成了小字辈口里的“老师”;阴阳怪气的南腔北调变成了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口头语说得跟书面语一样典雅,绝不带感叹词和脏字;衣柜里所有波希米亚风格的起褶碎花裙和牛仔已经被一水儿的品牌套装取代;夜摊上三块钱一大碗的面条已经看都看不下去了;一二·九和五四是什么日子早已不知道了,能记住的是每月发饷的日子,还有五一和圣诞,因为有长假和商场打折;愚人节再也不兴致盎然地用酱油、味精、肥皂水、醋、盐、糖生产可乐,因为生产了也“可乐一时成,不知饴阿谁”……

钱一天天多,想法一天天少,日子一天天重复,心一天天苍老。唯一显嫩的,除了她的脸,就是至今还时常听不懂含蓄一点的荤段子。即使这样,她至少还能一点不脸红地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糟,社会主义国家公仆地位高。反对派,打不倒,帝国主义夹着支票回来了。全国人民大团结,一定让小姐到高潮,到高潮。”

现在她最关心的不再是自己的心、情、意如何安置,而是每天的晚餐如何安排。晚饭永远是最麻烦的。早餐可以不吃,中餐由单位提供,晚饭必须回家后自己解决。几年修炼下来,远冰做饭炒菜已经练就了“王氏四绝”:蛋炒饭、饭炒蛋、蛋炒蛋、饭炒饭。

不过自从3年前如晦的工作调动过来,情况就好多了。他会隔三差四的带些菜来,两人像老朋友、又像合作社同志那样捣腾两三个小炒,体验一下生活的气息。冰尤其高兴的是,他带来了她前半生的因缘和气息,跟他在一起,端庄大方、道貌岸然都可以不要,她的油嘴滑舌也来了,淘气鬼精灵也来了。她可以欺骗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没有被风尘世俗所污染和浑浊、没有被光阴雕刻和毁坏。

最开始,冰还会时不时劝他找女朋友,办法是打击兼诱惑:“北都正在办奥运会,你小心一点。”

这么多年了,如晦一点都没变,还是个憨大头:“跟我有什么关系?”

“办奥运要整顿市容市貌啊,城管没有来找过你吗?不过我估计你迟早会被驱逐出去的。”

如晦已经百炼成钢,泰然道:“这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我就是合适做绿叶好了吧。你说了没用的,我不生气。”

“可是我昨天说错了呀,你怎么会是绿叶呢?”冰飞着眉笑,“你明明是花泥嘛,还很肥哦。所以,如果你肯找一个好女孩去衬托她的话,城管不但不再轰你,还会给你颁个侧面贡献奖呢。”

如晦只管吃他喜欢的菜花炒肉,无动于衷。

这样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如晦知道冰对他不动情,不再强追,冰也知道如晦不会另找女友,也不再强劝。如晦还是隔三差四的带些菜来,一起改善生活,远冰单位发什么好吃的,也记得留一份给如晦,两人继续走动,互相帮些大大小小的忙,拉些咸咸淡淡的家常,像亲戚。

其实冰还能感觉到如晦心中的爱没有消退,如晦也能感觉到冰心中的痛没有减损,不过两人什么都不说。他们都给对方足够的时间,耐心地等待时间改变对方。

偶尔的,如晦也会后悔自己所爱非人,导致现在晚景凄凉。可是爱实在是不由分说的事情,爱上就是爱上了,人在情中,身不由己,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时间让她自病自愈,恢复健康的生活,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态。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

冰还是忙,生活还是混乱,身体还是不好,业务还是很强。偶尔的,她也会被如晦的沉静感动和感染,也会恼火自己的情殇,也会怀疑自己的不正常。也许如此不能自拔的情陷、拚了命的回忆、长时间刻骨铭心的思念,都不过是自欺,其实她并不爱“他”。只是对童年的痴恋、对成长的抗拒、对成人世界的恐惧和排斥,这一切折射和幻化成了对童年某物某人的迷醉,如此而已,非关爱情。而且,即使爱又怎么样呢?一段少女怀春的情事,不过是她私人成长的故事、成长的烦恼、成长的代价,与“他”无涉。

少年轻狂铸祸事,后来年长知非,只想回头。可年年月月地过去,今天的冰儿已经知非之非,不是不想回头,是知道已回不了头。不归路,不归路,人生就是不归路,所以人的一生,有的错是不能犯的,一旦开始错,就不得不一错再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如此说来,知非有何益?知非不知非,又有什么区别?路还要一步接着一步的走,路到哪里,人就到哪里。至于心留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

慢慢地,前生后世地想清白了,情也就冷了,心也静了,不但倦了,而且厌了。当悔恨和思念越来越成为习惯,冰也越来越厌恶和痛恨这一切,越来越不堪重负,越来越渴望摆脱心灵的阴影,想重新回到阳光下,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情深伤人亦深,多少年折腾下来,身如枯槁心也累,情是空的,意是淡的,再没有爱的能力,再没有燃烧的激情,再配不上如晦的爱。她在寂灭,无奈地寂灭。

春天。

两人并排坐在城市广场上,闲闲的掰着面包喂鸽子。说春光明媚是不对的,阳光透明而尖锐,突然间就灼伤了冰的心。太阳不过是没心没肝地燃烧自己,万物又何必感恩戴德地赞美光明?空空宇宙间,谁又和谁有关?谁离了谁又活不了?

她低头抚摩手里的鸽子,用肩头跟如晦打招呼,不经心问:“你喜欢单身生活还是家庭生活?”

“当然是正常的生活罗。”他是个保守和传统的人。

她抬眼扫他一眼,“那你干嘛三十好几不结婚?”然后放下鸽子,手肘支在膝盖上,轻轻道:“我都想了,你还不想?”

如晦的心一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他就势蹲到了她面前。一个膝头蹲得很低,几乎贴着地,差不多是求婚的姿势。远冰正要调戏他“我想归想,有说合作者是你吗?”看到他眼睛亮亮的光芒灵动,心被一扎,顿时失语。

理所当然是他?

如晦心满意足的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的,像个孩子:“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个年头,不但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三大战役都快结束。你终于想通了?”

冰笑:“你是不是要说,我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和伟大,只是来晚了点,人家释家牟尼只在菩提树下坐了几天就想明白了。”

如晦也笑,居然也会开玩笑:“是啊,因为你笨嘛。世界之大,你的不开心却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怜惜在心。你不选择我,又选择谁呢?”

怜惜?远冰疑惑地盯着如晦看。爱到极致,就是怜惜。女人活着,就是要人爱惜的。而且她也相信,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无论自己怎么变,他的怜惜不会变。不变的,就是永恒啊。

远冰的喉头一堵,心里默默的发誓:今生今世,一定不要伤害这个真心的痴心的傻子。

在异乡谋生的人,什么都比较凑合,请双方的同事朋友吃个饭,在办公室发一轮喜糖,婚就算结了。最有意义的,不过是去民政局办事处领个红本本,意味着从此以法律的尊严保证,你赚的钱别人可以抢一半。

领完证,如晦圈着远冰的腰,第一次说:“我爱你。”语气神情都像宣誓。

冰儿笑得直喘:“傻子啊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啦。”

“好啊,你都不说爱我。”他抱怨道,有点撒娇的意味。

远冰的心一颤,摸着他的脸,故作淘气的逃避:“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你这个傻子!”

如晦的单生宿舍有点闷热,我也不想跟他“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于是一起去屋顶纳凉。如晦还要夸张地带上红彤彤的“打劫证书”,被我喝止了。

“我们这样太委屈你了,过年再在两边家里给你补婚礼,保证热热闹闹的,好不好?”如晦的口气像用一根棒棒糖哄小孩子。

我摇头,很淡漠的。我向来不重仪式,婚礼也不过是个虚弱的手势,根本还在人的心境。

从少女的心,到少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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