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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第4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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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子时,玄武城城楼,李从璟依然站立在阁楼,身形没有半分挪动。城楼中亮起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城墙、垛口。
眼前,在此番恶战中幸存的百战军将士,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在城头尽忠职守。
“夜深了,大帅还请安歇。”孟松柏上前来提醒道。
“军师的回信到了没有?”李从璟脚步没动,凝视着灯火下狼狈不堪的战场出声问道。
玄武城外,横尸枕地,百战军将士正在清扫战场。
“军报是天黑后发出,算算时间,还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李从璟点点头,长吐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仗赢了。这也就意味着,蜀中之役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渡过,往后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大战落幕,主导这一切的李从璟,此时并没有多少欣喜。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对一地部曲尸首,而战争还未完全休止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欣喜。
他放眼四望,旷野一片沉静,今夜月暗星隐,远处一团墨黑。
距离他淇门建军,如今已过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诸侯割据之局,李从璟不由得问自己: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平定,这战争何时才能画上句号?还是说,战争注定将永无休止?
孟松柏见李从璟没有去歇息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担心梓州战事,便劝道:“西川贼军大败而退,东川没了外援,且不论李绍斌还有无战心,东川兵将也不会再有顽抗意志,军师那边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帅不必太过挂怀。”
李从璟笑了笑,“梓州有军师和李绍城主持战局,足够吃下李绍斌了。”
听懂李从璟话里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帅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见见李绍斌了?”
“一座注定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个注定行将灭亡的人,有什么好见的?”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城楼,“去看看林英。”
“是。”孟松柏闻言心头一动,赶紧跟上。
自荆南一役,林英被贬为走卒,李从璟几乎没有再提起过他,孟松柏之前还以为李从璟已经将他遗忘,如今听到李从璟说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为林英感到高兴,也为李从璟的重情而感动。
只是,希望林英能够挺过去,不要死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
回头望了一眼峰峦叠嶂的龙门山,乱军中的孟知祥悲上心头。他知道,这座大山自此时起,不再属于他了。这座西川的门户屏障,终究还是易了手。
前日才进的山,今日又出了山,这两日的遭遇,让孟知祥疲于应对而又应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实比这座大山还要有分量,纵然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却容不得他不接受。
回想起今日之败,孟知祥直觉若梦。
他是在午前赶到玄武城外的,他与李从璟面对面的交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采用了最合适的战法,收缩阵型,聚拢散兵,想要蓄力再战,他有最忠诚敢战的部曲,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将身先士卒、殊死反击,他本以为他已经握住了足够的筹码,就算不能一战而胜,也能将李从璟拖在玄武城,将对方耗死在这里。
但两军交战,不到两个时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错了。
亲眼看到朝廷王师的攻势,他忽然理解了,为何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会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战军驻守,且城池残破的玄武城。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为何王晖、李肇有两万大军,却守不住地势险要的剑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绍斌,理解李绍斌为何不愿固守阆州,而是在朝廷王师赶到之前,便撤离阆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若朝廷王师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艺娴熟,军阵战法有序,将校敢战敢死,军士士气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并不会输给王师多少,临战之时,有他亲自坐镇,多得是寻觅战机,战而胜之的机会。
但事实并非如此。
朝廷王师战力的突出,不仅是以上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备。
孟知祥并不知道“武装到牙齿”这个概念,当然,当世也不可能有军队真正武装到牙齿,但若是用此来突出禁军军备的优良,则深得其韵。
精良战甲的装备比例,威力巨大劲弩的数量,骑兵的数量与配置,战马品种的优良性,甚至是每名骑兵携带的弩具,步卒随身小型弩的装备比例,盾牌、短刃等等军备的装备率,都甩了西川军几条街。
西川军的战败,不是败在将士不够骁勇善战,而是败在军备的差距上。
换言之,西川军的失败,是西川物力与帝国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尤其是这种硬碰硬的正面交战,最能直接体现军备差距对战争胜负的左右。
如果李从璟在这里,就会告诉孟知祥,这是“综合国力”的差距。
战争,尤其是正面战争,在奇谋、战略没有差距的情况下,比拼的就是国力。
以一地战一国?
孟知祥以前以为,依仗蜀地山川之险,三万精锐之士的悍勇敢战、齐心协力,以及当年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军备、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战胜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以卢龙一地之力对战契丹一国之力,不就赢了么?
是的,无论旁人怎么认为,孟知祥之所以认为蜀中能战胜朝廷,就是因为有李从璟的“前车之鉴”。
但是现在,孟知祥突然发现,他似乎忽略了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东西。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具讽刺含义的词:邯郸学步。
在那一瞬间,孟知祥忽然觉得,自己跟一头蠢驴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眼前的形势,让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没有时间反思问题,纠正过错。
大半日鏖战,西川兵将纵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纵然再得全军效力,也不能改变被禁军击溃的事实。
孟知祥开始仓惶逃窜。
逃离战场时,是赵廷隐牵着他的马走的。当时孟知祥还想稳住阵脚,以让更多的西川兵将能够逃脱,但是赵廷隐告诉他,张知业已经战死,大军稳不住了。
逃进龙门山时,天色已经漆黑。大军溃逃,火把寥寥无几,将士们几乎是两眼一抹黑,故而自相冲撞、践踏者多不胜数,喊叫声、悲呼声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显可怖。
满头大汗的孟知祥,举目茫然四顾,在冰冷的群山中显得既狼狈又悲凉。
好在赵廷隐伐木为薪,分给诸将士点燃,这才稍稍缓解了黑暗。
然而不等孟知祥松一口气,后军惊恐高呼,朝廷王师杀到。
孟知祥听到的马蹄声,让他心跳骤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见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久历戎马,孟知祥岂能不知自身处境?无论是谁,在乱军中被追杀,都会死。
即便在战场上对战万军时也不畏惧的悍将,在兵败被追杀时,也不能不恐惧,因为那会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又是赵廷隐,主动留下来断后。
孟知祥不肯,这不是他在使用权术故作姿态,而是赵廷隐的确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弃之。然而形势紧急,彼时孟知祥自身尚且难保,还有什么余力、资格去保全他人?
赵廷隐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马屁股上,吼叫着让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则返身杀向追兵。
心痛如绞、五味杂陈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种情况下返身杀向追兵,命运会如何。奔出没多远,他甚至好像听到了赵廷隐临死的惨呼。彼时,老辣沉稳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泪来。
只是这泪太辛酸太无奈,也太无力太无用。
“大帅,快走罢,贼兵要追上来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龙门山、回望赵廷隐决然背影的孟知祥,拉着他就走。
孟知祥黯然神伤,转身背离龙门山而去。
当夜,孟知祥逃到汉州城。当其时,他身旁的兵将已经不过千余人。
孟知祥不能忘记,汉州守将看到他败军而回时,眼中浓烈的错愕与不可置信,还有那一丝清晰可见的,让他倍觉屈辱的质疑。
然而更屈辱的还在后面。
天未亮,王师精骑追赶而至。
望着汉州守将仓惶的脸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态,孟知祥就知道,汉州城已经不能护得他的周全。
因为士无斗志。
而对方气势如虹。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他没想到他也有如丧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盘上驱赶如牛羊。然而形势逼人,孟知祥却不能不无奈离开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骑上马,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离开汉州城,埋头急急往成都奔逃。
第602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七)
梓州迎来又一个黎明,熹微的晨光洒落城楼,城墙上的李绍斌将横刀归入刀鞘,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倍显疲惫的脸来。
王师撤离城头,收兵回营,李绍斌却没有半分欣喜,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对方要回营进餐罢了,不用多久,便会有另一支王师轮换上来。
已是两夜不曾合眼的李绍斌,在大战之后脑袋昏沉的厉害,沉重的头颅像是灌满了铅水一样,念头每转动一下,脑门都会极度不适,心头更是欲要作呕。
这让压力深重的李绍斌倍感烦躁。
自梓州战事开始以来,王师的攻势日盛一日,梓州城便日复一日被压得喘不过气,哪怕是前日王师分兵去了玄武县,眼前的攻势也没有消停半分,眼下好歹熬到了天亮,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然则梓州战事的艰难,还是超出了李绍斌的预计。
首先是对王师战力的低估。哪怕战前李绍斌认为他已经足够重视王师战力了,但连日交战,随着李绍斌对王师军备、中下层武官作用的认知日益深刻,他心头的不安就愈发浓烈。
其次是东川将士的战斗意志。大战最初几日,在李绍斌的激励措施下,东川将士还能奋战得力,但战斗越往后,李绍斌便发现再多金银财帛与许诺,也无法抵挡士气的下降。
虽说王师每日里射进城来的劝降书,他都尽数没收,发现私藏者更是杀无赦,但这却抵不住军中那些议论。如今的梓州城,几乎给了李绍斌一种“道路以目”的感觉,这让他如坐针毡。
到而今,他更是被迫亲自奋战城头——他若不如此,只怕梓州城已经易了手。
这让战前以为自己已将备战做得足够好,梓州城能守卫数月的李绍斌,如何能不感到恶心、恼怒?
他拖着僵硬的双腿走下甬道,准备回帅府休息。李绍斌忽然发现,这几年在东川似乎日子太安逸了些,在没有征战且无人能忤逆的情况下,身子竟是没了当年那般硬朗。
有了这个念头,李绍斌心中烦躁更甚,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走下甬道的时候,李绍斌被一个低头怀抱滚木、脚步踉跄的民夫撞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李绍斌竟然连连后退,不巧的是脚后的杂物让他直接摔倒在地。
原本就脸色不好看的李绍斌,此时脸黑如墨,那名民夫已经吓傻,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话都已经说不好。
“废物,路都走不稳,本帅要你何用!”李绍斌心中窜起一股邪火,拔刀出鞘,出手便砍了那民夫。
突兀的杀戮,立即骇得周围人莫不色变。
“都他娘的看什么?城池守不住,你们都得死!”李绍斌暴喝一声,怒气不减,跨上战马扬鞭而去。
直到李绍斌离去,才有民夫上前来探查那名民夫,一位脸色病白的妇人,吃力的提着一桶热水从巷角过来,看到惨死的民夫,嚎哭一声就昏倒在脏乱的街面。
回到帅府,方进府门,李绍斌便寒声问迎来上来的心腹:“玄武城战事如何,孟知祥到了不曾?”
“孟帅已至玄武,报信者乃是西川信使,大帅要不要见见?”心腹喜上眉梢,看得出来这个消息也让他倍觉欣喜。
“这就让信者来见!”李绍斌闻言心中也是一喜,到了这份上他已经没心思掩盖心迹了,只要梓州城能幸存下来一切都好说。
李绍斌在设厅接见了西川信使,对方气度从容,信誓旦旦的向李绍斌保证:“昨日午前,大帅亲率万余精锐赶至玄武县,卑职奉命前来时,大军已向贼军发起攻势。李帅不必担忧,不出两日,捷报必定传来!”
李绍斌眉开眼笑,双手在扶手上来回搓滑,连道了三声好,大手一挥,豪气道:“贵使辛苦,来人,给赏!”一反之前在西川使者面前趾高气昂的态度,“两川本是同气连枝,此番贼军贸然来犯,看似声势浩大,然只要你我两家合力,必叫贼军有来无回,何愁两川不能保全?”
“李帅所言甚是,大帅也正是此意。”西川信使始终不卑不亢。
两人言谈甚欢,各自欣喜,这时厅中一名文官忽然出声道:“前日,贼军曾分兵去援玄武之百战军,算其脚程,该是与孟帅差不多时候抵达,不知贵使来时,可有见到?”
这名文官如此一问,李绍斌顿时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王师先到,恐怕战事对西川不利,李绍斌不等西川信使说话,立即追问道:“贵使可曾见到这股贼军了?”
“卑职来时,大帅正是与这股贼军在玄武城外交战。”西川信使没有隐瞒,但神色间仍是极为自信,“李帅不必为西川军担忧,有大帅亲临战场,贼军必败无疑!”
见信使神色泰然,李绍斌也就信了三分,但联想起这几日见到的王师战力,又不能不担心,勉强点了点头,“有孟帅亲临,本帅自然是不担心的。”
梓州城外,王师大营,李绍城驱马至中军营外,交了战马,疾步向帅帐行去。
掀开帅帐走进,瞧见正在怡然自得饮茶的莫离,忙走上前去,执礼道:“西川信使已经入了城。”
莫离正眯着眼轻嗅茶香,闻言微微颔首,算是示意知晓了。
李绍城不是传令兵,他既然亲自前来,自然不会只是为汇报军情,“以末将之见,西川信使此番前来,定是告知李绍斌,孟知祥已到玄武,此消息必令李绍斌振奋,我军何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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