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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第4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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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视万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视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则类似于后者,至于李从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天下大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大难之年,天下灾祸,也从没有比战火兵祸给人间造成的苦难更多的。”李从璟神情痛苦,“生于乱世,投身沙场是宿命使然,但征战沙场的目的,却应该是以戈止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个个乐业,这是我此生之所愿,你可知晓?”
李从璟上辈子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将心比心,这番话自然没有作假。
“敏儿自然知晓。便是因为知晓殿下之志,对殿下在幽州的作为有所感触,敏儿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从璟痛苦的模样叫耶律敏心尖儿打颤,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几乎下定了决心,这番一定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桃夭夭留给李从璟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呆子,难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倾心于你?
当时他发怔,是因为他早先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耶律敏对待他的种种,不过是孤身流落异乡后对所熟之人的惯性依赖,此番回想,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李从璟也知道,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耶律敏答应他的谋划。因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个人情感可以作为谈话切入点,为谈话提供便利、助力,但绝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谈权势即可,因为他们只注重这个最实际的东西,跟耶律敏则不能如此,权势只是她实现抱负和自身价值的手段,并不是归宿,所以李从璟得跟她谈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却难以实现了。”李从璟仰天而叹。
“这却是为何?”耶律敏赶紧追问,话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时间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与徐知诰联手动乱两川,果真给殿下造成了大麻烦……?”
“两川虽有动乱,眼下却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为虑。然而国中却有人以此为口实,对我加以攻讦,参我恃功自傲,已失军政之才,令我滞留两川,长久不得回归洛阳。”李从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这般攻讦殿下?”耶律敏这话一问出口,见了李从璟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莫非是……”
李从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个,故而有争端。”
“既是如此,敏儿该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她双手不自觉的绞动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且焦虑,她没有察觉到的是,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她想帮助李从璟,但在这件事上能做的又实在有限,她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能,在对方帮助过她许多之后,如今到了对方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能惴惴不安。而作为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拥有的权力一样多。
然而,耶律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接下来说出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李从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帮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里。
“只要契丹无事,令我无后顾之忧,无论国内还是江南,有再多险难我都能如常应对。”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的眼睛,认真的说。
刹那间,耶律敏几乎要哭出来。
没有任何时候,耶律敏发现自己竟是这般脆弱,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对方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卸下所有重担,扑倒他怀里去大哭一场。
四年前,西楼城前的唐军大营中,耶律敏告诉李从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长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权柄,不让契丹妄生事端,这样也算为他分忧了。因为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对契丹的容忍底线,必然招致大唐再度兴兵北伐,届时对契丹而言,将是一场大灾祸。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顺从大唐,百姓们才能好生生活。这个念头,在她成为契丹宰相后的这几年里,愈发变得坚定,大唐与契丹的互通有无,让她看到了和平带给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与之相比,向大唐称臣纳贡实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诸部,不一直都是这样?
她主政契丹,是为契丹百姓,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李从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从璟的皇图霸业。
这些年来,作为北院宰相,她看似风光无限,但一介女子拥有这般权力,又会面对多少艰难?
而今,李从璟一句“帮我管理好契丹”“令我无后顾之忧”,不仅承认了她的价值,也体谅了她长久以来的辛苦,天下间再多赞美,契丹人再如何说“这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从璟这句话来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泪水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需要被体谅,需要被关爱,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第662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五)
“耶律倍即将西征,草原将再起烽火,敏儿虽千番劝阻,也是无济于事,形势若此,如之奈何?”耶律敏毫无保留向李从璟说出她的无奈。
“耶律倍一意孤行,自然没人能够劝阻,只不过届时他亲领大军出征,耶律德光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李从璟收拾了情绪,重新开始煮茶。
“耶律倍会在西楼留下守城兵马,并且会在饶州布置一支重兵,一旦耶律德光兵进西楼,便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困境中。”耶律敏缓缓道,“这是耶律倍之所以敢亲自西征的依仗,也是他给耶律德光挖下的陷阱,按照他的用意,耶律德光如果起兵,正好坐实叛国之罪,他则能借此将其绳之以法,以绝后患。”
“这的确是好计谋。”李从璟手上动作没停,“然而耶律倍还是太自大了些。耶律德光、述律平是什么性子,他们既然决定起兵,就不会没有依仗。”
饶州的兵马虽然布置得好,但届时其统兵将领,那位被耶律倍视为肱骨的大将,到底是会进攻耶律德光,还是坐岸观火,只怕还未可知。
“如果到时契丹陷入战火,且两边战局陷入胶着,或者大体势均力敌,你会如何做?”李从璟做了一个假设。
耶律敏闻言大惊失色,她看到了李从璟眼中的笃定,那说明在对方看来,那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然而这也正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若你什么都不做,耶律倍、耶律德光一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契丹很有可能分裂为东、西两国。”李从璟继续分析,目光锐利,“连年战火,兵戈不休,契丹的国土,将被鲜血染红。”
耶律敏脸色渐渐苍白,平心而论,李从璟的分析的确是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到时候契丹国内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遭受苦难最深重的,不消说定是底层平民,这是耶律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局面!
“我……我该如何做?”耶律敏用祈求的看向李从璟,希望他能为她指明一条道路。
李从璟认真地说道:“在东线数年经营,耶律德光已然成势,契丹国内许多权贵都对他青睐有加,况且耶律德光曾为契丹兵马大元帅,颇有些旧日势力,述律平又挟耶律阿保机之余威,一旦他兵临西楼,公然举事,以耶律倍之能,是断然无法将其迅速扑灭的,对不对?”
耶律敏不得不承认,就如李从璟先前所言,两者必会大体势均力敌。
“但若是耶律倍失去你的支持,而耶律德光得到你的支持,力量的对比将发生根本性改变,形势就大不一样了。”李从璟语出惊人,终于将核心论点摆了出来。
耶律敏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从璟,似乎不相信那句话是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
本能的抗拒使她不停摇头、眼神慌乱,她几乎要卷缩着身子向后退去,“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从璟将一盏热茶轻轻推到耶律敏面前,放松了身子,目光也变得柔和,以免进一步刺激到她,“根据事实推论,形势大体会如此演变,你应该知晓,即便契丹分裂为东、西两国,这个局面也不会持久。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耶律德光胜出,耶律倍兵败身亡。耶律倍不能阻止耶律德光东山再起,又如何能在耶律德光已经成势之后,再将他打压下去呢?”
“较之耶律倍,耶律德光野心更大,耶律倍可能不会冒犯大唐,只想恢复耶律阿保机的旧业,但若是换了耶律德光称帝,草原不会满足他的胃口,他必然会生出觊觎中原之心,到时契丹与大唐交战,百姓遭受的苦难也会更加深重。”
“为契丹苍生念,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之争不应旷日持久,往后也不能让耶律德光真正执掌契丹。”李从璟说完这句话,不忍看耶律敏再受痛苦,遂不再逼她,“个中轻重,不难掂量,我也不催你,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抉择,你慢慢想就是。”
耶律敏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行人,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去往哪里。
她已经离了李从璟,若再离了耶律倍,在整个草原上,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看似虚无的生平抱负与为政理念下的黎民苍生,与可供触摸的血亲兄长,这两者可能兼得么?不能。即便是耶律倍胜了耶律德光,也不能。这些年来,耶律倍的治国方略已然很清楚,他需要压榨契丹每一丝国力,用于支撑他的称霸战争,然后掠夺更多的财富。而在耶律敏这里,她不希望看到流血牺牲,不想看到举国都是孤儿寡母。
一将功成万骨枯,霸业的背后,是堆积成山的尸骨,是荒废的牧场,是失去顶梁柱的老者与幼儿。这不是耶律敏心中的太平盛世。
然而,这一取一舍,对耶律敏来说,到底还是太难了些。
李从璟缓缓起身,倚栏远望。河流静谧,天空悠远,山外青山楼外楼,不知天涯是何处,雨打浮萍,伶仃夜里叹伶仃。
耶律敏的孤苦与难处,李从璟能够感同身受,但无论是为了大唐江山,还是为了他们那一群人的志向,他都必须将脚下的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看似有选择,实际那不过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楼外的风愈发冷了些,耶律敏终于干涩开口,她问:“如果我助耶律德光继位契丹皇帝,之后会如何?”
“数年之内,契丹无事,耶律德光坐稳皇位,你也继续做北院宰相。数年后,契丹国势有所恢复,耶律德光若有南侵之念,我会为他准备好一个坑,等着他往里面跳;耶律德光若无南侵之念,也会有草原诸部,请唐军北上攻伐不义。无论何种情况,耶律德光的皇位都不会一直坐下去,契丹国黎民苍生最终是否会享受到天平盛世,取决于你。”
话至此处,李从璟也无需隐瞒,遂将谋划和盘托出。
“若是耶律德光继位为帝之后,收敛雄心,不南侵不称霸,那当如何?”耶律敏又问。
“那岂非正合你意?”李从璟道。
耶律敏沉吟良久,最后问道:“若契丹果真走到最后一步,那会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从璟郑重道,同样的十六个字,他也对耶律德光说过。
这句话含义深远,李从璟相信耶律敏能够明白。
耶律敏再度沉默下来。
李从璟也在栏杆前静立。
微风拂动衣袂,站着的人青丝与青袍一同轻舞如画卷,坐着的人黑发在大氅上飞动如柳絮,阁楼上帷幔低垂,茶釜轻鸣,阁楼外城池如棋盘,天地相沉浮。
再美的时光也会逝去,再难的处境也将渡过,该来的终究会到来,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来容易,世间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所谓初心,何时的心,可称初心?
耶律敏终究还是站起身,向李从璟告辞,李从璟没有留她,也没有询问她考虑的结果。在即将下楼的时候,耶律敏蓦地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似乎是没有勇气回头,又似乎是不愿面对残酷现实,她低低问:“若我相助耶律德光,耶律倍……会不会死?”
“会。”这是个浅显的问题,李从璟没有回避的必要,他语调甚至显得沉重而庄严,“这是战争!”
然后他看到耶律敏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她便下楼去了。
阁楼重新变得空旷,李从璟长长吐出一口气,颇为疲倦的坐了下来。这场谈话叫人心力交瘁,便是以他如今的心性也有些承受不住,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对耶律敏有些愧疚。虽然她的遭遇并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也跟他撇不开关系。
谁叫这是乱世?谁叫这是战争?
时至今日,无论是对乱世还是对战争,他都有一颗敬畏之心。
“过程虽然艰难,希望最终能有个好结局吧。”李从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今日与耶律敏的谈话不算失败,至少耶律敏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平心而论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要让耶律敏直接答应这件事,李从璟也觉得那不现实。
从一品楼出来,李从璟在门前的街面上站了一会儿,街上行人匆匆,神情各异,此时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场关乎他们每个人命运的风暴,即将席卷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
往耶律敏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李从璟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他凝神想了片刻,不知这丝异样从何而来,正当他准备将其抛诸脑后不理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青衣身影,那是暗中护卫他周全的军情处锐士。
心有所感一般,李从璟回头对孟松柏道:“跟军情处传我命令,加派人手护卫北院宰相府,若是耶律敏出行,务必全程看护,不得留一丝空档。”
下达完这个命令,李从璟也就不再多想这件事,毕竟这只是心头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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