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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铸清华-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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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来广州道,还没分拨差使——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
“老爷您吉祥!实在是客人说了,若是遗失了一点半点,就要小的人头呢!王小六,”那汉子连忙叫过边上的一个伴当,想赶紧把这个大老爷送走,“赶紧地,把大老爷的行礼送到码头外去,一个咸丰银元!”这个价倒是咬的死死的。
“好吧。给他这个价吧。”郭嵩焘瞧了一眼那些箱子,“别耽误了进城。”
“是。”
郭嵩焘赶到总督衙门的时候,已是申正时牌,广州人已经用了新词儿。叫“下午四点钟”。门房厅里还等着五六个县令,他官阶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处说笑打浑,见他进来,便都收口儿正襟危坐,吸溜着嘴儿吃茶不言语。郭嵩焘也觉无话搭讪。向门房递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边闭目沉思。谁知一等就是半个钟头,连个回据都没有。郭嵩焘嘬了一下嘴唇,叫过倒茶的衙役问道:“叶制台在见什么客,这么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毕恭毕敬,提着茶壶躬腰儿陪笑道,“小的上头是门政,门政上头是签押房戈什哈,再上头是胡师爷,和制台隔着几层呢!茶叶不好;小的给您再换。我们制军见人不分时刻的。”说着又一躬,退了出去。
郭嵩焘只好耐着性子再等。又过一刻,还是没个动静,不由得心头焦躁,自言自语道:“就是到北京见军机大臣,见亲王贝勒贝子,也没这么难等,怎么会有这么个等法儿?”
“大人是新来的吧?”靠玻璃窗坐着的一个胖子,穿着补子,袖子捋得老高,端着茶碗笑道:“累了就院里遛达遛达,里头有炕还能睡,我们在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这么一会儿.急什么呢?”
等了四天!郭嵩焘一怔,看看几个人,知道不是玩笑,颓然落座道:“想不到叶制台这么忙,该早点先来一封信的……”这样一开口,几个人便互通官阀,那个胖子是番禹县令岑春,挨身那个白净脸是高要县令何相祖,北边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来的,一个叫潘少英,一个叫黄克家,一个叫康必正,都是县令。寒暄一阵子,江忠源才知道是叶名琛要开会议,召各县的令守布防。江忠源问:“广东几十州县,单召诸位老兄开会布防?是海防、夷防还是匪防治安?”
“如今还有什么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龙闹新界,只要不进广州城,屁防也没有!”茂名县令黄克家甚是诙谐,一脸怪笑说道,“叫得急,我们都是日夜兼程来的,来了又这么等着!你问别的县令,他们在广州都有宅子,这里留个长随打听着,在家候着几时开会几时来。我们没这份家当,总督衙门开会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帅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变应万变。见了洋务叫十三行去,有了匪患寻徐广缙军门,其余只要完粮纳税,一罐蝎子——一盖不问。”
大家哄然大笑。郭嵩焘却觉得心里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玩笑,这些人太无心肝。偏转脸看时,那个接手本的门政戈什哈晃悠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转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手本履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人,这种事卑职怎么敢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签笑道,“叶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气,谁敢催他?几十号县令,广东的府道官加起来二百多,都在候着他老人家呢!”
郭嵩焘叹了一口气,问道:“制军现在正忙什么呢?”
二十四、五羊城中(三)
大家哄然大笑。郭嵩焘却觉得心里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玩笑,这些人太无心肝。偏转脸看时,那个接手本的门政戈什哈晃悠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转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手本履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人,这种事卑职怎么敢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签笑道,“叶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气,谁敢催他?几十号县令,广东的府道官加起来二百多,都在候着他老人家呢!”
郭嵩焘叹了一口气,问道:“制军现在正忙什么呢?”
“他老人家刚午睡起来,已经请了伍绍荣和鲍参议,说一会要议洋务的事。还有个英国人叫汤姆的爵士,是香港总督的参赞……卑职只管传人送信,不敢搅扰……”
“我有要紧的事,你禀报我要见他!”
“制军说过,除了洋务,别的事一概不许打扰——回大人您呐!”
“他现在在做什么?——你再去传话,郭嵩焘要见!”往日在京里拜见炙手可热的肃顺都没在广州这么难见,就算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太监见了自己也是恭敬有礼,到了广州,倒是被下马威了,郭嵩焘的心里有些恼火了起来,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答道,“制军和胡师爷在焚香打坐,请祖师爷降乩。您要不信,卑职带您西花厅候见,隔窗您就能瞧见的。”
郭嵩焘顿时气得手脚冰凉,放着二百多人的匪防会议晾起来不开,广东洋务海关军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头一件事是打坐请神扶乩——这还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范总督,如今又有了男爵的爵位!他铁青着脸,咬牙格格一笑,两块咸丰银元丢给那戈什哈。说道:“你带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钱,一边往腰里揣,笑道:“谢大人赏。不过卑职真得关照大人一声,您是道台。坐西花厅是规矩名分;您别乱闯,一闯就闯出祸来,卑职可兜不起。叶制台最烦的就是这时候儿搅了他的坛场……”说着前边带路,曲折逶迤从大堂向西过月洞门,又穿过一带花篱罩顶石甬道。指着一溜五间房道:“西边两间是书房,大帅就在里头。这三间是花厅,里边隔栅屏风挡着,是相通的。茶水烟巴菰都现成,大人请自便,只不出声儿便没事。”说罢去了。
进了花厅,江忠源才知道那两块银元的功效。满花厅南北墙全是亮窗镶嵌起来的,幕着淡青色的蝉翼纱,连中间的隔栅也都用檀香木屏风横挡,可开可合。只是抡着一条厚重的紫红金丝绒,隔壁书房那边说话声音都隐约可闻。花厅里两溜窗台,摆满了盆景花卉,什么月季、玫瑰、蕃石榴、红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青翠,有的挂果累累,有的含苞带露,有的盛开怒放,美香不可胜收。沿墙有座椅有春凳,都陈着紫檀茶几。陈设豪华中不失典雅,和门房那边比起来,真有云泥之隔。两个丫头提着酒壶蹑手蹑脚正给花儿浇水,见他进来。忙放下壶,一双并蒂含笑蹲福几行礼,让座,沏茶,也不言声,一边一个站着。郭嵩焘极不惯这般伏侍。又掏两元一人给了一枚。那丫头却是可人,莞尔一笑收了,行个礼又去浇水。郭嵩焘半日才恍然,这是这屋里的规矩。略一定心,侧耳听书房那边动静,像是有人推磨般传来轧轧隆隆的声音,声音却是十分细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开一条缝儿看,那蝉翼纱薄得几乎透明,只见“书房”布置得新奇,北墙正中供着一张祖师画像,像前案上炉中香烟袅袅,案前还有三张米黄拜垫。说是“书房”,通屋里不但书架,书也是没有的。再看几个人,那个花白辫子穿驼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两广总督叶名琛,还有一个余保纯是认得的,原是广州知府,撤差后留在总督衙门,当了叶名琛的清客幕仔;一个戴墨镜腰系槟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师爷了。还有两个总角童子,八九岁的模样。叶名琛站在神案边闭目合十喃喃念诵着什么。最奇的地下还反扣着一张桌子四脚朝天,余保纯和胡师爷相对,两童子相对,东西南北侧身站定,也都闭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动东北西南旋个不住……他看得蹊跷,抠缝儿弯腰还要瞧个仔细,觉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刚要问,那丫头扯他过来,悄声道:“千万惊动不得的!上回铸钱局方老爷也这么着,神没请到。方老爷那是多红的人呐,第二日就挂牌子撤差!您何必触这霉头?”
“请神扶乩么?”江忠源小声问。
“嗯……”姑娘的声音更小。
“请的什么神?”
“有时是吕洞宾,有时是何仙姑,有时老祖亲自降坛……有时谁也不来!”
看着那姑娘神气,郭嵩焘差点失声笑出来,忙捂了口。
“嘘——”那姑娘以指压唇,指指“书房”,轻手轻脚拿起抹布和另一个丫头揩拭桌椅。
郭嵩焘还待细听,却无须细听了。隔壁叶名琛极响亮地问道:“鹤驾光临了没有?”
站在屏风边的余保纯答道:“请到了!”
“是哪位?”
“是铁拐李——仙家说他是李铁拐!”
“保纯执笔,庸墨拂纸!”一个极亮的童音喝道,“吾神来也,叶名琛还不下跪!”便听衣裳窸窣,接着便是叶名琛的声音:“信官叶名琛求问:一问广州城防居民安否;二问洋人之事何时能了断;三问本人否泰!”
郭嵩焘在隔壁不禁心下叹息:若论这三问,叶名琛不算脏污之吏,只是如此不学无术迷信鬼神,放着多少实实在在的军政民政要务不理,一味玩忽,这份子顽钝颟顶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乱想间,听见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设乩架来!”便听搬乩架声,挪沙盘声,簌簌毛笔走纸声……移时,头一个童子叫道:“吾神去也!”
二十四、五羊城中(四)
“送鹤驾!”是三个人的声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养,盼神仙时时重顾!”说得甚是齐整虔诚,一听就知道是不知练过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属辞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叶名琛已换了官派口吻,拖着长声咳嗽一声,说道:“神仙给我的什么批示?胡者夫子给我念念。”胡庸墨笑着道:“想不到铁拐李仙也能如此风雅,是一长短句儿呢!”说着,展纸诵道:
月冷戈壁黄沙,庚岭岫云掩人家。软红十里,秦淮月下,歌女楼舫如画。钱塘潮信,涌浪朝天,孺子凡夫惊煞!啸风起时,椰树挺拔,堪嗟英雄树无花。使君休问前程,金炉销尽,穷通荣华。香橼一岛归有期,彼处是海角天涯……
“两位仙童劳累了,请回斋房用功通神。”叶名琛说道,“——庸墨、保纯,据你二位看,这词是什么意思呢?”
余保纯沉吟道:“据学生见识,‘月冷戈壁黄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说不定俄国在新疆又要折腾。最后一句,‘香橼一岛’,显见是香港;‘归有期’,似乎指收复有望。但大人间的是自己否泰归宿,这就有点不合。”胡师爷道:“大帅能收复香港,自然是为朝廷雪耻立功,收拾金瓯完全,这份功劳是大帅荣终归站!”
“中间几句我也在思量索解。”叶名琛口气认真得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边患内忧,中原依然繁华奢侈歌舞升平。钱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惊小怪,所以我们不要学那些孺子凡夫。只是我这里,也有‘堪嗟英雄树无花’一句,看来是说我这里蜀中无大将。难哪……收复香港我没有那个雄心。朝廷刚订过几年,如今洋人又来换约,我哪有那个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图‘金炉销尽,穷通荣华’。能平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
郭嵩焘在花厅里听得心里焦躁,这么着索解,一辈子也说不完这长短句儿。室内的几个人停下了话,正在喝茶。他觉得已是时机,双手撑着椅背站起身来,向那侍女点点头踱出花厅,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紧不慢报道:“湖南湘阴籍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候补广州道郭嵩焘——求见制台大人!”
“是伯琛么?”书房里传来叶名琛的声音,似乎很高兴,“请进来吧!”便听屋里余保纯和胡庸墨也笑。
郭嵩焘移步进来,看时,拜坛神像依旧,只那张请神用的八仙桌已经翻转四腿着地。乩架沙盘移到了神案西侧。叶名琛在神案东据案而坐,余保纯和胡师爷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几上放着方才抄的乩语词儿。墙上除了神像,还有斗大的中堂幅。写着“精气神”三个字。若换一处地方无论谁看这都是一间道观精舍,半点涵墨书香味儿也是不沾的。肚里暗笑着要行庭参礼,刚说了“卑职”两个字,叶名琛已经过来亲手扶搀:“伯琛,私下见面不要和我闹这个!来——坐——看茶!……先不忙说公事。你是有名硕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夸过你是‘通儒’。你看看这副乩仙词,品怦品评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将那张宣纸双手捧来。“学生于神道佛释一窍不通,何敢妄评呢?”郭嵩焘双手接过看时,却是一笔极漂亮的草书。或如林中老腾龙盘夭矫,或似织女投梭劲遒插天,惊蛇入草魑魅相斗,规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构。临机信笔之间有此作品,郭嵩焘不能不心下宾服,眉头一扬赞道:“好字好书法,胡先生自成一体!没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写得这样!”
“哪里哪里……”胡庸墨被他夸得脸上放光,高兴得不好意思,“草书略能遮羞罢了。若论字。还要看叶大帅的——您瞧这幅中堂,是叶制军手书,气、韵、格、调,我都是比不了的。”郭嵩焘审视一眼那三个字,倒也是劲节苍遒,只是笔锋间游走略显犹豫,显见故作情调,但这些话断不能直述,因道:“我过湖广,胡林翼方伯堂中悬有叶制台的梅画,兼配咏梅诗,当时我就说,‘叶提督堪称书画双绝!’就这幅字,和康熙年间吴梅村的相抗诘,其品位可想而知!”
吴梅村是前明遗老,所谓“燕台七才子”之,是被收进大内三希堂的珍品字画。清初钱谦益曾有批评,说吴梅村的字画“柔媚强振作”,但知道的人极少。这里郭嵩焘不动声色寓讥于奖,把个叶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着胡子微笑,说道:“老夫何以克当!——就这词请先生判断一下仙意若何。我还有些字画,改日一定请教!”刹那间,郭嵩焘便由下属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实真的是个刚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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