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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传-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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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不住,一发笑了出来。
郗超脸一沉,正待说话,却见桓温露出牙齿,居然也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说:“哈哈,好一个入幕之宾!景兴大才,于我西府屡立大功,说来倒也当得起这入幕之宾一说!”
郗超愕然,不明白桓温这是真心赞扬自己,还是在帮自己打马虎眼。
桓温却不去看他,反而笑着对谢安道:“安石此语,实在是妙!妙啊!”
谢安赶忙欠身,说道:“不过些许口舌之利,哪里敢在明公面前显摆?明公保疆为国,威震天下,才是我辈楷模!且许谢安为大司马寿!”举起身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众人纷纷跟上,马屁横飞,桓温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一通笑话,几番奉承,倒叫这帐中的戾气多半化作了虚无,于是谈笑风生,酒席重开。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桓温仰头喝完一盏酒,醉醺醺的对着犹自跪在帐中不敢抬头的段随喝道:“你出去!且为帐中诸公守门!”
段随闻言大喜,有戏!这下子看来算是过关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连声称是,忙不迭退了出去。
谢安冷眼旁观,立时明白了桓温的意思:原来桓大司马终究也是心有顾忌,不愿就此斩了段随,正好郗超这一出闹将起来,倒是不经意间把场中的尴尬局势给轻轻带过了。嘿嘿,恐怕大司马此刻是在装醉矣!也罢,这当口,大家一齐醉了才好!
心念电转间,谢安一口喝光了手中的酒盏,踏着踉跄的“醉步”跑到一樽酒坛前,竟然一下搬起了沉重的酒坛,哗啦啦便往嘴里倒酒,王坦之上前拦他也拦不住。
接下来,在桓温、郗超、以及一众高官迷惑的目光之中,谢安豪放地将喝剩的酒坛推在了王坦之怀中,满嘴酒气高声吟诵起来: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鱼龙瀺灂,山鸟羣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饥。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这是西晋名士嵇康的诗篇,也是谢安平日里最喜诵读的“浩浩篇”。借着酒劲,谢安将此篇朗诵得风姿秀远,直如松立山崩,好生精彩!
气氛达到了**,高官们摇头晃脑,纷纷纵酒相和;便是郗超这时也在那里且饮且乐;桓温的目光真个有些迷离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那些个日夜,与谢安畅谈生平,欢笑终日,犹记得那时的谢安,也曾酩酊大醉,高诵“浩浩”呵!
(笔者读到历史上这场著名的新亭会之时,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桓温挟雷霆震怒而来,誓要杀了谢安与王坦之泄愤,板上钉钉的刀光剑影到最后怎么就变成了风光霁月,谈笑风生?固然是因为谢安从容不迫,又抓住了桓温好虚名的弱点,可也不应当这般草草罢?固思之,大约是这些高处不胜寒的雄杰们实在太寂寞了!知音难求,桓温与谢安是对手,却也是知音,天下虽大,两人的眼中却只得对方一人而已。高手过招,一招不胜便不复再出手,两人在新亭互有忌惮,于是索性放下心结,借杯中美酒,浇各自心中块垒,想必当时心中,定然是难得的快乐。不独桓谢,苻坚与慕容垂又何尝不是如此?魏晋风度,当真令人着迷!)
。。。。。。
新亭会就此落幕,大出所有人的意外,到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场欢宴。
大伙儿豪饮一通,权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个个醉醺醺地走出了大帐。这等景象着实稀奇,休说此刻正当国丧期间,照理绝不容官员饮酒作乐,便放在平日里,这些三品高官也绝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放浪至斯。然则这是桓温设下的酒局,天下间又有何人敢对之闲言碎语?
最后走出来的正是谢安与桓温两人,仿佛一对老友,互相搀扶着出了大帐,步履踉跄,左摇右晃。帐外天高地远,凉风袭面,吹得桓温打了个冷颤,失笑道:“老了老了,竟当不住区区一阵清风。”转眼看到帐边犹自侍立的段随,心中一动:无论如何,这段随与骁骑军是不能留在建康了,一俟毛安之率部回转,自当下令将之调往他处。。。
也是酒喝多了些,桓温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酒气上涌,脑子里便有些断片,当下停了脚步,在那里努力眨巴起昏昏欲沉的双眼来。边上的段随不敢斜视,依旧直挺挺竖在那里,仿如一截木桩子。
这景象落在业已走远了的高官们眼里,便是桓温怒目圆睁,死死盯住了段随,而段随则昂然不惧,挺立如山。大伙儿吓了一跳:方才不还好好的么?大司马如何又与段随掐上了?
今日这新亭会可谓跌宕起伏,一忽儿剑拔弩张,一忽儿又风和日丽。一惊一咋间,早把众位达官贵人的小心肝拨弄得颤颤悠悠,好容易被美酒泡得踏实了一些,此刻却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便在这时,烟尘大起,数骑自建康方向狂奔而来。观马上骑士的甲饰,当属王谢留在宫中的内卫无疑,然而一个个甲盔不整,流血带伤,竟然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不待众人问话,马上骑士先自大声喊了起来:“大事不好!海西公(即废帝司马奕)回来了!他带兵自广莫门冲入了宫城,正在四处杀人!”声音发颤,显然大是惊惶。
众人大吃一惊:什么?海西公带兵跑来建康杀人?莫不是蓄谋想要复辟?这还得了?
谢安也是面色数变,厉声喝道:“休要慌张!你等好好说话,究竟出了何事?”
骑士们翻身下马,皆跪在地上答话。然而惊慌之余,他等说话结结巴巴的,叽叽喳喳了一通,大伙儿就压根没弄清眼下宫中的形势,只知道内卫不敌贼兵势众,如今被迫退守在云龙门之内,形势万分危急!
大伙儿哗然,云龙门已是内廷最后一道关口,若是叫贼兵破门而入,不论皇帝、太后乃至宫中诸人,只怕无一能够幸免,事情确实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了!
谢安转头看向段随,正要发话,突然心念一动,又转过头来朝着桓温拱了拱手,说道:“宫中乱起,情势紧急,万事全凭大司马做主!”
谢安的第一反应是叫段随立刻组织骁骑军入宫平叛,可随即意识到这么做很可能犯了桓温的大忌,故而转向桓温求助。
桓温本已昏昏欲睡,这时候却一下清醒过来,心里寻思:嘿嘿,算你谢安石识相,不曾擅自调动骁骑军入宫!转念又想:若真是海西公造反,怕是早有预谋,贼兵来的必然不少,也不知我这五百铁卫挡不挡得住。况且眼下事情急了,而新亭到建康宫不下二十里,真要等到这五百步兵赶去,只怕贼兵早已杀掉了太后与新君,控制了宫城,到那时就不好办了。。。
桓温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太后与新君的死活,可若是让叛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乱成功,那他的脸就丢大了!何况海西公正是由他亲手废黜,若是让海西公成了事,还不知要给他闹出多少祸事来。权衡再三,桓温到底让了步:“着段随速回丹阳郡城,率骁骑军入宫平叛!”
“遵大司马令!”段随大声领命,跳上马一阵风去了。
第六十四章 卢悚
出乎桓温乃至所有人的意料,这场叛乱其实与海西公并无多大的瓜葛,也全无他等想象中的势大,一切都是一个名叫卢悚的人搞出来的。
卢悚,彭城人,天师道教徒也。其时天师道繁盛,不但拥有大量底层民众信徒,而且得到了统治阶级的尊崇,上至皇室中人,下至许多世家大族子弟,譬如琅琊王氏、孙氏(就是日后的海贼王孙恩所属的家族,孙家里头包括孙恩本人在内,很多都是天师道的重要成员)、陈郡谢氏、高平郗氏、义兴周氏等等,不一而足,皆奉其道义。只是其内部组织松散,良莠不齐之下,每多生事。
卢悚本不过是个普通教徒,然而此人脑子灵活,最擅搞事。拿今天的话来讲,这厮根本就是个妄人,他自称大道祭酒,在彭城聚集徒众八百多家,从此野心日增,生起了“做一番大事”的想法。
听说司马昱昏倒朝堂,卢悚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机会到了,他先是派遣弟子许龙跑去吴县,寻机会接近海西公,诈称持有太后密诏,请司马奕复辟。司马奕倒是心动了一下,亏得家中有个侍女极有见识,劝道:“郎主当初就是因为皇帝的身份这才遭了祸,如今侥幸留得性命,如何还敢轻举妄动,自己惹祸上身?何况真是太后下诏的话,肯定会派遣相熟的官员前来,怎么能指望一个毫不相识的外人?此事定然有诈!”
海西公司马奕醒悟过来,于是向负责监视他的吴国内史刁彝告发许龙,结果许龙见机得早,脱身逃走了。许龙回来和卢悚这么一报告,卢悚顿时急了,然而这厮又是个胆大包天的妄人,不但没有逃窜,反而迅速调集了几百名死忠的弟子赶往建康附近聚集,伺机起事。
本来建康宫内有五千禁卫驻防,外城又有骁骑军梭巡,卢悚与手下的几百狂热信徒可谓全无机会。可巧司马昱病势加重,桓党与王党在建康城里展开了一番明争暗斗,结果便把五千禁卫给调去了京口,卢悚闻讯大喜,赶忙调兵遣将,整备武器,随时打算动手。
好消息接踵而来——司马昱突然驾崩,桓温闻讯自姑孰匆匆出发,百官尽数出城往新亭相迎,骁骑军更是全军龟缩在丹阳郡城里头,无一人外出。。。卢悚仰天狂笑:“此天助我也!建康空虚至斯,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当下拥集徒众,打起海西公司马奕的旗号,一举冲入了建康宫北门广莫门,四处烧杀起来。
王谢召集来护卫宫廷的内卫本就人数不多,今日又派了半数前去新亭,宫中所留不过百余,防卫薄弱已极;又遭卢悚贼众突袭,猝不及防之下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好在内卫皆是忠心之人,虽败不乱,保护着太后与新君直退到了云龙门之后,仗着云龙门一带地势狭窄、宫墙高大,大伙儿先顶住了门,继而在高墙上射箭御敌,总算稳定了形势,没让贼众再杀进来。
内卫头领又派出几个身手敏捷的卫士,翻过墙头突围出去找骁骑军求援。结果今日骁骑军得段随下了死令,若非他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出丹阳郡城半步,违者皆斩!卫士们死活央求也无济于事,只好借了马匹赶来新亭求救。
事出突然,贼众们又到处点火,宫中早已乱成了一团糟,内卫们也搞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叛贼,因此方才话里就讲得不甚清晰,这才让桓温“痛下决心”,派出了骁骑军入宫平叛。
结果段随急急赶回去,拉上部队疯也似地杀至建康宫,正打算血战一场,却发现敌人不但人数不多,战力也只是稀松平常,此刻久攻云龙门不下,反被射倒了不少,早就士气低落,阵脚散乱。于是骁骑军只一轮冲击,贼众便如冰雪消融,瞬间七零八落。
一炷香时间,建康宫里的叛乱即告被镇压。数百贼人十停死了八停,余人包括贼首卢悚在内,尽皆被俘,只有许龙发挥了其一贯高超的逃命大法,趁乱匿去无踪。
段随不敢怠慢,命令骁骑军众将士仔细搜寻宫中,以防尚有贼人隐匿;又分派人手四处灭火、清理宫室。。。忙了个不亦乐乎。
再后来桓温带着五百铁卫也赶到了;百官听说叛乱已经平灭,纷纷钻出头来,向着建康宫汇集;太后带着战战兢兢的新君回到太极殿,迎来了大司马还朝后的第一场朝会。
朝会开启,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受命辅政的录尚书事、大司马桓温拜见新君。当然,桓大司马可不会毕恭毕敬地行什么大礼,反而是新君上前嘘寒问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桓温对新君的表现还算满意,撇撇嘴,说道:“温当择日前往高平陵,拜祭先帝!”新君唯唯称是。
大约司马昱觉着自己这皇位待不长久,去年甫一登位便着手修筑自己的陵墓高平陵,规模并不算宏大,到了这时也将将修成了。倒好!果然他一命呜呼,用上现成的了。王谢手脚也快,昨日连夜将司马昱的遗体送去了陵中,还美其名曰:“国家多事之秋,遵先帝遗愿,宜简葬。”桓温见不着司马昱最后一面,按礼总要去陵前拜祭一番。
大司马与新君交流已毕,接下来这朝会便与新君关系不大了,基本上成了桓温的一言堂。
卢悚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聚众冲杀皇宫,可谓罪大恶极。桓温将其定性为“妖人”,即刻斩首示众,并诛其族;追随他的信徒同样推出斩首,一个不留;又派人前往吴县,追查海西公是否参与了此次变乱。
亏得家中有一位聪慧的侍女,海西公不曾稀里糊涂地跳上卢悚这艘小破船,又得吴国内史刁彝为他作证,桓温便不再追究。经此一事,司马奕越发小心谨慎,故意沉溺酒色之中,整日里喝得烂醉如泥,不问世事,免得朝廷再对他生出疑心。先前桓温诬他生了痿疾(阳痿),司马奕竟也甘于屈辱,但有妻妾生下孩子,他便全部溺死。时人闻之,皆心生哀怜,朝廷也不再对之防备。虽说过得如此凄惨,但也正因如此,司马奕居然活到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才去世,也算是善终罢。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桓温杀尽卢悚及其党徒,这还不算完。他借题发挥,又揪出了尚书陆始,以“替慢罪”(即玩忽职守罪)革职查办,打入大牢。陆始是江东望族的代表人物,与南渡大族素来不对付,也是桓温的眼中钉。这次桓温还朝,与王谢“暗战”了一番,自知暂时不宜去动王谢,可也不肯空手而归,便拿江东望族开刀。王谢保住了自己,也不愿再多事,何况江东望族与他们之间并不和谐,同样是一堆矛盾,于是便任由桓温出手不加阻拦,这也算是政治角力中的一种相互妥协罢。
大约桓温觉着收拾陆始这件事办得相当简洁顺畅,脑子一热,又顺带着处置了一帮与陆始交好的朝臣,多半属于江东望族,一桩卢悚案好歹让他铲除了不少异己,心中好过许多。
这一下江东望族不干了,纷纷跳出来指责卢悚之乱里头,禁军宫卫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盯上毛安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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