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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断章之 斩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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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清扫完毕,没有戚少商的尸体。
漫说戚少商,就连连云寨等众人的头发都没发现一根。
飞十三除了苦笑还是只有苦笑。
回想那个报信的士兵,他却陡然想起那个士兵一直俯在马上,冲进辕门后就摔落在地,只因他带的消息太过震憾,以至混乱中,竟是谁也没看清他的脸。
突入中军辕门需得几重口令,并不只偷一身飞骑军的铠甲可以办到,应该是行营内的人。
只是这同时又是一个多么三流拙劣的陷井。
戚少商并非寻常武林人,天下间能够杀死他的人只怕极少,更何况寻常探马?隐谷溪虽然不在侧翼哨骑的巡防内,但大股辽兵无息侵入绝无可能。事实刚刚也从俘虏口中审出,他们三百人是铁鹞营中的最后一批,伏在此处只为了截住从草桥关带兵回援的赫连少将军。
以这批人到此地的时辰,戚少商早已远去,却有人探得军讯,谎报遇袭。回想起来,当时处处漏洞,便是如飞十三,只要能静下心来稍一推敲,也能发现其中有诈,何况心思慎密的顾惜朝?只是当时惊怒之下,顾惜朝只身出营。如果不是赫连春水走岔了道,又到得那么巧,只怕他们尽数死在此处亦未可知。
冷汗汵汵而下。
兵士数万,十里连营,谁要杀死顾惜朝?谁又敢杀死将军看重的顾惜朝?
他不敢再想下去。
也不敢去看顾惜朝的眼睛。
那样如释重负却又叵测莫深的眼神,很淡很淡,很深很深,恍若古井寒潭。自己跟着他也快半年了,冷笑的时候,微叹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安静的时候,他都猜不出顾惜朝在想些什么,就像他从来没有猜出过顾惜朝的心思一般。 
如果,如果不是冒出一个赫连春水,顾惜朝现在是不是已经公然抗令,踏上了前往渤城的小路?
事实是,不但有赫连春水,还有威震八表的铁大捕头铁游夏。


赫连春水瞪了又瞪,哼了又哼,最终却还是抵不过那张羊皮地图的诱惑,凑上前。
“从此道,便可通渤城正门,亦可翻越春日山,从偏门突入,或有奇兵之效。”斥候尽力解释完毕,功成抽手,脸色奇怪。确实奇怪,杀人的将领见多了,会迷路的少将军却少见。
铁游夏望着地图上标示的土城,微微一笑,道,“我比较喜欢从正门走。”
飞十三望着他沉毅的侧影,突然了悟了一些什么,笑道:“不错,有时候一个人做得越简单,越直接,反而会越占便宜,是不是铁捕头?”
铁游夏笑了起来:“占不占便宜我不知道,不过这走正门走惯了,实在不喜欢走偏门。”这句话似乎蕴含了双关之意,飞十三微微一僵,却听顾惜朝在旁淡然道:“不错,大哥若是走了偏门,便不是铁手了。”
铁游夏注视着他,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沉默。赫连却斜挑了眼睛,语气不善:“你们不去?”
“已经有人去了,惜朝祝各位一路顺风,早解渤城之围,成就大功。”
这几句话说得冷淡客套,赫连春水只冷笑了一声,听在略知内情的飞十三耳内,不由心头狂跳,只觉这淡淡的几句话里实有风雨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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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的手在发抖。

他确实没有死。
一路上虽然被数队辽兵缠上,但不是骑兵,冲击力不大,只是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奔驰了一天一夜,等他们翻过春日山最高的隘口,河岸与渤城的惨烈尽收眼底。
暴雨哗哗而下,风雨中挟裹了浓厚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渤城的土墙。
那里已是一座死城。

战鼓一声紧过一声,号角亦一浪高过一浪,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渤城险峻之墙已破出一个大洞,旁边云梯层叠,飞石如蝗,辽军却正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退出来。
一时戚少商也不明其意,老八却指着城楼上一角银旗大叫起来,“大当家,你看,是赫连家的旗子,赫连军到了。”
辽军退到城下,还未结成阵势,戚少商一声喝叱,突驰而下,虽只有十几骑,却刹时杀出一小角缺口。
一时侧翼混乱,谁也不知道这一小队人马怎么会从山上刮了下来。戚少商挟紧马腹乘势向前冲了十数丈,迎面红袍展动,一骑冷笑道:“哪里走!”肩头一耸,一枪疾风般刺出。
戚少商突然抬起头,厉喝一声:“着!”那骑也不知他掷出的是何兵器,猛地勒马闪开。
哪知戚少商这一着却是虚招,后面骑兵见头领闪身,也齐齐俯身躲避,半晌,却连兵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戚少商一行却早已乘隙穿阵而过。
红袍将很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怒极拍马,“又是你,给我追!”
却是当日突袭密云堡的耶律宁。
戚少商用的那些手段,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数次将他这样的沙场骁将骗得团团乱转。
辽将犹在城外咒骂不休,此刻进入城中的戚少商,却如坠冰窖。
聚啸连云山的时候,他亦常来渤城,虽然这里的酒肆跟旗亭一样简陋,并且酒里还掺水,但价格相当平易近人。
并不是所有人的都喜欢把自己送去给高鸡血当肥羊宰。所以当年的戚少商,还颇喜欢来这里,跟老八喝一下午的酒,看炊烟袅袅,贩夫走卒,享受世俗的人间烟火。
而人间,已成地狱。

辽兵铁骑于深夜骤临,渤城大乱,安东护军都护魏闵一面开南门放难民离城,一面死不撤退,坚守城关。辽军马甲沉重,共六个时辰才集结完毕,其间渤城并无一兵一卒来援。城内难民疏散不及,魏闵终率老弱残兵出阵,背对城内三千黎民血肉,舍命相搏。辽大将萧干亲领一千铁鹞军,三马并驱,冲撞而入,宋军前线顿时崩散。
突破而入的辽骑却不取城门,只追斩溃退宋兵,魏闵率部且战且退,最终无奈折返城中。辽军攻城,未及三刻,城破,铁骑碾入城中四处烧杀,未几却又退出城外。如此三番,如猫戏老鼠。
终于等到瓦桥关赫连军从后来援时,辽军已四度入城,魏闵麾下将士死伤殆尽,而一城百姓近半被屠。
亲兵架着老都护后撤,魏闵挣扎中,突然被流夭射中,跌于马下。当时人人看到,魏老将军面向城中,背对辽人,那强劲的一箭却是从流民中飞出。
戚少商站在银发老将的尸体旁微微发抖。
花白头发下,是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一支狼牙白羽箭插在他胸前,他的血,和着街头巷角无数平民尚还滚烫的热血,蜿蜒成河。
戚少商突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的东西。
他想起了年少时在雷家庄练剑,最烦是那师傅剑法虽好,却犯穷酸,时常摇头晃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义之所弃,虽万金于我何干?
他想起了红袍的微笑,在澄蓝的天空下,满足无求。
他想起了诸葛先生在室内燃起檀香,劝他忍辱待起,潜龙需藏。
他甚至还想起了凤冠霞帔的息红泪,静静站在万众瞩目的喜堂上,仰起来的脸上荡漾着遗憾的喜悦,漫天灿烂的星光收敛在她的眼中,扑脸的胭脂,盖过了蔷薇的红艳。
他惟独想不起的,是一个人在黄沙下如何一笑登楼,江南的雨夜如何执子相让,最后又如何挽着他的马缰,嘴唇开合。
手指因为握得太紧而微微抽搐。
城破之前,魏闵于墙头写下血书,如字字飞来,血恨入骨——

近援不救,孤城围逼,兵陷民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为谁荼毒。尔等冓残,百死何赎!




13。马蹄踏月响空山

“魏闵……”
秦飞轻摇了摇气,叹息很轻。
主帐内外,一时只能听到军棍杖在肉上的声音,噼噼叭叭让人心惊。
他像是在对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对着自己叹息,“魏家也是高门世家,魏闵一死,必当倾颓一时。当年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
他抚着颌下短须,似想微笑,一时却又笑不出来,最后终于放弃风度返回椅上坐下,道,“顾兄可写好了?”
顾惜朝丢下红檀狼毫,高声诵道,“闻魏师暴亡,余惊怖难言,茕茕不知身在何方。天朝之师,英敏风仪,如在眼前。哀我当朝之名士,将门之雄狮,英灵不永,玉碎连城,痛哉惜哉,伤惋欲绝……”
“好了好了。”秦飞轻哭笑不得,抓过那纸悼文盖上将印,丢给一旁的亲兵,笑道,“如果不是在打仗,倒真想派你去渤城送葬。”
顾惜朝宛转自如,“诸葛尚灵前吊周瑜,在下虽没有卧龙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
此时惨叫声高高低低传来,和着有些夸张的杖击声,顾惜朝不知想起什么,一时脸色有些发青,秦飞轻一眼瞥到,不由叹道,“行杖的都是他的兄弟,那些花样还能瞒得了人?只是高监军在一旁看着,自然要叫得惨些。”
似忍了一忍,顾惜朝才淡淡道,“终究与他无关。”
秦飞轻一笑,扬声道,“行了,叫他进来,鬼哭狼嚎的,没的丢了我的脸。”
果然就看见飞十三一瘸一拐走进中帐,一脸冤枉可怜,嘴里却高呼:“末将当马革裹尸,死战沙场,以报将军不杀之恩,”他顿了一顿,加上一句,“还有顾公子的求情。”
油腔滑调,果然是打得不疼。秦飞轻笑叱道,“下次再敢无令擅出军营,我打断你的腿。”
这句话半真半假,可轻可重,飞十三一惊抬头,见顾惜朝静静立于案后,仿佛暗蓝天幕下一抹温淡的流云,清冷明洁,却有种辽远的悲怆。
帐中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才听到锦袍与桌椅磨擦的声音,“渤城如何?”
顾惜朝淡淡道:“赫连军倾关来援,两万步卒与萧干五千铁骑城下死战,各有伤亡,又渐成僵局。”
“哀兵气盛,以萧干之才干,一时也攻不下渤城。萧得里底算盘虽好,此刻却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赫连乐吾与魏闵的生死交情,又岂是辽人能懂。”
“都在将军算计之中。”
“顾兄何必谦虚,若没有那透胸一箭……”秦飞轻话音陡停,对上顾惜朝惊疑的眼神,讶然怔住。
中帐寂寂,犹有刀声。
慢慢地,秦飞轻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原来如此。”
顾惜朝胸膛略微起伏,倾刻,却又平静下去,移开话题:“再打下去,赫连军就要磨光了,将军还要等到何时?”他这句话说得平板无波。飞十三忍不住抬头睨了他一眼,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掠瞳而过的寒芒,苦苦压抑着,忍耐着,仿佛在等待着机会,要展露那阴森狰狞的毒牙。
“我和那位戚大侠还有一个赌局呢。”秦飞轻笑得温文尔雅,“传我帅令,以风雷营为前翼,杀马祭旗,拔营进击。”

飞十三拐着退出中帐,一个踉呛,立于帐外的飞七骇了一跳,伸手来扶,“还装,哪里打得那么重了。”
飞十三苦笑。
将军最后一句幽淡的轻语还在耳边响着,如他这样旁观之人,亦觉惊雷碾过,中宵风凉,那个真正听的人呢?
为帅为将,本就是一条寂寞之路。
一心一意又没心没肺跟了自家将军近十年的飞十三,突然发现自己的理想在一夕之间变了模样。为帅为将又怎样?忍着寂寞,最后一样埋骨黄沙。他翻来覆去,又想了一会那句话,突然觉得全营的风雷疾动,在他眼里都是暗淡飘零;身外山风鼓荡,他亦觉得寒意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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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营战鼓擂到第二遍的时候,辽军突然后退。
焚烧淄重粮草的火光冲天,掩映着其下的一个个方阵,步卒于中,骑兵在侧,有条不紊。
萧得里底一代名将,想必早已将后路准备充分。宋军若追击,亦随时可以对阵冲锋。
皇帝的圣旨却也在此时从关内传来,命河东节度使谨守溢津关,不可骄进。秦飞轻恭恭敬敬地将监军请上马背,只言前线危险,阁长先行回关以策万全。帐中顾惜朝却微笑着掩起那道黄绢。筹谋数月,多年蛰伏,眼下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刻,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秦飞轻的脚步,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魏闵身死城破,辽军血洗渤城已传遍三军,人人悲愤。掀帘而出,帐外五百破甲营铁骑欢声雷动,齐齐抽刀。顾惜朝翻身上马,耳听得营中三声炮响。
中军杀白马,白日祭苍苍。
他的目光漫漫滑过,四方营垒每个方向都有三个尖阵,每个尖阵都坚立着贲张的刺马枪。在枪阵之后,是整齐的排矛手,弩手,轻骑,雕瓴,飞翼各营环伺,矗立其后的又是一排排刀斧手,兵刃的寒光映得他双眼犹如天际流泉。
这苦心构造的环形战阵,从不系园中少年的纸上冥思,到如今的寒光甲耀,他用了整整十年。
江湖水浅何容鸿鹄之志?倾盖如故的情义志气,可以重过天下,却不能马踏连营。
顾惜朝从容的眼睛里突然涌起浓重的悲哀。
他并不曾后悔,如果有机会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那么做。人生的悲哀不是做错事,而是有些事,你明知道险径迷途,还是别无选择。
有时候一闭上眼,他还能看到那自宫门里飞蓬出的一怀血光。
众人皆可以有情义,唯独他,只能马蹄踏月响空山。
个中悲凉,无人体谅。
亦无须体谅。
戚少商永不会明白,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不是能够容下他的地方。
战场,只有这边关战场。从修罗血池走来又怎样?万里喋血的将士,哪一个不是用他人的鲜血来垒积自己的军功,洗亮自己的战袍。
他也终于明白了秦飞轻为什么会在那些琼华宴饮中笑得嘲讽而冷淡。
边关的血肉模糊,筑就了京华的酒酣歌飞。
多么简单的道理,如今却仍有数不清的年轻士兵单膝跪在他脚下,血气方刚。
“将军!祈战死!”
黑压压的声音铺天盖地。
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了谁要去死。
他缓缓举起右手,声音异常平静:“用你们的战刀,送辽人上路!”
号角悠长而出,黑压压的骑兵分为三排巨浪,怒涛般的马蹄仿佛巍巍雪岭将崩。
辽军骑兵遥遥兜转,严阵以待,中阵仍然缓缓后退。
紫旗翻飞,宋营步步紧逼。
留守淄重营的飞十三仰天望去,连续雨夜,今夜终于放晴,星色干净零稀,半钩弯月冷似刀锋。
正是血战时分。


政和六年四月,宋河东节度使率三万人马,与大辽西北招讨使萧得里底战于汾河平原。
辽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欲与兵围渤城的萧干部合兵。宋军追击,被河沿埋伏的两千弓弩手猝然伏击,另有三千重甲骑兵截断宋军后援。宋军一反常态,化万全大阵为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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