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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2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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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片时,酒菜进来,便开怀痛饮。孟尝君说起了齐王决意起用苏秦变法的事,张仪大是高兴,立即提议大饮了三爵,便慷慨激昂的备细说了商鞅变法的经过,以及他对秦法的体察,还给苏秦出了许多主意。苏秦听得很是专注,却是很少说话。
末了孟尝君笑道:“张兄说了如此多,其实只要钉死一条即可。”
“那一条?”
“秦国会不会突然进攻齐国?”
苏秦脸一沉:“孟尝君,邦交有道,如何能如此问话?”
“不打紧,此话却是说得。” 张仪微微一笑:“自秦国崛起,山东六国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国威胁,做坏事是迫于秦国威胁,明君良臣喊秦国威胁,奸佞贪官也喊秦国威胁,一言以蔽之,都将秦国威胁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尝君何等人物,都将秦国威胁看做了变法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条,可见此痼疾之深也!”张仪说着说着语气便凝重起来:“可究其实际呢?秦国实力不足,秦国也很害怕山东六国的合纵抗秦。否则,张仪的连横如何便成了秦国国策?说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扩展实力,都需要扩展实力,也都需要时间。谁抓住了机会,扩展的快,谁便占了先机,谁坐失良机不扩展,谁便自取灭亡!苏兄心中最清楚,纵是秦国从今日开始灭国大战,齐国也是最后一个,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张仪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十年啊,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说威胁,秦孝公与商鞅变法二十三年,时时都有被六国瓜分的大险,那才是真正的威胁!可他们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后,挺到了成功。有人说,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记,变法的每一关口,都有更多的人说:遵循祖制是天意,变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战国三百年,这天意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人心!就在当事者的强毅胆略,就在百折不挠的坚韧!威胁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心里!而不在秦国或是六国!孟尝君,我算答复了你么?”
张仪这番话当真是肃杀凛冽掷地有声,竟说得孟尝君额头冒汗,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张兄一剂猛药,田文一身冷汗,竟是无地自容了。”苏秦却是感慨万端的叹息了一声:“张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竟精进如斯,苏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见识,令我心颤,又令我气壮,好,好得很哪!”
张仪本来激动得面红气粗,此刻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苏秦与孟尝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的人物,纵是对才堪匹敌的张仪,那也从来没有说过一个“服”字,遑论“自愧弗如”与“无地自容”四个字?此刻说来,自然绝非虚应故事。张仪笑了笑拱手道:“两兄奖掖,张仪便愧领了,索性,我便自赏一爵罢了!”说罢举起大爵一饮而尽。
“那却不行,”孟尝君急急道:“我俩也要庆贺一爵!”苏秦笑应一声,叫张仪再领赏一爵,三人便又干了一大爵。
撂下酒爵,苏秦若有所思道:“看来,秦国养人胆气。张兄这番话,非以才华利口服人,却是以英雄胆气立威。可以想见,这种胆气弥漫在秦国朝野山乡,却是何等气象?我听过那句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就这一句,民心胆气便是浩浩荡荡了。那刚猛的步态,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朴坚实的民风民俗,日日耳濡目染,便滋养了张兄的英雄胆气啊。”说着便叹息了一声:“我苏秦在六国之间盘旋十多年,胆气竟是丝丝缕缕的飘散了。每每看到失败后的分崩离析,每每看到危难面前的君臣倾轧,我便心痛如割,时间长了,竟常常空落落的。不知从何时起,苏秦竟喜欢上了庄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隐居?一个纵横家,一个纵横家啊……”说着说着,眼眶便湿润了。
“苏兄,英雄有本色。” 张仪眼眶也湿润了。
月上中天,海风呼啸,三人感慨唏嘘的一直说到了天亮。
四、天齐渊波澜诡谲
河消冰开,咸咸的海风变得温柔的时光,临淄却猛烈的摇晃了起来。
齐宣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诏令频频,杀伐决断竟是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后的朝会上,突然任命孟尝君为上将军,授兵符王剑,全权执掌齐国四十万大军;元老大臣们虽然惊疑,却也无从劝谏。孟尝君本来就是齐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纵以来已经是名满天下,齐宣王即位后虽然一直没有授孟尝君实职,但也没有贬黜,如此一个人物,执掌军权也算是无可厚非。
元老们刚刚平静下来,齐宣王又是一道诏令:起用苏秦为丞相,赐九进府邸开府,全权处置国务。这一下可是满朝大哗!苏秦虽然名重天下,但离燕入齐,本来只是一个流亡客卿,如何能做得齐国开府丞相?更令元老们深感不安的是:苏秦历来主张以变法强国为抗秦根基,他做开府丞相,不是明摆着要在齐国变法,要对老贵族动手么?
正在元老大臣们惊恐之时,齐宣王又是一道诏令:起用稷下学宫六名青年学子为实职中大夫,入丞相府为属官。苏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六大夫分掌盐铁、田土、官市、仓廪、百工、刑罚、邦交六个官署,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办事实权,将元老大臣们的权力全部架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诏令:王宫禁军大将换了,宫门司马换了,执掌机密的王宫掌书、御史换了,要害大县的县令也全换了!
临淄城动荡起来了,元老大臣们惶惶不安,竟纷纷出城,聚集到了一个神秘的山庄。
淄水从临淄城外流过,北去五十里便汇入了两山夹峙的一片大泽,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涌流出五条山泉,汇成了山下这片大泽,这大泽便叫做天齐渊。相传周武王将太公姜尚封到东海时开始没有国号,太公听了天齐渊之名,便请周武王赐国号为“齐”,可见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齐渊东岸有一座很大的庄园,依山傍水,绿树环绕,幽静美丽得仙境一般。
这座庄园叫做天成庄。“天”字依了天齐渊,“成”字却是主人的封号——主人便是已经退隐了的成侯驺忌。
驺忌是个永远教人揣摩不透的传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师师旷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弹得一手好琴。后来入宫给齐威王做了乐师,便经常给齐威王讲说乐理乐法。齐威王惊讶于驺忌乐理乐法中隐寓的治国之道,便让他做了一个职同中大夫的乐博士。谁知这驺忌处事得当,竟将一班数百人的乐师歌女统辖得井然有序,还不断有高雅的新歌舞新乐曲推出来。齐威王爱惜这个与王室贵族毫无瓜葛的人才,便封驺忌做了上大夫,几年之后竟做了丞相。论才能,驺忌既不是学问精深的治国名家,又不是通晓战阵的兵家名将,各方皆是平平。可驺忌天生的长于周旋,且城府极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准头。几年丞相做下来,便成了与上将军田忌平分秋色的肱股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来瞧不起驺忌这个出身乐师的丞相。田忌与孙膑协力,两次战胜魏国后功高望重,更是极力举荐孙膑出任丞相,取代驺忌。驺忌便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这个王族名将!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胜仗后,驺忌派一个叫做公孙阅的心腹门客带了十个大金饼,找到了一个以龟甲占卜著名的巫师,说:“我是上将军门人,上将军三战三胜,声威震天下,目下欲举大事,请大师为之一卜吉凶,万莫对他人说起!”待占卜完毕,公孙阅刚走,太史令派来纠察占卜者的官员便随后赶到,将巫师抓了起来,连同方才占卜的龟甲卜辞一并押进了王宫。也是齐威王素来防备王族大臣,一审巫师,便对田忌怀疑了起来,竟派出了特使要收缴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为愤怒,立即发兵包围临淄,要求齐威王杀了驺忌!谁知齐威王与驺忌已经做好了准备,竟是坚守不战。田忌久屯无粮,军心涣散,只好只身逃到楚国去了。
从此,驺忌便成了大功臣,被齐威王封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驺忌便理所当然的成了贵族。齐国老贵族们见驺忌雍容谦和敬老尊祖,变经常找驺忌商议一些有关贵族利害的对策。时间长了,驺忌便隐隐然成了临淄贵族的主心骨。但是,驺忌对权力与国事却渐渐淡漠了。一则,是他看准了在齐威王这样的强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随时都有覆舟之危;二则,是他觉察了齐威王对处置田忌孙膑的悔意,以及对孟尝君等一班新进的器重。自己一个乐师根底,并非几代根基的老贵族,若在权力场栽倒,便一切都烟消云散。反复揣摩,他终于在一个非常恰当的时机上书请求退隐,而且没有荐举接手丞相。齐威王没有照准,他便再辞,连续三辞,终于获准。齐威王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将驺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齐渊东岸,离临淄城只有快马半个时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无闭塞,简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驺忌心中却很明白,这块封地名为“特赐颐养”之地,实则是齐威王防备他这样一个权臣远离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须在国君视野之内归隐。因了这一切心照不宣的规矩,驺忌在天齐渊的田舍翁便做得很扎实。终齐威王晚年之期,驺忌竟从来没有进过临淄。新王即位,他也没有卤莽,依旧在冷眼观察。渐渐的,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新齐王的面目,觉得自己可以出山,临淄的老贵族们也已经拟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驺忌出山,任开府丞相,恢复先王之富强齐国!”
正在此时,临淄都城风云骤变,一切变动竟都与驺忌的预料南辕北辙!
驺忌第一次懵了,猛然警觉自己太过轻率,低估了这个田辟疆。毕竟,王室王族居于权力中枢,拥有的实力是无可匹敌的,一步踏错,灭亡的只能是自己。想来想去,驺忌终于又蛰伏了下来。他相信,如此大的剧烈震荡,临淄贵族们一定比他更焦躁。
驺忌没有错料,贵族们急匆匆的来了,三三两两的涌到了天成庄。旬日之内,天成庄竟成了“狩猎者”云集的所在。驺忌一个也不见,庄前便竟日车马如梭,竟仿佛一个狩猎车马场一般。
“禀报成侯,十元老一起来了。”白发家老匆匆来到水榭报告。
驺忌正在抚琴,闻言琴声戛然而止:“十元老?却在哪里?”
“斥候报说,已经过了淄水,狩猎军士已扎了营,估摸小半个时辰必到。”
驺忌推开了那张名贵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备好酒宴,十元老还是要见的。”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声又响了起来。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贵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齐国,除了一君(孟尝君田文)一侯(成侯驺忌),他们既是齐国最有实力的十家贵族,又是所有贵族的代言人,别人可以不见,这十元老可不能不见。他们要听驺忌的高见,驺忌也要听他们的高见。
一曲终了,遥闻庄外马蹄声疾,驺忌便信步踱出了水榭,刚刚走到庭院廊下,便闻大门外一片粗重的脚步与喧哗笑语卷了进来。
“成侯别来无恙乎?!”为首一个斗篷软甲精神抖擞的老人高声笑道:“经年不见,成侯竟是更见矍铄也!”
立即有人高声呼应:“谁不知晓,成侯当年便是齐国美男子!与城北徐公齐名呢!”
“徐公是谁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龙,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须白发,老朽也是白须白发,如何这精气神就不一般?”
“笑话!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声歆慕,一片溢美赞叹,庭院中竟是分外热闹。驺忌却是仪态从容的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长,狐兔出洞,猎物如何啊?”众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长狐兔藏,看见猎物,射准却也难呢。”“猎物多了,都在心田里头了!”“别说了,今年狩猎最晦气!”“我看呀,明年不定连狩猎地盘都没有了!”驺忌虽然带着笑意四面应酬,却是将每个人的话都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脸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众人进入正厅,坐案已经摆好,饮得一盏热茶,酒菜便整齐上案。元老们一看,竟是啧啧称奇。原来,上案的酒器餐具没有一件金铜物事,青铜食鼎、青铜大爵、金托盘、象牙箸统统没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来,连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丝毫不现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别有韵味的高雅。一个老人端详了片刻,惊讶笑道:“呀!老朽明白了,这些陶器是成侯专门烧制的!”另一人也高声惊叹:“对了!形制古雅,还有铭文,当真难得!”于是又是一片溢美赞誉之辞。驺忌却是谦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欢这些粗朴之物,如何有诸位大人那些贵重器皿了?”说罢便举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诸位大人狩猎出都,光临寒舍,老夫不胜荣幸!来,同干一杯,为诸位大人洗尘了!”
一杯酒落肚,驺忌便只是笑语寒暄,绝口不提朝政国事。元老们却是按捺不住,终于是斗篷软甲的老人开了口:“敢问成侯,临淄已经是满城风雨,你能如此安稳?”
说话者名叫陈玎,原是齐桓公田午时的上将军,说来也是王族远支。齐国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为陈,是陈国公族的后裔。陈完在陈国争夺国君之位失败后,逃到了齐国,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后,田氏夺取了齐国政权,却沿用了“齐”这个国号。田氏在齐国经营二百余年,期间一些部族分支便恢复了陈姓。但在齐国朝野,却历来都认做“田陈两姓,一脉同源”,陈氏大臣历来都被看做王族贵胄。田氏当齐的百余年下来,陈姓成为权臣贵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于是,临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贵,田变色”的民谣。这陈玎便是王族大臣中资深望重的元老,胆气粗豪,为十元老之首。
“老将军所言,老夫却是不明,临淄如何便满城风雨了?”驺忌很是惊讶。
“成侯啊,莫非你当真做隐士了?”陈玎一声感慨,便备细说了驺忌了如指掌的人事变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苍老的声音跟道:“换几个人事小,根本是换了人做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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