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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3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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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只扯着呼噜横在门槛下动也不动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这里做得个看家狗了。”张禄兀自嘟哝一句,便又在院子里转悠去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进,最后一进是一片两亩地的小园林,旁边便跨着这座茅屋小院。正经用途,这偏院是仆役居所,住着两男两女四个仆役与四个卫士,占去了八间最好的茅屋。张禄前日匆匆而来,便被临时安置在这不会遇见任何访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国官员的仆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卫士更不消说得,在咸阳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员府中的卫士仆役偏院便只是供轮值交错时歇息而已。无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顺清幽。张禄在西厢末间住了两日,除了送饭的使女,竟是连一个人也没有见着。中间一棵老桑,两边三五株胡杨,三面十几间茅屋,四周一圈没有门的青石高墙,便是这个院落的全部景致。无论出进,都得经过大黑狗把守的这道门槛,再从府邸门户进出。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断,实则却精明得紧,谁该进谁该出,全一清二楚卧在门槛前绝不会认错了人。两日之间,只要张禄转悠到距它三尺处,它便会从喉咙里发出明显地呜呜警告。后来见张禄白日转悠夜里也转悠,却并无擅自逃跑的模样,大黑狗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了。
张禄再次漫步门前,猛然却见大黑狗一长身便站了起来,前爪撑地肃然蹲在了石门内侧。张禄正自觉得好笑,便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的清晰起来。“小子好本事!”张禄对着大黑狗一笑,便转身走了。
“黑豹。”王稽进得石门便伸手摩挲着大黑狗头顶,“这段时日无暇盘桓,赏你一根带肉大骨头!”说罢便将手中荷叶包一伸,黑豹喉头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噜,一张嘴便叼住了荷叶包。王稽拍拍黑豹头低声说了句“去吧,目下不会有事。”黑豹便忽地窜到茅屋后去了。王稽笑吟吟来到西厢最后一间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卧,却是打扰了。”
“谒者拜会么?”茅屋内鼾声突然终止,木门吱呀开了,散发宽衣者当头便是一拱:“张禄怠慢,大人鉴谅也。”
“先生无须客礼,从容收拾便了,老夫在这厢等先生说话。”说着便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阳处的一棵胡杨树下。此时已有两个使女从后园石门来到小院,清扫落叶铺设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间茅屋小院便是一片和煦秋日。待张禄收拾利落出来时,小庭院已经是茶香弥漫了。自与张禄同路归来,王稽却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详这位神秘人物,对面一望,心中便是一个激灵!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苎麻布衣便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颧骨锋棱如同悬崖凌空,脸膛却像宽阔的原野,虽则一片贫瘠的菜色,却丝毫不给人以寒酸之像;胡须显然是剃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常常眯缝着,然只要目光一闪,你的心头便会掠过一道闪电;但是,最令王稽惊悚者,还是此人额头耳根脖颈处的三道长长的伤疤,纵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艳红欲滴的棱棱疤痕也令人触目惊心!
“谒者受惊了?”张禄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请便径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叹息一声却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称兄长如何?强如官称生分也。”“好!”张禄便一拍案,“叨扰王兄,日后自有报答。”王稽便道:“张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报答了。”张禄笑道:“大梁有言:王兄便视张禄为伊尹,张禄亦断不使王兄失望。王兄还有疑惑?”王稽便是摇头一笑:“老夫些许疑惑不打紧,只秦王目下不在咸阳,却要劳张兄稍待时日了。”张禄目光骤然一闪:“秦王多有疑虑,在下只听王兄安置便了。”王稽连忙道:“张兄差矣!秦王原是北上巡视去了。”张禄摇头一笑:“秦国正在微妙倾轧之时,秦王焉能脱离中枢?王兄却是小瞧张禄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老夫智拙,只问张兄一句:可耐得些许寂寞?”张禄笑道:“王兄割舍得这座小偏院,那只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张兄好耐心了。”王稽叩着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贤之道了。”张禄便是大笑:“世间万物,惟独这贤字难测。譬如我张禄,在位便成无价,不在位便是狗彘不食!何敢当王兄敬贤也?”王稽便是慨然一叹:“大难不死,张兄必有后运也。”
如此说得一时,天色便黑了下来。王稽便叫来家老部署了一番,将几个仆役卫士的歇息处全部安置到后园三间茶室,府邸书房之书简典籍悉数搬运到小偏院,权且做成一个临时书房;一老仆一使女专门留在偏院照料,单独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将那只大黑狗招手叫了过来指点道:“黑豹,张兄住这里,你守护。他两人进出自便,其余任何人不许出入,明白?”黑豹耸耸鼻头汪的叫了一声,便蹲在了门槛前发出一阵威严的呼噜声。张禄不禁笑了:“这小子堪称狗才,王兄放心便了。”
一番折腾,直到三更天方才妥当。王稽走了,小偏院书房的灯烛却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从此,张禄便在这一方幽静的小偏院过起了极其洒脱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后猫进书房便是长夜秉烛,谯楼五鼓方才囫囵睡去,一觉醒来往往便是红日中天,沐浴用饭之后便在小院中做徘徊游,唯一的消遣便是与黑豹叙谈,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噜呼噜地闭上了眼睛,便又猫进了书房。间或王稽来访,将天下纷纭咸阳国事说得一时,张禄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近乎从来不予置评,时日一长,王稽便仿佛一个信使,消息一说完便告辞去了。倏忽之间冬去春来,张禄竟是将王稽那两车书简反复读过了三五遍,一个夏日还将一部错讹百出的《商君书》抄本重新校订誊刻了一遍。
这日王稽又来拜望,进得书房看到整齐码在书案上的刻工精湛缝缀讲究的二十六卷《商君书》时,惊讶得眼睛都直了:“张兄,你这是凭何校订来着?”张禄笑道:“胸中书库耳,岂有他哉!”王稽连连惊叹:“呀呀呀,单是这份刻工,便进得咸阳校书坊也!”张禄不禁一阵大笑:“在下原本书吏,校书坊倒是本业了。”王稽又连连摇手:“哪里话来,我是觉这校订本当真天下难得,怕你带走也!”便反复指读评点精华处,直是不忍释卷。张禄便道:“消磨时光耳耳,原本便是为你校订,我带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从正院拿来一坛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来两盆青葵,便与张禄对饮起来。
王稽说了一个国事消息:穰侯魏冄要亲自统率十五万大军,越过韩魏两国,进攻齐国纲寿;华阳君坐镇督运粮草,泾阳君、高陵君随军谋划,不日出兵。
“上将军白起何以不统兵?”张禄第一次对王稽的消息来了兴致。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举,国人有何议论?”
“纲寿紧接穰侯封地,国人皆说,四贵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请白起出战?”
“秦王深居简出,尚无任何动静。”
张禄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便请王兄明日晋见秦王,呈上这封书简。”说罢从身后书架上便拿下一个大拇指般粗细的铜管,双手递给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书了。”
王稽大是惊讶,接过铜管一看,管头泥封天衣无缝,直与王宫书房的高明书吏之技巧不相上下,两个极为古奥的文字清晰地压在封泥之上,王稽竟是不识!王稽曾做过几年王宫长史,日每都要处置许多文书,在他的记忆里,举荐者替被荐者呈递书简,从来都是开口无封的。其中原由,便是秦国法度:举荐者便是被荐者之担保,被荐者获罪,举荐者连坐追究!惟其如此,举荐者与被荐者便是利害相连形同一体,被荐者要上书秦王,举荐者便肯定要过目书简,从来不会有举荐者为被荐者呈送一件密封文书,且还要专门秘送!
“上书何事,张兄可否见告?”王稽掌中掂着泥封铜管,不禁便有些难堪。
“惟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张禄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动:“张兄有说辞?”
张禄一字一顿道:“此人身无定名,行迹不测,臣唯谒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谒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说了。”
次日清晨,王稽便带着一个百人骑士队押送着一车文书出了咸阳,正午时分便到了离宫。属下文吏去向长史交割文书,王稽便来离宫书房晋见秦昭王。将张禄情形说完,王稽便将那个泥封铜管双手呈上。秦昭王接过铜管打量着泥封道:“这是你的封印?”王稽连忙道:“此书为张禄原封,印鉴老臣不识,唯托老臣转呈也。”秦昭王便道:“张禄乃你举荐,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肃然道:“此人身无定名,行迹不测,老臣唯做一谒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原本便是谒者,难为你竟有说辞。启封了。”王稽接过铜管利落启开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纸呈过,秦昭王展开浏览一遍,丢给王稽便道:“你自看了。”王稽从书案上拿起羊皮纸,便觉有些不妙,飞快浏览,竟是触目惊心:
布衣张禄顿首:权臣擅行征发,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内,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张禄则安,然臣之长策不可以书传也。但得面陈,一语无效,请伏斧质!良医知人生死,圣主明于成败。若张禄之言可为,秦可行而利国。
张禄之言不可为,久留秦地无为也。士行有节,不遇而去。张禄闲居年余待王,无愧秦国也。王若无睹危局,张禄自去也。
王稽也曾读过无数名士书简,如此上书却是闻所未闻!当头便是危言耸听,接着便是夸大其辞,再后更是以才具要挟,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便去。如此路数,当真匪夷所思!难怪秦王面色阴沉,给他丢了过来。王稽愈想愈怕,额头汗水竟是涔涔而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谒者以为如何?”
“荒,荒诞绝伦!此人,当治罪!”
“当治何罪?”
王稽一时语塞,却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详查律法,后告我王。”
突然之间,秦昭王却是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当真只是个谒者了。”笑声尚在回荡,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明日午后,传车载张禄入离宫。”王稽心思竟是回转不过,愣怔得一阵方才木然点头:“老臣,遵命!”抬起头来还想再问两句,秦昭王却已经不在书房了。
王稽出得书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禀报说已经将回运文书装载妥当。王稽只一挥手说声走,便径自匆匆出宫登上轺车去了。回到咸阳府邸,王稽饭也没吃便急匆匆来到小偏院,对着正在院中徘徊游的张禄当头便是一句:“张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闪,张禄便是一阵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锐!”“明锐?”王稽惊讶道,“你却如何知道了?”张禄更是笑不可遏:“王兄脸色便是王诏,岂有他哉!”王稽不禁沮丧地摇摇头:“看来,老夫当真只能做个谒者了。”张禄肃然便是一个长躬:“笑谈耳耳,王兄何当如此?张禄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准备离秦了。”说罢拉着王稽便进了茅屋书房,却见三开间书房内已经是收拾整齐,书案正中孤零零摆着一片竹简,却是四个大字——张禄去也。
王稽不禁惊愕道:“我既回来,张兄便可当面告辞。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便不会走。留这竹简何用?”张禄笑道:“秦王若弃我,王兄今日必不来见我,张禄何须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来,便是秦王见弃了?”张禄道:“王兄长于事而短于理。秦王见弃,兄便难堪,须谋划得一个由头来与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纵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异也。”张禄哈哈大笑:“神异者通灵,黑豹与我已经是神交知己了!”说罢一声轻柔的呼哨,黑豹便忽地窜了进来蹲在张禄脚下,张禄将书房门边一个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声呼哨,黑豹便又忽地窜了出去,对王稽竟是看也没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惊叹,啧啧连声满面通红,却是没有一句说辞。
次日拂晓,一辆密封的篷车辚辚出了谒者府邸,车前插着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两个显眼的大白字——传车。车出中门,一队在府门前整肃列队的铁甲骑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后三面护卫着传车隆隆去了。传车者,运送王宫机密文书之专用车辆也,归属谒者管辖。秦法有定:传车上道,凡官民车马均须回避于十丈之外,但有冲撞当场格杀!以实情而论,谒者护送寻常文书并不打出“传车”旗号,只在护送特急羽书诏书或兵符印鉴等公器时才出动传车。今日传车一驶上大街,便直向咸阳南门而去。
秋霜晨雾弥漫了关中原野,传车马队一过渭水白石桥便是飞车奔马,半个时辰便到了离宫地界。驻守外围的军营验过王稽的谒者金令箭,传车马队便直入园囿禁地抵达城堡大门,金令箭再度勘验,城堡石门隆隆洞开,传车马队便进了离宫中央庭院。依照王宫法度,谒者传车径直驶到了一座防守森严的偏殿廊下。这座偏殿背后是一片独立庭院,庭院中央便是离宫中枢——国君书房。偏殿与国君书房之间,有一条大约两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谒者传车一到偏殿廊下,传车便从专门车道驶入殿门,谒者随车向职掌机密的长史或内侍总管清点交接密件,之后谒者传车便立即退出偏殿,装载回程文书后出宫。
传车驶进偏殿,便有内侍总管迎了过来。王稽亲自打开了密封车厢的木门,伸手做一请礼,便有一个通体黑衣头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车。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也不说话,只是伸手一请,便转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着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余步,黑衣人便随老内侍身影拐进了西侧一道石门,眼前顿时一片幽暗。借着远远间隔的铜人风灯,可以看出这是一条用黑色粗织布帷幔密封起来的长长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内侍便是一声恰恰能使身后之人听清的宣呼:“进入永巷,禁声快步!”便疾步匆匆地头前行走了。黑衣人却是不紧不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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