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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4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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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笑,便拿出一只铜刀极其自然地塞到城门吏衣襟的小袋里。这铜刀却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种老式刀币,流传至今极是贵重,时人称为“老齐金刀”。对于一个城门吏,纵然小财不断,这老齐金刀也是极为稀罕的金贵物事。
“哎哎!这是何意?”城门吏觉得口袋一沉,立时便沉下脸摸出了铜刀,“齐人有钱,便想坏我官身了?拿回去!还拿黑眼看今日燕国么?”
“当真不要?”鲁仲连非但没有尴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门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颗头了?”
“言重了吧。”鲁仲连手心掂着铜刀,脸上仍然揶揄地笑着。
城门吏手掌一掠,便极是利落地从鲁仲连掌心拿走了铜刀,“当啷!”一声便撂进了旁边一个陶俑里。这陶俑与人等高,大张着嘴巴,身上却写着大大两个红字——官吞金!城门吏笑道:“满意了吧?还有多少,尽管往这里丢,十万八万我都要!”
鲁仲连哈哈大笑,牵着天保回身便走了,一路走来竟是感慨百出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儿,直到齐国商社门前,才收回了飘得很远的思绪。燕齐两国是源远流长的邻邦,齐商素来是燕国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后的十几年里,齐商更是大举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红火。蓟城的齐国商社,本来是齐国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到二十年,竟然发成了隐隐然与咸阳的齐国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宫西面的一条幽静小街里起了一座六进八开间的大院!来时田单曾着意叮嘱:蓟城齐社的总事曾经是田单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鲁仲连还是住在商社。也是鲁仲连素来不喜欢邦交宾客云集的驿馆,那烦琐的礼仪以及与使节们频繁的应酬,实在是机密大事不宜,便欣然接受了田单的动议。
商社的好处是显然的。那个总事很少说话,便是对雄姿英发的天保,也只说了两个字:“好马!”便将鲁仲连安顿在一个僻静小院落,又特意对仆人吩咐了将天保单槽养息,再留下一句话:“在下本是田氏门人,先生有事,随时找我便了。”便匆匆去了。待鲁仲连沐浴梳洗完毕,一个老仆便送餐进来,吃过饭便再也没有人来了,大树上啁啾鸟鸣,更显得小庭院幽静异常。正当暮色降临,燕山晚风掠过院落,实在是凉爽惬意。
宽袍大袖,散发披肩,鲁仲连便在庭院徜徉漫步。虽然一路驰驱奔波,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思谋一番,究竟是先见燕王,还是先见乐毅?按照纵横家游说传统,通常都是直接请见国君,成与不成,立竿见影。可在燕国,这个乐毅却是太要紧了,纵然说通了燕王,乐毅不通还是有可能前功尽弃。倒不是乐毅专权,而是这燕昭王对乐毅十分的倚重,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乱招贤而大兴燕国,对乐毅却是如此推重,乐毅岂非奇人也?
还是在入楚之前,鲁仲连曾经对乐毅家世作过一番查勘,虽然始终没见过这个乐毅,实在却是歆慕已久了。在春秋时期,乐氏的第一个显赫人物是宋国的大司马乐喜。大司马掌兵,乐喜能征惯战,在宋国争霸中功勋卓著,乐氏由此而名闻天下。后来宋国衰落,乐氏族人便迁徙到了晋国,在晋国世家大族魏氏的领地做了“国人”,耕稼谋生。到了战国初年,乐氏又出了一个奇才,便是后来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将乐羊。这时的乐氏虽是“国人”,却是那种仅能温饱自立的平民农户,远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隶农优越者,便是可以从军做战车骑士。这个乐羊聪颖厚重,少时便将家中两车藏书反复揣摩,谈吐见识竟是每每令族人称奇!乐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赵韩三家分晋,魏氏刚刚立国,魏文侯广招材士,魏国一片蓬勃兴旺。乐羊感奋不已,便要从军立功。族老们大是嘉许,合族之力,为他打造了一辆战车与一副上好甲胄,又购置了两匹汾马 ,乐羊便做了魏国骑士。那时魏国正在开疆拓土,战事频仍,十年之间,乐羊便以赫赫军功做了魏国上将军。
做上将军之后,乐羊的第一场大战便是进攻气焰甚盛的中山国。中山国恰恰卡在魏赵燕秦之间的大河东岸山地,夺得中山国,魏国便是北可直通阴山南可直抵淮水的第一大国了。也正因为如此,对中山之战便成为当时天下瞩目的焦点。中山国惶恐不安,便将在中山经商的乐羊的长子囚禁起来做了人质,派秘使胁迫乐羊退兵。乐羊对来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国,公器也。为将者,岂能以私情之生死,乱公器之进退?”中山国君本是乖戾暴烈,竟立即将乐羊之子投进硕大的油锅烹杀!而后立即派特使赶赴魏国军营,声言送给乐羊一份最丰厚的中山礼。中军司马打开木匣,却是一只打造得极为精致的铜箍木桶,桶身赫然四个大字——乐氏肉羹!乐羊一惊,几乎便要昏倒,却硬是以惊人地定力扶住了帅案,平静地说了一句:“且盛以杯过来。”中山特使原以为国君所料无差,乐羊定会神志昏乱而无法统军,却不料乐羊竟是平静冷漠如常,便大是惊悚,待乐羊坐在案前将一杯羹啜完,特使竟是当场惊裂心胆,瘁死过去了。
消息传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乐羊为国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边的丞相睹师赞却笑着说了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谁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闪,竟是默然无语。
待乐羊一战灭了中山国班师归来,魏文侯大封乐羊于灵寿之地,镇守中山,享万户之民 。但是,魏文侯从此却对乐羊有了戒惧之心。乐羊深沉明睿,心知国君对自己有了猜疑,却是不动声色,接着便得了一种需要养息的重病,交出兵符并遣散了族中私兵,便请准魏文侯回封地养息去了。族人皆以为乐羊正在功业之时,大是不解,几位族老便来探询激励。乐羊笑道:“凡事成于一,败于二,况天有二心也?”从此深居简出,竟是从来不过问国事。后来魏文侯谋划要夺秦国河西之地,几次欲请乐羊复出,都终因睹师赞那支冷箭而不能释怀,竟是一直没有成行。后来若不是吴起从鲁国来投,魏国可能连一代霸业都难以为继。公忠能三才具备的乐羊,终其一生都未能获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长期郁闷中盛年死去,临终叮嘱子孙:“我葬灵寿,莫回安邑。”
后来,孟尝君说给鲁仲连一个故事:孟尝君祖上曾经问过魏武侯后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过齐桓公,而功业却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国丞相,见识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学人子夏为师,以名士田子方为友,敬养宾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齐桓公也。然则,对此三人仅私情而已,重用于国则疑。以私胜公,敬贤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虽盛而功业不及五霸也。”孟尝君对鲁仲连说,白圭这段话实际上是在说魏文侯与名将乐羊的故事,只不过顾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罢了。
因了这块说不出的心病,乐羊之后,乐氏族人便从来不在魏国谋求功业了。到得乐毅成了兵家名士,竟也毫不犹豫的投奔了衰弱的燕国,而不愿留在尽管不断衰落但却远比燕国强大富庶的魏国。便是这个乐毅,目下正在燕国执掌大军,与燕王极是相得,先见他还是先见燕王,还当真是各有利弊。当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时见这君臣二人,然则这样也有一样不利处:一旦碰壁,便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鲁仲连奔走列国,还从来没有为如此一个细节如此细加揣摩过,毕竟,这是关乎齐国命运的大事,一个不慎出错便是战火连绵,鲁仲连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鲁仲连终是拿定主意:先见乐毅。
二、乐毅算齐见分毫
在蓟城的东南坊,有一座六进庭院的府邸,这便是目下在燕国炙手可热的亚卿府。
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姡В芪渫醯牡艿堋J寡嗳私景亮思赴倌甑模闶钦庾畹障档耐踝逯詈睢R舱钦飧鲈颍喙囊磺卸荚獠欢谋A袅酥苋说南八子氪场6汲墙ㄖ彩且谎怀堑母窬旨负醣闶且桓龈渚┓妫徊还婺F坡孕“樟恕S敫渚┮谎怀峭豕酝獾慕智家浴胺弧被郑胺弧钡拿蛞酝豕轿欢ā6戏唬闶峭豕系囊黄僬U饫锝艨客豕独肷淌校簧那嗍褰郑种写笫髋ㄒ瘢负趺挥醒俺P腥耍行凶撸际顷リコ德恚鼋址痪故怯木驳糜行┛湛酢
令鲁仲连惊讶的是,亚卿府门前竟是车马冷落,与遥遥可见的相邻府邸的访客如梭相比,这里当真是门可罗雀。乐毅的亚卿之位与秦国当年的左庶长极是相似,职爵不是很高,权力却是很实在——领军主政文武兼于一身!无论在哪个国家,此等实权大臣都是百僚瞩目,更不说目下朝野皆知乐毅与燕昭王的莫逆情谊了,如何府前竟是车马寥落?
“临淄鲁仲连拜见亚卿,敢请家老通禀。”尽管心存疑惑,鲁仲连还是依礼行事,按照天下惯例,将这些门吏一律呼为“家老” 。
“先生便是鲁仲连么?”一个带剑门吏从又窄又高的石阶上噔噔噔小跑下来,当头便是一躬,“请随我来便了。”
“请问家老,亚卿知晓我要来么?”鲁仲连大是惊奇,尽管他与乐毅有可能相互闻名,但却素不相识,也没有通过任何人通连中介,如何这乐毅便知道他要来?
“亚卿只吩咐:临淄鲁仲连若来,请在府中等我。余事小吏不知。”
“亚卿不在府中?进宫了么?”
门吏却只一句“余事小吏不知”,匆匆将鲁仲连领进第三进正厅交给一个年轻的书吏,便匆匆回头去了。书吏恭敬地一躬:“亚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便请书房消闲。”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便在正厅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鲁仲连素来豁达不拘小节,听罢便是哈哈大笑:“亚卿如此可人,不等却是如何?”书吏便是一拱手:“如此,先生请随我来。”便领着鲁仲连出了正厅,过了一道门槛影壁,来到第四进小院。
这是一进极是幽静的小庭院:北面正屋,两侧厢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便自然构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后进的走廊都从两边厢房后绕过,进入后园与跨院、厨屋等处的仆役人等,对这里完全没有干扰,却是幽静中带着隐秘。鲁仲连素来喜欢独居小庭院,对孟尝君那门户繁复的门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间,便觉得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门万户之中的一个隐士居所,不禁便是一声赞叹:“简、密、静,好所在也!”及至巡睃再做打量,竟是油然生出敬佩之心来。
如此一座庭院通称为“书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开间正房的门楣之上,却是一块长约六尺的白底绿纹玉,赫然镶嵌着“莫府”两个大铜字。门前一个红衣文吏垂手肃立纹丝不动,却是一尊石俑一般。这“莫府”便是“幕府”的本字,后人解说云“师出无常处,所在张幕居之,以将帅得称府,古称莫府。莫与幕同。 ”乐毅执燕国大军,莫府却设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间石屋,当真令人感喟。显然,幕府便是他处置军务的处所,是这“书房”里最不能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东西两侧厢房也各有字,却都是竹牌红字,东曰“数典”,西曰“操乐”。显然,这东厢便是真正的书房,以“数典”命名,足见藏有诸多典籍;西厢便显然是琴室了,但有闲暇,操琴而歌,岂不快哉!鲁仲连原是多才多艺之名士,良马名器诗酒琴剑棋书歌,几乎无不喜好,如今见乐毅“书房”如此格局,不禁便大是赞叹:“如此将军,真雅士也!”
书吏却是肃然拱手:“原是亚卿知先生风雅之士,恐先生枯坐无趣,是以请先生进得书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来煮茶。”
听书吏如此一说,鲁仲连大是舒心。久闻乐毅贤名,却是无以谋面,今日一窥,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洁古风悠悠然飘来,如此之雅士却竟是秘密操练二十万大军欲图成一国霸业的大军统帅,书琴伴幕府,虎帐飞长歌,其洒脱倜傥当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间,鲁仲连怦然心动了——如此高风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个朦胧,又一个激灵!乐毅兵锋所指正是齐国,敌意与仇恨正象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中间,一己之清风能吹散那厚重压城的裹挟着世代仇恨恩怨酝酿着疾风骤雨的沉沉黑云么?
信步走进西厢,鲁仲连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便是清越飞扬,高亢的齐音长歌竟是破喉而出——
天保定尔 以莫不兴如山如阜 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民之质矣 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 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声大笑从庭院朗朗传来。
鲁仲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座中站起来到廊下,赫然便见天井中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将军:一领大红斗篷罩着细软的鳞片铁甲,一顶青铜矛盔却夹在腋下,一头长发便散披在肩,与胸前长须竟是相得益彰,一张黑中泛红棱角分明的脸膛,一看便是白脸书生的底子,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种伟岸,一身戎装,却分明透着几分潇洒神韵。
“《天保》之意,原是尽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鲁仲连便是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岂在唱和相随?”
“将军之意,是说太平岁月无从力行?”
“高洁者独行,入俗者合众。大争之世,何能例外?”
“大争争太平。从我做起,合众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将军大笑:“千里驹果然志向高远,乐毅佩服!来人,院中设座,我与先生痛饮!”
“绿竹之圃,正当清酒,将军果真雅致也!”
乐毅笑道:“睹物生情。雅与不雅,却在品尝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便雅,无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变幻之中。”
“将军腹有玄机,却将这个‘雅’字说得透,鲁仲连佩服!”
便在这片刻之间,那名书吏带着一个仆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妥当——两张木案,两片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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