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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8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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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赵高所传诏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皱着眉头。
“皇帝发病了?”“赵高没说。”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赵高赵高?得面见皇帝说话!”
见素来沉稳的杨端和责难自己,李斯非但没有不悦,反倒亲切笑道:“卫尉说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诏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随老夫一起面见陛下定夺。陛下若是发病,自然是直返咸阳最好。”李斯将每一个关节都不经意地说到了。李斯希望杨端和据理力争,改变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两人匆匆来到一片最阴凉的树林下。行辕大帐还正在搭建,一辆辒凉车停在大树下垂着车帘,两百余名带剑武士在车后远远站成了一个扇形,只有赵高与两名侍女站在车前。虽有树荫,林中也是热烘烘一片,无休止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发麻,谁都是一身大汗,谁都是眉头深锁,整个树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静麻木烦躁的氛围之中。
“陛下消乏么?”李斯低声问赵高。
赵高急促地一个眼神,手势不大但却很是明确地向返回咸阳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势最明显不过地说:必须马上回咸阳!突然之间,李斯心头一热,正要大步趋前说话,赵高已经对着辒凉车长呼了一声:“禀报陛下,丞相与卫尉到——”一时间,李斯杨端和一齐止步,在辒凉车前几步处站住了。
“丞相,行营立即渡河。朕没事,小睡片刻而已。”
阵阵蝉鸣滚滚热风中,辒凉车中传来夹杂着咳嗽的皇帝声音。赵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哭丧着脸对李斯连连摇头,背过身去不说话了。杨端和却浑然不觉,一闻皇帝话语奋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经决断渡河,我去了。”转身出林间,杨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营立即预备渡河——”
李斯木然一阵,终于转身走出了树林。赵高的暗示与皇帝从辒凉车中发出的渡河决断,已经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发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否则,赵高不可能那么强烈地暗示他必须回咸阳。皇帝派赵高传令歇息扎营,是皇帝一时忘记了对他的许诺。他与杨端和一起前来,使皇帝想起了对他曾经的许诺:过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阳。皇帝又必然料到,杨端和若知皇帝发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阳。无奈之下,皇帝一个简短的诏令出来了,否则,又会是一场君臣争执。可见,皇帝心意没有改变,依然坚执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着病中渡河的危 3ǔωω。cōm险。如此情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坚持么?若坚持返回咸阳,安知皇帝不会怀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疑敏感倍于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险么?
“卫尉,不能教陛下颠簸,风浪最小时陛下渡河!”
“丞相,杨端和明白!”
李斯对杨端和下了最后一道明确的命令,便回到了自家队前等待渡河了。他知道,已经没有大事需要他亲自奔波了。夕阳暮色,大河滔滔金红,李斯凝望着连天而去的大河,心头一阵酸热,老泪泉涌而出……他终身期许的一代雄君,如何在最后几步硬是与自己走开了岔路?李斯啊李斯,究竟是你错了,还是皇帝错了?抑或谁都没有错,只是冥冥天意?抑或谁都有错,而又谁都必须坚持自己?李斯想不明白了。第一次,李斯的双手揪光了面前的绿草,手指抠进了泥土,放任着自己的饮泣,将无尽的泪水洒进了谁也不会看见的泥坑……若是皇帝与自己同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撑起皇帝身后的任何危局,纵然没有扶苏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会听任自己一手谋划实施的帝国新政走向毁灭!皇帝陛下啊,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性,从一个大气磅礴的帝王变得如此的褊狭固执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么?果真如此,何须天降英才济济一堂创出了煌煌伟业,却又要教它突然熄灭?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么……
从平原津渡过大河,皇帝行营缓慢地推进着。
那时候,水势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长度的大桥,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体魄健旺,渡河之劳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势发作之期,又正逢夏日洪峰之时,渡河的诸般艰难可想而知。一过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势便无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这一日,原本预定要渡过洹水。可是,赵高对李斯传下了皇帝的诏令:歇息旬日,相机北上。从赵高愁苦的脸色中,李斯觉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松动。陡然振作之下,李斯与杨端和亲自带着一支马队,越过洹水漳水,踏勘了周遭百里地面,最后选定在漳水东岸的沙丘宫扎营驻屯,以使皇帝养息治病。李斯的同时部署是:立即飞马咸阳,接太医令带所有名医赶赴沙丘;并同时派出百名精干吏员,分赴各郡县秘密搜求隐居高人名医,接来救治皇帝。李斯还有一个谋划,只要皇帝稍见好转,他便自请回咸阳处置积压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苏南来奉诏。
然则,李斯没有料到,情形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当李斯与杨端和飞马回到行营时,赵高正在丞相大帐前焦急地转悠着。一见李斯下马,赵高过来一拱手,拉着李斯便走。李斯惊问皇帝如何了?赵高哭兮兮急迫道:“说不清说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大步匆匆地赶到了皇帝辒凉车前。一片大树下,辒凉车的车帘打开着,皇帝躺在车中榻上,一片蝉鸣将闷热寂静的树林衬托得有几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参见!”
“丞相,”皇帝在两层丝绵大被下艰难地喘息着,“立即,回咸阳……”
“陛下!陛下说甚?”李斯一时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阳。朕,错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骤然哽咽,扑到车前凑到了皇帝头前低声急促道,“陛下病势正在发作之时,若再经颠簸,大险矣!陛下纵然杀了李斯,李斯也不会奉命!陛下,老臣业已选定沙丘宫为驻屯之地,也已经派出快马特使回咸阳急召太医令,还派人向附近郡县搜求名医!只要陛下不动,天意佑秦,会有转机!”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显出了决不动摇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绽开了一丝艰难的笑意。
“陛下,认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荡,好,好……”“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一转身连续高声下令:“杨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马涉过洹水,开赴沙丘宫清理营地,安置陛下行宫!胡毋敬与赵高,率内侍侍女督导护送陛下车马渡河!顿弱与郑国老令,立即督导行营人马有序渡河!老夫亲率一千铁骑善后。各部立即启动!”
秦军将士最是危难见真章,各部将军一声令下,立即齐刷刷行动起来。几乎是片刻之间,庞大的行营便开出了树林,向西边遥遥可见的滔滔洹水开进。堪堪太阳落山,大行营全部人马便渡过了不甚宽阔的洹水,向沙丘宫隆隆开进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队人马已经开进了沙丘宫。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与赵高等安置皇帝立即进入行宫歇息救治,自己便与杨端和查勘部署四面护卫去了。直忙到曙色初上,李斯才来到皇帝行宫。然则,皇帝已经在服下汤药之后昏睡了过去。李斯守候一个时辰,太阳已经热辣辣升起了,皇帝还未见清醒。胡毋敬与赵高一齐劝李斯去歇息,饥肠辘辘的李斯这才疲惫万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极,刚刚吞下一盅自己创制的鱼羊双炖,便软倒在案边鼾声大起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夜月色了。李斯突然一个激灵,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帐。一番急匆匆巡视,各方都没有异象,李斯才长吁一声,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起来。月亮很亮。天气很热。李斯走得很慢,梦魇夜游一般恍惚。
李斯终于明白了皇帝疑虑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担事,是自己的一心与皇帝同步而显现出来的永远地顺应,是自己从来没有坚持过自己而显现出来的那种缺乏担待。否则,自己今日一时情急说出的那种连自己也后怕的话,皇帝何以反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赞赏是显然的。李斯确信,这位帝王绝不会虚伪地去逢迎任何一个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经面临生命垂危,皇帝依旧是本色荡荡的。是也是也,任何一个君王在善后大事上,大约都会选那种敢作敢当者承当大任,而像他李斯这种雄才大略而又锋芒内敛的重臣,大约谁都会有几分疑虑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担待么?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败的根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几曾不是雷厉风行任劳任怨?在帝国老臣中,李斯自认为除了王翦王贲父子的那种强韧自己不能比,其余人等的风骨便一定比自己硬么?实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终日么?那时候谁有担待?不是李斯上的《谏逐客书》么?真到危境绝境,李斯何尝不敢强硬一争?说到底,还是皇帝对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时候,皇帝一连三日都昏迷不醒。
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诏命,以丞相名义召集了大臣会商。
李斯提出的议决事项,最要紧的只有一件:该不该派大臣作为特使赶赴九原,召长公子扶苏与蒙恬南来晋见皇帝?大臣们忧心忡忡地议论了一个时辰,还是莫衷一是。典客顿弱认为该当,而且应当尽快。顿弱说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却无法北上。宣召长公子与蒙恬南下,有甚可议?办就是!”可胡毋敬与郑国两位老臣却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样:若是需要,皇帝纵然病中,这几句话还是说得的;皇帝没说话,轻召皇长子与屯边大将军毕竟不妥。杨端和则只有一句话,听丞相决断。最后,三位老臣也是一口声道,我等各有己见,唯听丞相决断。在李斯几乎要拍板之时,赵高匆匆来了。因为赵高已经临时接掌了蒙毅权力,所以李斯也知会了赵高与闻会商,此时匆匆而来,显然是皇帝处难以脱身而迟到了。待李斯将会商情形大略说了一遍,赵高哭丧着脸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时昏时醒,不是全然昏迷,还是问问皇帝的好。”赵高这一句话,李斯当即打消了原本念头,断然道:“大事不争一两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寝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时禀报,由皇帝定夺。”掠过李斯心头的一闪念是:扶苏南来可以不经皇帝认可,然自己要离开行营回咸阳,不经皇帝认可行么?
李斯决断无可反驳,大臣们都点头了,赵高也点头了。

八、七月流火 大帝陨落
七月二十一日夜里,嬴政皇帝终于完全清醒了。
虽然浑身疲软,皇帝的高热却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在皇帝挣扎着被两名侍女扶下卧榻,倚在了书案前的大靠枕上时,李斯进来了。李斯禀报了大臣们的会商。皇帝淡淡地笑道:“不用了。朕的热寒已经告退了,只要明日不再发作,后日,南下回成阳……不折腾了。朕不信邪,朕会挺过这一关。病好了,朕再巡边。”皇帝说得如此明确,李斯也就不再提说自己先回咸阳的事了。毕竟,皇帝正在病中,若无非常之需,他当然不该离皇帝而去。如此坐得片刻,看着皇帝服下了一盅汤药,李斯才稍见轻松地告辞了。
“月亮,好亮也!”嬴政皇帝凝望着碧蓝的夜空,轻轻惊叹了一声。
“陛下,这几日天天好月亮。”赵高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皇帝。
“这里,是赵武灵王的沙丘宫?”
“正是。陛下,沙丘宫是避暑养息之地。”
“几曾想到,嬴政步着赵武灵王的后尘来也!”皇帝长叹了一声。
“陛下是中途歇息,与赵武灵王不相干!”“你急甚?朕不信邪。”嬴政皇帝笑了。
赵高也连忙笑了,一只手在背后摇了摇。立即,一个脆亮的哭音飘了进来:“父皇,你好了么?”随着声音,少年胡亥飞一般冲了进来扑倒在皇帝脚下。嬴政皇帝抚摸着胡亥的一头乌黑长发笑了:“你小子倒好,照样白胖光鲜。”胡亥的一双大眼睛转动着,惊愕迷茫与泪水一齐弥漫开来:“父皇,你手好烫也!”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许哭。眼泪,是弱者的。”“哎,不哭。”胡亥噗地笑了,“父皇多吃药,快快好,那大河多好看也!”嬴政皇帝也笑了:“大河,当然好了。她,是华夏文明的母亲。胡亥啊,长城更好,那是大秦新政的万代雄风。父皇好了,带你去看万里长城。”“好好好!看万里长城!”胡亥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嬴政皇帝笑道:“到了长城,你就该知道甚叫金戈铁马,甚叫英雄志士了。你,会见到你的大哥扶苏。胡亥啊,长大了要像扶苏大哥一样,父皇就放心了……”胡亥面色涨红高声道:“父皇!胡亥一定像大哥!”嬴政皇帝高兴了:“好!胡亥有志气,父皇喜欢有志气的后生。”胡亥正要兴冲冲说话,却听赵高轻轻咳嗽了一声,便站起来深深一躬道:“父皇劳累,早早歇息,胡亥明日再来守候父皇。”说罢不待嬴政皇帝说话,胡亥便转身噔噔噔去了。
“赵高,胡亥如此听你?”皇帝目光骤然一闪。
“禀报陛下!”赵高大骇,扑倒在地哽咽道,“陛下昏睡之时,少皇子天天哭着守候在门外。小高子为其大孝之心所感,遂答应他陛下见好时知会他进见。可小高子深怕皇子少不更事,便与他约定,由小高子决断时辰长短……陛下,小高子何敢教皇子听命啊!”
“起来。没事便没事,哭个鸟!”皇帝笑骂了一句。
“陛下,小高子都快吓死了。”赵高哭丧着脸爬了起来。
显然是赵高的自我贱称勾起了皇帝往昔的追忆,嬴政皇帝郁闷的心绪似乎好转了许多,叫着已经多年不叫的赵高的贱称,长吁一声道:“小高子啊,我今日轻松了许多,来,扶我到月亮下走走。”
“哎。”赵高小心翼翼地答应着。
“去找一支竹杖来。你跟着便是。”扶着赵高站起来的皇帝艰难地笑了。
片刻之间,赵高找来了一支竹杖。嬴政皇帝觉得很趁手,高兴得嘿嘿笑了,扶着竹杖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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