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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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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文之切直而沈痛,至此蔑以加矣!当举国 酣醉于太平之日,而乃为此无忌讳之言,虽贾生之痛 哭流涕,何以过之?而惜乎仁宗之不寤也!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 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 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 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 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 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 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 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辄别 属汉,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 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 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 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 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 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然先王之为天下, 不患人之不为,而患己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 己之不勉。何谓不患己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 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 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 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是熟肯舍 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而患 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 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美,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 不能赴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 未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故曰:不 患人之不能,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 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 革,其始计利害未尝不熟也。顾有一流俗饶幸之人, 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 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使其创法 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 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 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 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 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 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 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 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 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 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 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 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 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 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 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 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 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 有也。

(按)读此则夫公后此之执政,其见掎龁于流俗 也。公固计之夙矣,其百折而不悔,则公之能践其言 也。惜乎仁宗之不足以语于此也!夫以范文正之执政,所变革者不过二三节目而已。然犹以不见容于侥幸之 人,仅三月而去其位。仁宗之优柔寡断,盖可知矣。 而公则虽不听而反覆言之,岂所谓齐人莫如我敬王者耶!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 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 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 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 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 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 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字脱)于 刀笔之闲,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则夫所谓迂阔 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 正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皆以为非杂用 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 魏文正公一人尔。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 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 措,中国安宁,蛮夷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 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文正 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 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 观之。然则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观矣。臣幸以职事归 报陛下,不自知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 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 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 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 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不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 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 之意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按)此文为秦汉以后第一大文。其稍足方之者, 惟汉贾生之陈政事疏而已。然贾生所言,大半皆为人 主自保其宗庙社稷之计,其论国事民事者,又往往不 揣其本而齐其末,岂若公此书廓然大公,责天子以为 国民忠仆,而正本清原,一一适于道者耶?李商隐诗 曰:公之斯文若元气,此足以当之矣。先是范文正公 应诏条陈十事,所援《易》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 久,甚切。谓国家革五代之乱,垂八十年,纲纪制度,  日削月侵,官壅于上,民困于下,不可不更张以救之, 此其所见,殆与公同。而盈廷已沸起而与之为难,仁 宗莫能右也。夫岂独仁宗之过而已,流俗狃于其所安, 习非胜是,虽有雷霆万钧之力,往往莫得而夺矣。尝 读公与司马谏议书曰: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 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尚。当时社会之心理,可 以见矣。而独于仁宗乎何尤?汉文之于贾生,宋仁之 于荆公,盖极相类。贾生不遇而以忧卒,荆公得神宗 而事之,故彼仅以文章显,而此能以事业著。然以荆公之遇神宗,而所成就者乃仅若是,则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自荆公见诟病于当时,数百年 讫今而莫之白,而习于苟且,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 众者,为世之所称尚,而中国遂千年如长夜,仅留此 文为射策者讽籀撏扯奢之资,悲夫!

此书既不上省,至嘉兴五年,复上陈时政疏云:

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 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秦 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 皇。此三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 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  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 往身遇灭祸而悔无所及。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固已 毁辱,而妻子固以困穷,天下之民固以膏血涂草野, 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矣。夫为人子孙,使 其宗庙毁辱,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岂仁孝之 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 以为共祸灾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盖 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 材不足以保守。苟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 考贤才请求法度。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 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于大乱。伏 维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然享国日久矣。此诚当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 唐三帝为戒之时。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 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于上, 民贫于下,风俗日以簿,才力日以困穷,而陛下高居 深拱,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此臣所以窃为陛下计, 而不能无慨然者也。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以徼 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晋梁唐三帝者不知虑此, 故灾稔祸变生于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而 已无所及矣。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 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 所及之悔矣。然则以至诚询考而众建贤才,以至诚讲 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书》日: 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终身狼疾为忧, 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备从官, 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此臣听以不敢避进越 之罪,而忘尽规之义,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 则天下幸甚!

此书亦本前书之意而反复陈说之,然其词愈危, 其志愈苦矣。盖公实怵于当时累卵之势,不能坐视, 而以仁宗之犹足以为善,而冀其庶几改之也。然仁宗 亦既耄,更不能用,越二年而遂崩矣。

(考异四)邵伯温闻见录云:王安石知制诰,一  日赏花钓鱼宴,内侍各以金碟盛钓饵药置几上,安石食尽之。明日,仁宗谓宰辅曰:王安石诈人也!使误 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常不乐之。后 安石自著日录,厌薄祖宗,仁宗尤甚。蔡氏上翔曰: 人臣侍君赏花钓鱼,天威咫尺,朝士并列,一钓饵也。 内侍既以金碟盛之,夫人皆知其为钓饵也,焉有误食 之王安石,而又为天子亲见之者哉!夫以天子亲见之, 而必待明日为宰辅言之,岂其有所畏于安石而不敢言 耶!且由是常不乐之,又何故隐忍不堪至此?且一钓 饵也,安石既知其误矣,必食之尽以行诈,其诈术安 在?君亦必以食之尽而后知其诈,其说又安在?君既 以此不乐于其臣,臣复以此大怨于其君,以至他日撰  日录,薄仁庙尤甚,何邵氏造谤,一至此极!按蔡氏 所驳,可谓如快刀断乱麻。此等小节,本不足辨,所 以录之者,以荆公之纯洁精白,而谤者以诈诬之,则 虽有善言善行,皆抹杀于一诈字矣,天下尚有公论耶?

(考异五)当熙丰间,举朝与荆公之新法为难, 而从未有诋及荆公之人格者。其有之,则自世所传苏 洵之辨奸论始也。其言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曰:王衍卢杞合为一人。曰 :日诵孔老之书 ,身履 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兴造作言 语私立名字。曰: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曰:囚首丧 面而谈诗书。曰: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恶,坚刁易 牙开方是也。其言极丑诋,无所不至。近世李穆堂始证其伪,其书辨奸论后云:老泉嘉右集十五卷,原本 不可见,今行世有辨奸一篇,世人咸因此文称老泉能 先见荆公之误国。其文始见于邵氏闻见录中。闻见录 编于绍兴二年,至十七年,沈斐编老苏文集附录二卷, 有载张方平所为墓表,中及辨奸。又东坡谢张公作墓 表书一通,专序辨奸事。窃意此三文皆赝作,以当时 情事求之,参差不合。按墓表言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 党友倾一时,其命相制曰:生民以来数人而已。造作 言语,至以为几于圣人。欧阳修亦已善之,劝先生与 游,而安石亦愿交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 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而闻见录叙辨奸缘起,与 墓表正同,其引用之耶?当明言墓表云云,不当作自 叙语气。其暗合耶?不应词句皆同。考荆公嘉祐之初, 未为时所用,党友亦稀。嘉祐三年,始除度支判官, 上万言书,并未施行。明年命修起居注,辞章八九上, 始受知制诰,旋忤执政,遂以母忧去,终英宗之世召 不赴,乃云嘉兴初党友倾一时,误亦甚矣。以荆公为 圣人者,神宗也。命相之制辞,在熙宁二年,而老泉 卒于英宗治平三年,皆非其所及闻也。(中略)若夫 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以为颜渊 孟轲复出,则荆公本传与荆公全集具存。并无此事。 荆公执政之后,或有依附之徒,而老泉已没,匪能逆 知。若老泉所及见之荆公,则官卑迹远,非有能收召之力,吾不知所谓好名而不得志者果何人。夫人之作 奸,必有所利而为之。荆公生平,以皋夔稷契自命, 千驷弗视,三公不易,此天下所共信者,复何所为而 为奸?彼诚见夫宋之积弱,然不可以终日,而公卿大 臣:如处堂之燕雀,晏然自以为安,不得不出而任天 下之事,而又幸遭大有为之主,遂毅然相与立制度变 风俗,排众议而行之,凡以救国家之弊,图万世之安, 非有丝毫自私自利之意。其术即未善,而心则可原, 曾何奸之有哉!又云:余少时阅俗刻本老泉集,赏书 其辨奸论后,力辩其非老泉作,览者犹疑信参半,欲 得宋本参考之,而购求多年,未之得也。盖马贵与经 籍考列载苏明允嘉兴集十五卷,而世俗所刻,不称嘉 兴,书名既异,又多至二十余卷,意必有后人赝作, 阑入其中。近得明嘉靖壬申年太原守张镗翻刻巡按御 史澧南王公家藏本,其书名卷帙,并与经籍考同,而 诸论中独无所谓辨奸论者,乃益信为邵氏赝作,确然 无疑。而又叹其心劳日拙,盖伪固未有不破者也。余 按穆堂此文可谓温渚然犀,物无遁形。蔡氏上翔引申 之,凡数万言,其确证辨奸及墓表之伪,更足令人呼 快。今以文繁不具引。夫明允非圣人,就令其赏为此 文以诋荆公,亦何足为荆公病!然伪者自伪,不得以 为真也。邵氏之流,以诬荆公者并诬明允,其鬼蜮之 丑态,吾实无以测之,独恨后之编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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