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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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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忍耐力和意志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每天早晚两次,那块木头会来为我疗伤涂药,喂药喂食。他的动作机械而有效,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平板如石,每次都是安静地来,沉默地走。不管我怎么引逗他开口,始终都不跟我说一句话,甚至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可就连这么古板乏味的一个人,也成了我每天期盼的两个对象之一。

  另一个自然就是祁烈。

  祁烈和那块木头不同,来来去去从没有半点规律。让人摸不清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会呆多久,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离开。

  他来的并不频繁,最多每天一次,停留的时间也从不会太久。态度总是骄傲冷淡,鲜少给我什么好脸色。

  可尽管如此,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寂寞中,每次看到祁烈冷冰冰的英俊面孔,我仍会不由自主地眼睛一亮。

  没办法。不管祁烈的态度有多冷淡,至少他还肯开口说话,肯理会我漫无目的的回忆、闲聊和偶尔的提问。在眼下,他已是我唯一可以与之交谈的一个人,也是我获得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径,自然在我心目中身价百倍。

  祁烈口中漏出的消息通常只是一鳞半爪,对我却已经弥足珍贵。

  只可惜要从他嘴里挖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实在是困难。

  祁烈聪明敏锐,心思缜密,反应快捷且警觉极高,与口无遮拦的乐言可说是天差地别。我常常需要花上好半天工夫跟他闲扯,甚至要放软了态度小心翼翼地哄他开心,才能偶尔从他嘴里骗出几句零零星星的消息,其辛苦程度远胜于与敌国的使者大开谈判。

  至少那还是摆明车马直来直去,这却要迂回婉转不露痕迹,以免给祁烈看穿我的用心,连这点可怜的机会都失掉。

  有时候甚至要故意装得兴致缺缺,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那个东齐的储君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淹死在河里了。”

  “哦,是吗?那倒是白费了我一番力气……”

  ……

  “萧代向北燕指控你劫持萧冉,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北燕王气得下旨严令禁军在全城搜捕你呢。”

  “啊?哦……我才不怕。北燕禁军的本事可比你差得远了。想当初,你满城追拿我的时候啊,那才是……”

  ……

  “北燕王因病三日不朝。听说他这次病得不轻。到了关键时刻,他这三个儿子争得越发厉害,大概是快要撕破脸了。”

  “是么?那不正是你的机会?你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能空跑一趟吧……”

  ……

  只有一次,祁烈的话终于令我动容。

  “听说拓拔弘每晚都会一个人离府外出,莫名其妙地在城里四处乱转。结果被对头抓住机会,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偷袭得手……”

  “什么?!”惊呼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地打断了祁烈的话头,连忙换回漠然的表情,轻描淡写地道,“哦,死了么?”

  祁烈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我,目光寒如冰雪。

  “终于有让你失控的消息了?拓、拔、弘。看来在你的心目中,他的分量果然重得很。”

  “……”我沉默。过了良久,才抬头对上祁烈的眼睛,缓缓道:“绕了半天圈子,你想探听的就是这个?为什么不索性直接问我,何必要费这么大力气?”

  我毕竟还是低估了祁烈。早就该想到,以他的聪明与心机,再加上多年来对我的了解,就算我再小心谨慎,他又怎么会一直看不出我的意图?怪不得一直都觉得祁烈的口风守得极紧,每次都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点到即止,关键处从来滴水不漏,让人探不到半点机密。

  祁烈牵牵唇角,扯出一个微带讥嘲的笑容。

  “我看你天天躺在这里也无聊得很,反正闲着没事,何妨陪着你玩玩心思,也免得你脑筋闲久了会生锈。”

  我怔住,一口气差点没呛在喉咙里。原来祁烈耐心地陪着我耗了这么久,根本是一直在存心戏弄我。他明知道我心急想知道外面的情形,却故意吊着我胃口,时不时漏出只言片语引我上钩,他好看着我绞尽脑汁的样子自己开心!

  也罢。既然一时不慎落于人手,又怎能不任人占尽上风?

  只是,我也不能太示弱了。

  “是么?”我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难为你煞费苦心地安排了半天,把我放在一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让我整天与黑暗和寂静为伍,除了你和那块木头就再也接触不到任何人,就只是为了让我玩得投入一点?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逼出我的弱点和破绽,好给你造成可乘之机,探听到你想要的秘密呢。”

  祁烈的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又慢慢冷了下来。

  “你以为我想探听什么?”

  “你说呢?”我静静抬眼,不避不让地看着他。

  “且不论合法传承还是篡位,你既然已当上了西秦国主,这传国之秘也不妨让你知道。其实我本就打算告诉你的,可是现在,我却偏偏不肯说了。”

  祁烈的眼神一冷。“为什么?”

  “因为……”我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要我说出秘密,可以。但必须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必须是在彼此对等的关系下,而不是受制于人地被迫说出来!”

  我扬一扬眉,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坚持与骄傲。

  “小烈,你或许有你的手段和办法,我却也有我的原则和尊严。你可以抢走我的王位,也可以拿走我的性命,可是要让我屈服认输任你摆布,却也没有那么容易。你要想拿到传国玉,想知道西秦的镇国之秘,除非是在我自由之后。如果你不服气,那也不妨来严刑逼供地试试看!”
祁烈紧紧抿着双唇,修眉微蹙,黑亮的眼中光芒闪动,仿佛有无数纷杂的思绪飞速闪过。他一言不发地凝视我良久,才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道:“好!不愧是我自小佩服崇拜的大哥,纵然是处境已到了如此地步,依旧不减当年气慨。你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若是再使出什么狠辣手段来逼你开口,未免让你小看了我。我不会苛待你,不会对你严刑逼供,可是也绝不会放你自由。咱们不妨便这样慢慢耗着,且看看最后谁先会低头!至于那些秘密,你不肯说也没关系。我既然能抢得这个位子,便自然有本领坐得稳,守得住,就算是没有传国玉又怎么样?”

  看着祁烈钢铁般坚定无回的决然目光,我心中一凛,不由叹道:“小烈,你就永远也忘不了跟我赌一口气?你不杀我,又不放我,宁可不要玉不问机密也要硬生生跟我纠缠上一辈子,这又何苦呢?”

  祁烈紧紧凝视着我,闭口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我这样对你是为了逼你说出心中的秘密?没错!可是你只猜对了一半。还有另外一样东西,是我更在意,更想从你身上逼出来的。”

  “什么?”我愕然问道。

  祁烈不答,目光却始终不离我的脸。优美的双唇紧紧地抿着,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

  “等到我成功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直到他起身将要离开的时候,祁烈才淡淡告诉我。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双眉微蹙,有些困惑地想。我保有的秘密并不多,除去有关王位传承的那些,真的已不剩下什么了。还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祁烈大费周章地逼出来?

  眼看着祁烈就要迈出房门,一个在我脑中被压抑了半天的问题终于还是不屈不挠地跳了出来,令我本能地冲口叫住了他。

  “祁烈!”

  祁烈停下脚,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顿了一下,突然又迟疑着把那个问题咽回了腹中。

  ……

  祁烈的目光微微一闪,唇边突然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笑容。

  他转过身,不再停留地离开屋子,却在铁门闭拢的前一刻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放心。他没有死。”

 

 
第五章

  真应该感谢祁烈的骄傲。

  自从他说过那番话后,我的待遇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他果然命人打开了紧紧禁锢我手足的粗重钢圈,让我终于摆脱了重重桎梏,有机会伸展一下僵硬的肢体。

  不知是否因为躺得太久,还是因为受伤未愈,刚一试着起身活动,我只觉全身上下的各处关节酸痛不已,身子更是软软的不听使唤,竟要扶着床栏才能勉强坐起,更加没力气下床行走了。

  当然,祁烈给我的自由极为有限。即便我有力气下床,也走不出这间小小的石室。一根粗大的铁链仍牢牢地锁在我的左脚上,另一端深深地钉入石墙,将我的活动范围严格地限制在石室之内。

  与之相应的是另一副结实沉重的精钢手铐,时时刻刻地束缚着我的双手,就连吃饭睡觉时都从不摘下来。

  我苦笑,一边拨弄着腕间叮当作响的锁链,一边无奈地摇头轻叹。

  祁烈总是喜欢高估我,宁可浪费十倍的力气重重防范,也不肯对我稍有放松。难得他这么看得起我,我真该受宠若惊才是。

  其实以那位‘三绝神医’的眼光和本领,肯定能看得出我脉象的异常。拜祁烈的‘蚀骨销魂散’所赐,我此时的内力还不到正常时的一成,连一个寻常的侍卫都比不上。再加上全身的关节受创不轻,又曾在重伤之余大量失血,身体的状况可说是糟糕之极。连随便做一点轻微的活动都要喘息半天,哪里还会有力气逃走?祁烈给我加上这重重束缚,实实在在是多余得很。

  幼时的祁烈曾经天真地认为我如神仙般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该不会他直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个荒谬的想法吧?

  不过也应该知足了。这副手铐虽然给我的行动带来许多不便,但总比以前那种连动都无法动弹的处境要强得多。除此之外,祁烈给我的待遇并不刻薄,每日送来的各色用品一应俱全,几乎满足了我正常生活中的一切所需,包括阅读和娱乐。

  除了不能自由行动,我现在的生活几乎与以前在西秦时差不多了。狭小的石室虽不见天日,但是床头有书,几上有茶,案上有琴,壁间甚至还挂了几幅名家的书画。长日无聊,我至少可以看看书,下下棋,还可以在养足体力后下床慢慢地散一会儿步,日子倒也过得颇为闲适。如果不是手脚上有一堆叮当作响的东西时刻提醒着我,我几乎都要忘记掉自己是祈烈的阶下之囚,倒要以为自己是一位暂时居留的客人呢。

  祁烈仍然每天都出现,还是一样的行踪不定,来去如风。从那天之后,他不再提起我们之间的矛盾与相持,不再对我说起外面的事,更绝口不再提拓拔弘。每次来时,只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若神情,淡淡地与我信口闲谈,偶尔下一局棋,或是聊一聊我手中正读的书卷。态度倒比以前平和了许多,有时候甚至称得上友好,让我一不小心就会产生错觉,误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宫变之前的和睦时光。

  只是未免觉得场面颇有些怪异——这种宁静平和的气氛与我手足上的镣铐殊不相称。但祁烈既然有本事对此视而不见,我也就只能心平气和地安之若素了。

  尽管祁烈再不肯对我提及外面的情形,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之深,仍不难从他的行色中看出些许端倪。祁烈似乎很忙,虽然态度一如往日般从容沉稳,脸上却有时会带着难以察觉的隐隐倦意。

  他的神情总是冷冷的,很少暴露出自己的心思,但从他的眼中时而惊鸿一现的光芒里,我却能感觉到他心中深深潜藏的紧张与兴奋。不难猜测,北燕此时的权力斗争想必已趋于白热化,就连搅在他们中间混水摸鱼的祁烈,神经都明显地紧绷了起来。

  室中无日月。按三餐的次数屈指算来,我落在祁烈手中已经有十余天。朝中的风云瞬息变幻,覆雨翻云,这时也不知成了何等光景。如果北燕王压得住阵脚还没什么大碍,万一他真的病重垂危,无力出手掌控大局,北燕大概就要多事了。

  这确实是西秦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只不知……祁烈究竟会做些什么呢?

  我一边垂首沉吟,猜测着祁烈可能采取的行动,一边拈着一枚棋子轻轻地敲着棋盘,心不在焉地与自己对奕。思忖良久,不知不觉间,盘中的局势竟被我搅得纷繁复杂,混乱无比,待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黑白双方已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几乎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了。

  我怔了一下,对着棋局出神良久,突然哑然失笑。信手挥出,将盘中的棋子尽数拂乱,推枰而起,不再去理会这一团乱麻。我还笑拓拔弘不够洒脱,无法抛开掌握王权,称雄天下的野心和梦想,可是我自己明明已不在局中,却还要替别人劳心伤神地算来算去,又真是何苦来由?

  真真是看棋看得把自己都陷进去了。

  放下心事,一时间只觉得心神一爽,刚想起身下床活动一下手足,祁烈突然推门而入。他这次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眉目飞扬,神情雀跃,一张生动明朗的娃娃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竟是让我担心了好久的乐言。

  “小乐?你怎么来了?你没事吧?”我意外地道。

  乐言吐吐舌头,在祁烈身后向我偷偷地做了个鬼脸,没敢出声说话,只是悄悄地指了指祁烈。

  我皱了皱眉。“还不能跟我说话么?他还在罚你?”

  乐言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又指指祁烈。祁烈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冲乐言点点头,乐言立刻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把我手足上的镣铐都打了开来。

  我一愕,抬头看向祁烈。祁烈今天的表情与往日不同,虽然还是抿着唇不说话,但俊美高贵的脸容不再冷漠,五官的线条几乎称得上柔和了。

  “今天晚上……我们到外面喝酒。”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祁烈的脸色仿佛僵了一下。

  “你忘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又仿佛有些怅惘与失落。“算了……既然你已经不记得,那就不必问那么多,只管喝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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