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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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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东西在脸上动,我这才发现我又流泪了。我打开了门,将门外的两个浑身是雪的人放进来。
  那天晚上,我在梦里见到了老铁锤将军。他和母后同乘在一匹马上,样子极为亲密。他们深情地对望着,眼睛里只有对方,视线一刻也不转移。我苍老的父王坐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呆望着。马和蒲团都在空中飞行,所以他们三个人始终相互对视,在一个水平线上。我的母后从来没有这么光艳照人,即使在宫中最幸福的时候,面庞也没有这么生动。父王脸色极为阴沉,他虽然龙袍在身,但在老铁锤将军面前却丝毫不像个帝王。
  非常奇怪,来三星城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同时梦见我的父母。梦中的景象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老铁锤将军模糊的轮廓,母后亢奋的身姿,父王忧郁的眉头,这些画面在我醒来时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之中,一遍一遍地在眼前展现。它们传导出的意境是,在马上与老铁锤将军结伴而行的母后,在他们对望那一刻才真正找到毕生的幸福。手提铁锤的老铁锤将军才是国度真正的主宰,而父王则仿佛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乞丐,不安地等待着母后施舍欢娱,企求着老铁锤将军施舍平安。
  我从梦中大叫一声醒来,手正被铁锤将军紧紧握着。我感到阵阵暖意从他的手心传导过来。这时我才察觉,我的身体原来很冷。
  铁锤将军说:
  〃你醒了。〃
  他的眼睛红红的,这是陪我熬夜的结果。我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半晌没有说话。他虽不是老铁锤将军所生,但毕竟是他的义子,这张脸上留有老铁锤将军的神情。看来身体的遗传是脆弱的,精神的秉承才更牢固。
  铁锤将军说:
  〃可把我急坏了,你都昏睡三天了。〃
  我说:
  〃我梦见你父亲了,他和我母后在一起。〃
  铁锤将军听后一愣。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样子好像是在疑惑我是否真的醒了。我坐起来说:
  〃手中有铁锤的才是王,穿龙袍的原是乞丐。〃
  听了我这句大逆不道的话,铁锤将军急得脖子上的汗珠直往下滚。他环顾左右,好在没人。他让我重新躺好,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
  〃你在发烧说胡话。〃
  然后对外间喊道:
  〃,拿水来。〃
  我再次昏睡过去,恍恍惚惚来到又一个梦里。我看见石匠泪流满面,一只小鸟在他面前拍打着翅膀,聆听着他的不幸。感觉中,那只小鸟就是我,就在他的嘴边,他的耳畔,羽毛抚慰着他的面颊,如同我温柔的手指。随着他的讲述,他的脚步在飞速前行。一扇门出现了,他的祖先就站在门里,背对着他。他怎么呼唤也不转过身来,也不让他进门。
  他祖先的声音从后脑勺传出来:
  〃我的匠儿啊,你当远行。在地上的时候,不要走地下的路。〃
  石匠上前一步,他的祖先十分恼怒地一拂长袖,他便跌坐在空中。与此同时,他祖先的一句话伴随他的下落降临到他的耳畔:
  〃回乡的路日后有的你走,不要担心失去太阳的光,黑暗也是明亮的,我会派神鸟衔灯为你引路。〃
冰河(3)
  石匠从万丈高空坠落。他惊恐地呼唤着,又不肯丢掉手中的锤,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和他一道呼喊着,终于喊醒了。
  原来是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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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北风正紧,还飘着雪。
  折腾了许多日,妩媛婆婆和都熬不住了,她们早已沉沉睡去。我翻窗而出,这样的夜我睡不着,室内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热了。
  有雪的夜很好,尤其还有月光。长猿狼和另外两个守城的士卒立在风雪中,他们发现了我,跪倒施礼。
  我沿着台阶下城。台阶很滑,我摔倒了。
  地上的石板很凉,雪在脸下边融化的感觉真好。长猿狼和那两个士卒急忙跑到近前跪下来,长猿狼想扶我,又不敢伸手。我从地上直起了身,冲他们笑了笑,他俩将头埋得更深了。若不是他们两个,我真想在石板上睡一觉。我已经走远了,他们还在地上跪着,无声无息地跪着。清雪从夜空中簌簌而下,落在他们身上。
  我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
  那些雪花就像过去十几年中每一天每一刻的我,在今夜统统来到我的身边,邀现在的我同游。
  石窟里也有清雪。
  那是我带进来的,像一股飘渺的烟。
  夜这么深,石匠还没睡。他仿佛知道我要到来,衣冠整齐地坐在炎帝窟里的篝火旁等候。我已经来到他的近前,他没有抬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两眼满是泪痕,和梦中完全一样的泪痕。
  他注视着眼前一尊新成的雕像,已完全入定。这尊雕像雕的是炎帝的小女。在炎帝的众女中,她最为活泼,也最为倔强。可惜的是她游东海不小心溺水而死,死后化作小鸟一只,自名精卫,衔西山木石填海,月月不息,日日不怠,世人将其唤作帝女雀。雕像仿其形,文首、白啄、女身,背有双翼,赤足,飞行于崖壁之上。
  我正待细看,石匠对着她叹息道:
  〃为何一定要如此执著一念,痴迷不悟啊!难道你死后还不明白吗?海是填不平的,填不平的!〃
  我说:
  〃我的画已经毁了。〃
  石匠仍没有抬头,他凝视着火说:
  〃所有的东西遇火都会毁的。〃
  他忽地起身,举火穿过百神殿向里面走去。但我看见了他的眼神,虽然只是一瞬,但却证实了一个意念,那就是昨晚的梦全是真的,我们曾共同走进同一个梦中!
  我快步紧跟。他的步伐很大,我几乎跟不上。今天我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统统在他耳边说出来:
  〃石头不会,你说过比骨头硬的是铁,比铁硬的是石头。骨头和铁都会烂,石头不会,火也不能烧毁石头!〃
  〃石头也会!〃
  〃可在我死前不会,死后五百年也不会!〃
  在蜀王宫的尽头,石匠突然停下来对我说:
  〃你走吧,你及早回头吧!〃
  〃我回头去哪里?将军府还是优柔宫?〃
  〃反正不是这里!〃
  〃那你为何在这里?〃
  〃我在这儿二十年了。〃
  〃我是问你在这里的原因。用锤子打石头吗?〃
  他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说:


  〃你真以为我是用石头在雕刻吗?〃
  他说完松开了我,快步向他雕琢水苍玉的地方走去。
  〃他用锤打人,你用锤打石头,这就是你和他的不同吗?〃
  〃对。〃
  〃不对,除了坚硬,你还需要别的。〃
  〃我只需要我的心……平静。〃
  〃同样的敲击,不同的等待,他等的是敌人……〃
  〃我等的是死亡。〃
  〃最终等待我们的都是死亡。在它来临之前,生命的意义应该成就。〃
  〃生命如野草,本无意义。万骨成灰,无贵无贱,死亡同样也没有意义,但它是没意义的终结!〃
  一堆燃烧的火照耀着潭水,石匠的倒影在里面曲曲折折。我从火堆里取出一根木头,拿着它来到他的面前,将火举到我们中间。
  〃野草也有愿望,它们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去。它们期待着一场烈火,将生命在瞬间燃尽!〃〃我已经静心雕刻了二十年,你为何要来扰乱我内心的宁静!〃
  〃终究是灰,有人腐烂成灰,有人燃烧成灰,这就是不同。〃
  〃不要再飞了,到地上落脚歇息吧!〃
  〃我不是精卫,如果我是,也要把东海填平。哪怕死而再死,此志不渝!〃
  〃我安然走向死亡,不要阻挡我的脚步!〃
  〃我是火,我只想让铁锤和石头变红,雕凿出真正的自己。我要让后人知道,月瑶来过这里!我来三星城之前,就知道这里有一个人在等我;现在我来了,我找到了他!我生不为天,死不为地,我的生死只为一人!生为这一刻,死也为这一刻,在这一刻我和他曾经……相遇!〃
  我看见火把在他的瞳孔里燃烧。我相信,他在我的瞳孔里也看见了同样的火把。我们对视了很久。我移开了火,来到那块水苍玉前。水苍玉光洁如镜,火光中我的形体清晰地映照在上面。
  〃你也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给你带来生命意义的人!你看,你等的人就在那里!她的灵魂被石头裹住了,你把她放出来吧!〃
  石匠提了锤,在水苍玉旁伏下脸。他轻轻地抚摩着,聆听着,久久地,像是睡着了一般。我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他抬起了脸,眼里已盈满了泪光。这时,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襁褓中的我,赤身裸体,疯狂地蹬着四肢,声嘶力竭地哭泣着。
冰河(4)
  〃你看清楚她了吧?〃
  〃看清了。〃
  我再也无法自制,在他的唇上疯狂地吻着,泪水淌到我们嘴里,很咸,很冷,像盐与冰汇合的溪流。在这一刻,我看见眼前的所有的路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悬崖上的小径半隐在云端,不知道它的尽头在何处。我跪在他面前,将锤托举给他,然后以手掩面,夺路而逃。
  黑漆漆的树林只有雪的反光。
  我奔跑着,不知要奔向哪里。我的衣衫已被树枝挂碎,腿上、臂上出现了道道血痕,我仍旧奔跑着,麻木地奔跑着。雪萧萧而降,我跑过骷髅地,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处军阵所在的山岗。我逐一亲吻着那些在风雪中岿然不动的将军和士卒,向他们款款下拜:
  〃我的铁锤将军,月瑶公主来了!〃
  〃我的雕像,月瑶公主来了!〃
  最后,我匍匐在地上,对着冰冷的雪喊道:
  〃我的石匠,你雕凿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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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雪还在下。
  军士们晨练的声音从校场那边传过来,锤与锤相碰的声响里多了些坚硬冰冷的东西。台阶上积了寸许的雪,我拾阶而上,留下一串脚印。我的心情无比惬意,脚步欢快而轻盈。前面城垛上的旗帜随风抖动,铁锤将军黑色的身影从旗子的一侧闪出来,吓了我一跳。
  他好像在那里守候了很久,面色铁青,胡子上挂着冰碴儿。他的脚步很重,握在手中的铁锤似乎比往日大了一倍。我们在甬路上相遇,本来十分宽阔的甬道此时变得格外狭窄,他的斗篷被风吹得扑拉拉响,铺满了整个门洞。他自上而下,巨大的身影完全遮住了旭日的光,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我扭头就跑。
  可我只跑了七个台阶,便停住了脚步。我为什么要跑?我只是在雪地里睡了一夜。想到这里,我转过身来,迎着他向上走。
  他停下了。
  我从他身边走过。
  他看着我,没有拦我,也没有说话。我继续向城上走,那台阶似乎一下子多出许多,遥遥望不到尽头。
  铁锤将军还立在那里。
  他转身了,脚步就在我的身后。我听见铁锤运动的声音,但我没有躲,保持着原有的节奏继续向前走。铁锤在石墙上摩擦着,我眼睛的余光里看见了墙上迸溅出的一道火星,像条游动的龙。
  终于到城上了。
  妩媛婆婆和跪在旗下,四只手撑着一只巨大的伞盖。伞盖很大,又有很多穗子,她们几乎撑不住,人和伞一起在风中摇动着。
  铁锤将军来到我的身后。他叹了口气,将他的斗篷披在了我的肩上,然后对妩媛婆婆和说:
  〃带公主回房,以后不许再疏忽了。〃
  说罢,他急匆匆地往主城的校场去了。
  要来扶我,被我没好气地一把推开。风吹翻了伞盖,像车轮一样向远处滚去。妩媛婆婆和呆在那里,不知是追伞还是顾我。
  我迎着风走着,铁锤将军的斗篷在风中鼓荡着,好像有无数只手在往后拉我,使我不能向前行。我将斗篷解开,让它随风飘去。它像一只绛紫色的蝴蝶,在雪中盘旋飞舞着,掠过主城敌楼的檐顶,向远方飞去。
  城上的人都看见了那件斗篷。
  长猿狼最先反应过来,纵马独自追赶。三星城的人很迷信,主帅的斗篷不能着地。他们必须在斗篷落地之前追上它。那匹马没有走出城的甬路,而是从城墙上飞跃而下,然后就旋风一样奔过一个小山岗,在另一处山坡的顶端追上了。长猿狼一个跃扑,在斗篷落地之前的瞬间将它接在手中。
  我看见长猿狼直立在马上,双手举着斗篷疾驶而归,城上的士卒一片欢呼。这风中的欢呼很是刺耳,它助长了风力,打在我脸上很疼,脚几乎站立不住。有什么可欢呼的,当初画上的我在空中飞去的时候,怎么没有人追得上。
  我对还在观望的妩媛婆婆和喝道:
  〃看什么,还不快回去,你们想冻死我吗?〃
  晚上,我浑身发烫,他们都认为我病了。这样的冷风中,在山里走了一夜,居然穿这么少的衣服,而且又有这样古怪的举动。
  我让从外面盛来三盆雪,我一团一团地抓起来放在胸口,看着它们变成水,流到我的小腹。我不停地放着,直到三盆雪都在上面融化。热,还热,我恨不能将胸膛扯开个裂口,将城上的雪全塞进去,使我的心得以冷却。如果雪能冷却我的心,让它不再跳动,我宁愿赤身躺在校场中间,让巫提山雪峰上的雪都压在我身上。
  铁锤将军回来,用过晚饭便在灯下看书。他将铁锤握在手中,转动个不停,就那么转着,直到三更。
  锤放到了地上。
  他来到床前,掀开被子。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肩膀,像摸到了烙铁一样,马上移开了。
  〃这么烫,你病得不轻。〃
  〃我的画。〃
  〃我会请画师来三星城,重新给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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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画的已经不是待嫁的月瑶了。〃
  〃我让他画得更漂亮些。〃
  〃那只是铁锤将军之妻,我要当年的月瑶。〃
  〃你要什么都可以,只是别不要脸面!〃
  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来,逼视着他的脸。他的脸在我的身体的映衬下,红得像炭。这是我没有见过的一张脸,十分陌生,就像罩了一张魔鬼的面皮。
冰河(5)
  我在他的脸上打了一耳光。
  我的脸上也挨了一耳光。
  好像有一支军队从我的脑子里经过,尘土飞扬。我一阵眩晕,倒在他的怀里。几滴冰冷的泪滴在我的脸上,那是铁锤将军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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