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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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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命人取地图来看。等四个侍女在案上将图展平,那是一幅绢绘彩图,在烛光下色泽绚丽。遥想上古黄帝之时,其子昌意娶蜀上氏之女,生帝喾高阳,其支庶受封于蜀,世为侯伯。武王伐纣,蜀派兵助援有功,国益广大。如今父王的国东接巴苴,南临于越,北与秦分,西掩峨,沃野千里,群山为障,人称天府。国境线蜿蜒曲折,找了好半天也不见三星城的影子。要指给我看,被我制止了,我坚持自己找。烛火燎到了我两根头发,终于找到了。在东北方向,沿着巫提山山脊向北,纵深三百余里,一直向敌人的地界伸展开去,山脉的尽头是一处峡谷,三星城便在那里。
远嫁(2)
  它的四周,完全是另一种颜色,城邑上画的是敌国的旗号。这样一座被敌国几乎完全合围的城,只靠陡峭的巫提山山脊与国境相连,像一柄悬浮天外的剑。
  我很难想象谁在守这样一座危城,更难想象守城人的心境。
  实际上,巴人一直在窥觑父王的国土。百年以来,他们已经蚕食了巫提山东面和西面的大片疆地。但是若想有进一步的作为,必须先取三星城。三星城让他们如鲠在喉,非拔不可。可是父王竟然无心顾及,若不是铁锤将军的文书,他几乎把它给忘记了。除了搜集美人,满足她们的需求,让她们生时死时都快乐,父王已无别的爱好。除了给越来越多的美人营造宫室和墓|穴,国中已无新鲜事。那两个武都女人上个月忧郁而死,优美的《东平之歌》虽然给她们带来一定的快乐,但也不能把成都变成武都。从她们嫁入蜀宫到去世刚好九个月,正应蜀中小儿所歌:
  紫岩竹,
  离故土。
  绿如初,
  九月枯。
  父王整日哀伤,朝事俱废。他不忍把尸首运回她们的故里,又怕她们死后仍旧水土不服,于是命五丁力士从武都担土,千里迢迢运到成都,不是在郊外,而是在城里为她们下葬。死人和活人比邻而居,真是荒唐之极。稍有微词的三位老臣被父王当庭处死,朝野上下从此缄口。墓室占地数亩,高七丈,号曰武担,以石作镜,为其墓志。满朝文武都在为这件事情忙碌。发丧那天,父王一身白衣,口中仍唱《东平之歌》。此歌本是欢乐之曲,如今唱起来音韵大变,如同鬼哭。远处的小儿三五成群,仍旧吟咏他们的童谣,只是鼓乐大作,听不真切。扶着棺椁的父王已成泪人,嗓音嘶哑地唱着,百官随鼓而和,哭声震天,宫墙开裂,百鸟惊飞,悲啼不下。
  这样的都城,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即便不是出嫁,我也要逃走!
  从图上看,三星城在巫提山山脊的最高处,山势险峻,后方的补给断难维系,进攻已不可能。没有进攻的驻守何其艰难,然而它却守住了,多年以来敌人居然没有敢来犯境。
  它给敌人以巨大的精神震慑,同样地这种压力也给了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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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见过铁锤将军,更不确切地知晓他驻守的意义。或许,他在期待着某个事件的发生;或许,他在期待某个特别的人;或许,他就是为了等候我的到来。
  我将金发插插在三星城上,对说: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兴奋不已,吩咐那些表情呆滞的侍女说:
  〃金银首饰一概不必带了,把我的那些画像装好。〃
  这些画是个青城山的吴姓修仙居士和他的弟子所画。我还记得他初到宫里的穷酸样,他生怕我不画,还特意将他画的其他公主的画像展示给我看。那些画中人各个云鬓高挽,霓裳羽衣,样子都差不多。当时我便说,要画就要画得和她们不一样!她们都是精心打扮,端坐窗前,我偏把头发披散开,倚在床上;她们都修眉眼,施粉黛,我把脸上涂上墨;她们都凭栏伫立,扇掩香腮,我却去扑蝶,衣衫飞舞;她们都是独自一人,我却偏要叫上侍女;她们隔着帘子画,我撤去帘子画;她们让他在远处画,我叫他到近前画。不然我怎么会和她们不一样呢,不然人们怎么会分出哪幅画的是她们,哪幅画的是我月瑶呢?
  想起他给我作画时诚惶诚恐的表情就好笑,怕看我却不得不看我,真是难为他了。他虽然画术精湛,可并不善于表现特性,只是一个画师罢了。
  装箱时我让一一写上标签:《月瑶散发图》、《月瑶着墨于面图》、《二十二公主月瑶与侍书扑蝶图》等等。
  我们虽然舍弃了自己的珠宝,父王却陪嫁甚多,衣物、首饰、珍玩装了十几车。则带了九箱简牍,这些都是她未曾读过的,准备带到三星城去读。
  送行的场面十分盛大。文武百官、各宫公主和嫔妃全部到齐,由亲兵卫队护送,大批的兵车跟随,那阵势不像是一个公主出嫁,倒像是军队远征。队伍从太阳门正门缓缓而出,和高大的城墙相比,就像从门洞里经过的一队蚂蚁。
  我望着缓缓远去的都城,第一次感到它的宏伟,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想到从此离别,天各一方,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泪水中,母后和父王的脸模糊了,送行人的身影模糊了,熟悉的街道模糊了,都城的轮廓也模糊了。
  与这个盛大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此之后每过一城后面的队伍都减少一节。父王的军队只送一程,然后由前面的城派军队接换,城城交接转运。那些宫女们满面愁苦,好像不是随我出嫁,而是惨遭发配一般。一出都城,婉娉就病了。她每夜啼哭,日渐消瘦。由于水土变换,很多人相继病倒。在第六城,婉娉浑身发烫,上吐下泻,鸡鸣前便咽了气。婉娉简单的葬礼上,众侍女哭得撕肝裂肺。我索性只留下,其余的让她们返回都城。
  妩媛婆婆说:
  〃回去的路也很长,不如让我跟你去。〃
  我只好同意。
  荚把自己随身带的一根短笛送给了,两人抱头哭了一回。荚给我叩了三个响头,随众婆子和侍女们离去。我没有哭,若是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又何必强求同路呢?还是各走各的路好。
远嫁(3)
  前面的城一城比一城小,一城比一城破,送亲队伍的人数渐渐稀少。各城的接待都殷勤备至,但住的和吃的越来越差,我明显感到离都城真的远了。
  我们走了两个多月,才走出一半的路程。从都城一同来的钦命压轿官瘦了一圈,出京时下巴有双下颚,现在是尖的。我也瘦了,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路会这么远,这么辛苦。
  婚期已经很近,我们必须兼程赶路。经栈道进入山区,刚刚走过的百余里路,人烟全无,景色更加荒凉。前方的路越来越窄,最后干脆没了路。走在大山之间,空气湿漉漉的,白天烈日炎炎,晚上冷风习习。岩砖石,枯松倒挂,狼猕结队,蚊蠓成群,猛禽横飞,蛇虫草伏,飞瀑湍流,冲波逆回,泥深三尺,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
  我们穿过一条河,河水很深。我让他们把装画的箱子放在轿子上,由六个水性好的踩水托举到对岸。我要自己游过去,我水性很好,再说我已经多日没有好好洗浴了。队伍过河时碰巧一群大象也在过河,大小有上百只之多,它们打着呼哨,荡起的河水拍击着河岸。士卒们都过去了,由压轿官指挥着面向北坡背河而立,妩媛婆婆和在岸边支起了帷幔。我开始泅渡,河水很凉,我不停地哆嗦。两只小象从山林里回过头来向河里观望,可能是落日的余辉,也可能是我身上的灰尘被水流洗尽,体内疲惫的月又开始发光,河面上波光粼粼,闪着金子般的色泽。上岸的时候,我看见妩媛婆婆和正坐在我的画箱上歇息。画上的人是我,坐在画箱上就是坐在我身上。我一看便动了怒气,两脚把她们从箱子上踢了下来。
  〃还不快去给我找衣服!〃
  妩媛婆婆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斑白的头发散乱着,样子格外凄楚。没哭,拿出了荚送给她的笛子,对着河对岸吹奏。水声滔滔,一只灰色的鸟在水面上徘徊,鸣叫着飞到对岸去了,在遥远的天空中渐渐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听着她的笛声我真想哭,但我忍着不哭。有什么可哭的,难道这不是自己选的路吗?
  这是路上我惟一的一次发脾气,此后我再也没有打过她们。这很奇怪,我好像一下子变了,也长大了许多。
  今天已是大婚的日子,可我们还在三十里以外的山路上艰难行进。偏偏又下起了大雨,山路崎岖泥泞,钦命压轿官咒骂着天气,鞭子都抽断了,但马队走得还是很慢,走了一整天,我们只前进了十五里。我命令将所有箱子放下,轻装前进。半夜,大雨滂沱,人困马乏,众人都十分疲惫,可还是不见三星城的影子。
  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迷路了。
  我心急如焚,误了婚期可是大大的不吉。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铁锤的击打声,众人一惊。
  转过一个山头,三星城的城垛已赫然耸立在前方。我欣喜万分,马上就要到了。锤声越来越响,山谷里充满了它巨大的回声。我的心又紧缩起来,该不是敌人趁着城里忙着操办婚事趁机偷袭吧?
  士卒们不由自主抓紧了兵刃,紧张地四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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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锤声震天。
  山好像在动,可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队伍停下脚步,马儿竖起了鬃毛。压轿官拨马来到轿前,请示说:
  〃公主,前面好像有战事,先在此安营造饭,待属下探明再前行。〃
  〃不,继续前进。〃
  〃可是为公主安全……〃
  〃前进!〃
  队伍继续向前。
  每个人都很紧张,借着闪电,可以看见马大团大团地吐着白气。此时雨更大了,地在颤抖,仿佛那交战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地下。
  风正猛,眼前一片白。
  马蹄在打滑,轿子在急速后退。
  眼前的城带着滚滚雷鸣在向我们飞快地奔来!
  不是错觉,我看得千真万确。它的脚步比闪电还快,牵动了满天的阴云。轿子停住了,我拨开乱发。再看时,城门已然在面前。
  那城在我们面前刹住了脚步。它高耸入云,浑身裹着水雾,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奔袭,吼声阵阵,身体抖动,兴奋之中夹杂着责备。好一会儿,它才渐渐静止下来。只见城楼高耸,城门紧闭,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锤声和雷鸣一同在头上炸开。
  城内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
  军士脸色惨白,压轿官面露惊恐。一支箭带着呼哨射在压轿官的马蹄前,马嘶鸣着倒退了两步。
  浓云中一个巨大的闪电,整个山谷都笼罩在它的蓝光之下。那箭在雨脚中颤动着,即便雨声很大,它颤动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箭梢的顶部,雕翎之下,是一个青铜头像:它紧咬牙关,两耳直立,硕大的眼睛怒视前方,眼球不在眼皮里,呈圆柱状,像两个把手一样外凸,比鼻尖还长出一节,样子极其神秘恐怖。
  我用手撩开轿帘,抬头从缝隙里向城上眺望。
  城上悬着一面黑旗,金色的龙鳞边,中间是三颗白色的星,三颗星之间的连线很粗,也是白色的,远远望去就像两段搭在一起的白骨。就在这时,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一支骠骑军风驰电掣地驶出。他们各个黑盔黑甲,手持黑铁锤,每人脸上都戴着和刚才箭梢上一样的头,只不过尺寸更大,眼球更加外凸。为首一将来到轿前,战马侧翼的铁锤在往下滴水,马上之人头的纵目也在往下滴水。
远嫁(4)
  我记得书上说,古时有主管光明的神烛龙,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我也听宫里老人讲过,蜀人始祖蚕丛可能就是烛龙的后裔,也长着一双特别外凸而且向前伸出的眼睛,也就是书上所说的蚕丛纵目。烛龙谁也没见过,见过蚕丛的人如今早已作古,太久远了,好似传说,让人难以相信。但眼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纵目是那么真切,宛如这两个神话般的人物突然来到了身边,此时就站在头的后面,我的脸上洒满了他们的呼吸。
  在成都时,在各种祭祀场合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头,说它们能存亡者气息和魂魄,还可以驱鬼邪,巫祝们带着它,进行祈祷时更能与天帝、鬼神以及祖先的亡灵沟通。尽管它们的面目夸张,有的甚至也很吓人,但五官都是死的。而眼前的却不同,它们每一样都在动,尤其是那双眼睛,一伸一缩,还闪着电光。我猛然一惊,连忙把手收回,轿帘完全合上。
  铁锤军闪出一条道路,在城门两侧拜伏于地。
  队伍跟着那将战马侧翼的铁锤进城。
  城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铁锤将军内府,灯火明灭可见。
  压轿官在宣读圣旨。可他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见,耳际里全是锤声。我虽然蒙着盖头,但仍能隐约看到两旁侍立的人全是身披铠甲,顶戴头盔,脸上都罩着那种诡秘的青铜头。
  〃拜!〃
  隐约里,我看见一个戴金头的人,铜像一般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就是在向他下拜。下拜时,我看见了与自己一同下拜之人的一双大手。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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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次是对着一排人在拜。一起一落之间,我看见那排人也如铜像般伫立,戴着高高的额饰,纵目高耸,双耳如戟。其他的人我没来得及看清,只看见身边之人的战靴出奇的长大厚重。
  〃对拜!〃
  我感到那人呼出的气从我的头顶上方来,吹得我眼前的盖头直动。
  〃扶入洞房!〃
  很奇怪,没有侍女来扶我,是那人一把将我拦腰抱起。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提着大铁锤,向洞房走去。我只能看见重铠下的一双大脚在铿锵有力地往前走,还有那大铁锤的锤头在眼前悠来荡去。他的步伐很大,路线曲折迂回,好久才到。
  房门关闭的声音。
  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除了我的喘气声。他将我放在床上,然后走开。我听见他把铁锤放在地上,好像没放稳,摇晃的尾音在颤动,床在微微摇晃。脚步声折回来,向我走近了,我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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