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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天下(下部)-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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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瑞郎一掀下摆,半跪当地,朗声道:“必不负七爷所托!”眉眼光彩,浑身上下透著莹灵之气,我暗笑,应当吟一句:生子当如尤瑞郎!自然不敢说出口,只上前一步扶起他,携手叙话。
  康琼百无聊赖坐在康睿帐中,看康睿研习兵书,慢慢走过去笑道:“哥哥为什麽看这个?身为皇上,知晓如何用人便够了,这些事儿应让将军们去头疼!”他倒是明晓其中机关。
  康睿转身笑道:“东下时候,七叔必然会指派我的,历练一番,懂得用兵的皇上,不是更威风麽?”
  康琼咬著下唇笑道:“哥哥要做威武的皇帝,我却要做只管吃饭的小王爷,如此,哥哥会不会嫌弃我?”
  康睿揽住他的腰,柔声道:“我只愿你时时刻刻悠闲自在,不问俗务。”
  康琼楼住他的脖子,喃喃道:“父亲也是这麽讲给七叔听的吧!”他歪头望著康睿,道:“我只要哥哥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都如草芥一般,哥哥将来纳妃也罢,封後也罢,我都不管,但我若说杀谁,哥哥便不许阻拦,如此,琼儿一心一命才全是哥哥的,任由哥哥高兴。”
  康睿被他专注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从未忤悖过他的性子,只道:“我都答应,以後不许再讲这种狠话,平白无故,你要杀什麽人?没得吓我一身冷汗,年纪还这麽小,不许胡思乱想!”便翻出一本字帖要康琼抄录,康琼苦著脸,也只好照办,一面嘟嘟哝哝骂著王右军之流。
  几日後,胭脂族已锐减十之六七,但瘟疫已有收敛的态势,赫戈哲决计带人离开边境,更向西行,胭脂全族,已无力迎战,走为上计。营帐全部收拢,马车也已备好。
  赫戈哲东望,祺毓军旗帜招展,如日中天,心中滋味,无法描摹。远处一车行来,有人叫道:“汗王且等等!”滚落马下,呈上一书。
  赫戈哲展纸,正是祺毓笔迹。
  汗王:如晤!
  今日之别,如永世相隔,汗王之语,历历於祺毓之耳,然祺毓之言,汗王可记得一二?一则,西疆向西,必有沃土良民,待君前去;二则,西疆水源土地沃瘠,盖有图志,今呈与驾前,以待後用;三则,君实乃人中龙凤,天纵英才,万万勿以此次失利而颓唐心志,祺毓如有命存,手持沁血,当待君来!
                                     多觅罗奇.祺毓
  赫戈哲一笑,马车上的箱子已全部打开,纸绢细密,整整齐齐,此必为祺毓亲手所为。又有一幅画,说是尤瑞郎送与汗王的。命人展开半截,藤花架子下站立的却是祺毓,负手而立,目光杳远,仿佛看到无边之地,但目若春江,温柔和煦,一侧题著字:尤瑞郎寄赠赫戈哲,成图於申戊年春。
  赫戈哲大笑三声,跨马纵鞭,驰向远远的碧蓝天空。
  三军早已厉兵秣马,只待挥师。我待这一刻久矣,按捺不住雄心气势,连下城池,摧枯拉朽,一蹴而就,新都祁京在望。这虎狼之师,关得太久了。
  征讨檄文,早已遍印,传抄天下,问祺翰十条重罪,矫诏书,欺圣上,杀兄弟,如此种种,最末一条,天下水旱患灾不绝,盖因祺翰逆天伦蓄男宠,丧尽天良,天必灾之。
  尤瑞郎看了檄文,但笑不语,我因道:“檄文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天下书檄文之人,有谁胜得过洛宾王?”
  尤瑞郎笑道:“说来说去,尽是狗咬狗,两嘴毛罢了。”
  之後,攻下祁京,历时三天三夜,拿人肉去陪,鏖战一场,尽是为了我等袖手旁观的帝王将相。  
  尚德鑫是难得的帅才,用兵布阵,出神入化,不得不赞叹。周正青素日对他颇有微词,现下也只道:“七爷能有此人,胜有十个周正青。”他自嘲笑道:“我素以诤友自居,现下才明白朋友添的麻烦并不少!”
  我只好抚慰他道:“人有其长,你若能同尚德鑫调换位子身份,你换不换?”
  周正青撇撇嘴,道:“自然不换!”
  康睿曾多次请求出战,我未允他,这不是为他立威的时候,真刀真枪,何必用他。康琼尽日里只痴缠康睿,要麽在我身边打发时日,他向来言语得体,体贴下情,倒比康睿还得人心。
  尤瑞郎曾以此语告诫,莫要弄出日月双悬的後果,我便将康琼带在身边,他只能见著几位将军和康睿,不许他在军营里肆意游玩。 
  康琼十分亲近尤瑞郎,仿佛忘了周正青在京城时也曾带他玩耍嬉闹,有些疏远他,或许那时他还小,尽忘了。
  尤瑞郎并不冷落他,也肯花心思敷衍,向我道:“康琼骨子里有些邪气,但并非奸恶之人,让我慢慢开导他。”又笑道:“兴许我幼时也是这般乖张古怪,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定都,封禅,继位,我一时忙得也顾不上他,可恨这些驴粪球子外面光的事体,没有一件能省去不做。封号定为炎帝,有几分嘲笑尧舜,轻薄圣人之举,反正手下都是丘八爷,没有那些罗里罗嗦的文官,故无异议。
  脱下刚刚著身的黄袍,便见尤瑞郎进来笑道:“所有金库粮库盖已收缴,户部名册也已收存,不日便可发兵!”
  我长吸一口气,道:“便下祁京向弘京,这话不如那句便下襄阳向洛阳更好听。”
  尤瑞郎一笑道:“若周正青听见,又要说你犯酸,没得羡慕作古之人干什麽,应当直接引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日,周正青方至营帐,便见康琼来访,请他进来坐定,命人斟出茶来,笑道:“世子起居可习惯,想要什麽尽管开口!”心中却暗道这娇气的小瘟神平日里根本不理会自己,今天过来做甚。虽则小时候同他笑闹,可现下究竟是身份有别,又因著那事,康睿也不知道略略提过没有,小瘟神妒性大过天,倘知道了,一早拿剑过来寻衅滋事了。
  康琼抿唇一笑,十分气定神闲,持盏道:“周将军是琼儿的长辈,平日里素有冷落,今日以茶代酒,顺祝康健!”
  周正青有所不解,但仍举茶欲饮,便见康琼迅速过来将茶盏打落地上,那茶水刺啦一声,冒出一阵白烟。
  周正青望向康琼,他只轻笑一声,道:“我同哥哥,周将军并非不晓,周将军同哥哥,我也略知一二。那种情形下,我只怪老天爷不长眼罢。可哥哥如何城府深厚,究竟赤子之心,我若杀将军,同他的情分也断了,倘若如此,不如一死。”
  康琼起身踱了几步,转身道:“今日此举,著实唐突将军,康琼不敢隐瞒,确有警示之意。我只告诉将军,别说七叔不在,便是七叔在位,我若想杀谁,易如反掌。天底下的良心,遇上天底下的痴心,结出的多为恶果。将军深明大义,下弘京之时,便是将军离庙堂处江湖之日,将军可有异议?”
  周正青长叹一声,道:“你不要你哥哥时时处处看见我,我自然答应。可惜你小小年纪,却胸有华山之险,此等绝非你的福分。愿你能收敛心机,作个真正祥和亲王。”
  康琼一笑,道:“我也情愿如此,可哥哥受七叔调教久矣,帝王心术,无不熟谙,到时候哄我骗我,还快活无比。将军,人世悲哀,莫过於此。我宁愿灵台清明著肝肠寸断,也不愿懵懵懂懂作个富贵闲人,一如花团锦簇,生於浮沙之上,到头来,尽是一场空梦。”
  康琼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容,道:“你与哥哥的事儿,我没有过问,是昨夜他亲口告诉我的,不然等我自己知道了,他也永不必再见我。”
  他的声音慢慢快活起来,道:“昨夜他告诉我时,满心满眼的悔恨,他说自己畜生不如,他要我不一定原谅他,他情愿死在我面前,现下颈子上还有一道口子,若不是尤瑞郎,果真就死了。”
  他渐渐低沈下来,道:“我也愿意美玉无暇,可为了一次咎错,便要搭上一辈子的欢喜,我不是七叔,我办不到,将军以为呢?”
  周正青不能不为此言动容,又要钦佩他们兄弟深谙口舌之妙,只道:“世子聪颖,天必惜之,但以常心待人,方成善果。”康琼长拜而出。
  谭培转身进来,笑道:“七爷扶持康睿,怕是察觉康琼之险更在康睿之上吧!”
  周正青叹笑道:“四爷的骨血,哪一个是省油的?幸好他们相互爱慕,不至於弄出乱子,不然七爷就不得不下手摘瓜了。”又沈吟道:“至於七爷不在了,他们兄弟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我早有打算离开此地,只不愿於他患难之时离去。”
  谭培一笑,道:“如此,别忘了带上我,不然我就请下圣旨,满世界的去抓你!”两人相视而笑。
  一路刀光剑影,杀伐征战,并非无险象环生之时,奈何我已历练地铜头铁尾,亦可视杀戮为平常,有时叹息:“什麽是义军,不屠城,不纵祸,寻常的抢掠,算个什麽?乱世治军,只能如此,举大事而不拘小节,我若治军形如细柳,怕是顷刻手上便无人可治。”
  尤瑞郎只笑道:“究竟是世事练达,你也如此厚脸皮了。京城时候,你还因建锐营兵士抢人财物,贯耳游街,示众三日。”大抵世事,皆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转眼又是冬至,想起去年还同赫戈哲周旋,仿佛换了天日,直下弘京之日,屈指可数。我曾翻阅前朝档案,娈童沈氏当政时,王军亦是如此长驱直入,踏平江天,如入无人之境。
  祺翰军并非不强悍,奈何北方部落,亦有侵袭,分兵两顾,腹背受敌,祺翰的确捉襟见肘。况且我得军饷,可密发军队抢掠,他是皇上,筹备军粮,还有一层层关卡,一层层赃官,中饱私囊,任他如何机敏,却不能亲征。朝中良将,皆为我所驱使,原先的老臣功将,已被皇上所杀,为新君从容驭政。纵可提拔新人,又有多少天纵奇才,可不经战场历练,用兵如神,可与尚谭一较高下。
  尤瑞郎於数月内,屡发蛊毒,初时自己躲出去,隐忍毒痛折磨,归来时,我将一碗鲜血扣在他脚下,只道:“你自去疼你的,我取我的血,咱们各自随意。”他方不再於病痛时分离去,但仍强自支撑精神,不到昏迷,我不得喂他血液止痛。
  尤瑞郎每每醒来,总惨白著脸笑道:“现下我全身蛊毒,反成了你养的一只大蛊虫,真是有趣!”难道竟有人忘了此蛊缘何入体麽?
  我因问道:“此蛊何名?”他慢慢道:“能解至冰之寒,故名为祝融。”原来如此。
  我虽身体平和,但十分畏寒,且心肺衰弱,安步当车是做不到的,曾闻尤瑞郎告知尚德鑫:“七爷现下身体无虞,盖因年轻,加上战事一路平坦,故能将病痛压下。将军用兵如神,千万不要耽误时日,勿使七爷存渡河之憾。”
  尚德鑫稳声道:“我一身一心,不过这些用兵的本事,怎能不用心施展,让他怀恨而去。”
  某日观镜,发已如雪,可唇红齿白,仿佛只老妖精,苦了周围的人,每日须对著这麽一张脸。尤瑞郎尚能谈笑风生,他还是青春少年,乌发如云,那蛊虽折磨他,也滋养他,顾盼之间,透著水灵毓秀之态,仿佛天降嫡仙,武功也已大进,原先极尽精妙招数,现下仪和从容,畅如平江静川。
  尚德鑫与谭培经战事而老成练达,尽是儒修将帅风度,眼前康睿兄弟更加修亭明宇,只言片语,默契非常,我所担心,只是担心罢了,尝自嘲道:“冠盖京华,吾独憔悴。”如此,归去也当安心。
  转年春三月,兵进京畿,触目尽是草长莺飞,春光明丽,我心里不知是仇恨,还是怅怨,一江春水在李後主心里流作几多愁绪,而我竟怀化良田为焦土之心麽!
  曾派人遍寻那日跌落悬崖下遇到的寺院老僧,无果而归,自然也无祺焱骨灰,尤瑞郎唯恐我不能释怀,我只道:“不必空耗人力寻觅,难道我还能因为这个忘了他。”
  四月初三,城墙在十二门红衣炮轰打之下颓然倒塌,兵进如潮,血流积蓄,几能漂橹,漫天剑矢,密如雨下,此种情形,观一次便足够了。昨日的血海深仇,到今日却有些恍然,尤瑞郎只道:“你终不是阿修罗,虽则性子酷似,执拗,刚烈,善妒……”说到此,我已忍不住笑,只道情深不寿或是真的,只因不够深厚,所以能得久长,於尤瑞郎而言,我若死了,他也能释开胸襟,归隐江湖。盖因我病疾益久,他日夜牵挂,惶惶久矣,也已习惯,倘若死了,心境倒能开阔。
  每日征战,鲜少乐趣,偶尔出来散步,望见一对雪白肥硕的兔子,身後蹒蹒跚跚跟著几只小的,才陡然想起这是赫戈哲所赠,我竟尽忘了。
  便有一黑皮小兵跑来,将兔子抱起,头也不回向外走,我因问道:“这是你养的?”
  小兵嘻嘻一笑,一手挠著兔子肥白柔软的肚皮,道:“军队里谁养这个?”又道:“是我们尚将军嘱咐的。”一开口,土音十分熟悉。
  我便道:“你们家乡的歌谣是不是带著泪蛋蛋,拉手手之类?”
  小兵一撇嘴,道:“你怎知道?你又是谁?”
  我因道:“我原也是你们那儿的人,可不生在那儿,想听你唱段民歌,可否允诺?”
  那小兵反倒热情起来,清清嗓子开始唱道:
  羊肚子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儿招一招手。 

  我了个见那村村哟!
  了不见呀人,
  我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
  他的声音嘹亮而童稚,比赫戈哲更有韵味,那略带怆然的歌声如雪白鸽子,扑闪著翅膀,盘旋在半天里,久久不停,最後落在朱墙飞檐之上。
  漫野里,仿佛都是这宽敞淋漓的歌声,带著赫戈哲的音容笑貌,泛滥成灾。那千里荒原如能真正听到他的歌声,必要从地心里生出花朵来,浓豔如桃李,烂漫整个瘟疫後的胭脂族。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假仁假义的帝王,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虔诚的孩子,他无论政治对人性进行如何威逼利诱,他终於没有向我说谎,他只说:“我不能签约!”尽管剥离了最後一丝热切的希翼,却能让我真实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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