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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烟雨-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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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阕断墙在望


夜正酣。月正明。
一方乌蓬船憩在江心。

渔火不眠,跳跃着映出一张略微发福的脸。脸上的笑很和蔼,多半分觉腻,少半分觉生。
只见那人向着对面揖了一揖,道,“且容属下暂退。寅时虎丘山阴,恭候楼主。”就是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仍是商贾般的笑。
待到他退到蓬外,踏上来接他的另一艘船时,却便不笑了。
不止不笑,他还用袖堪堪得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好一个戚少商!”他心里默念,甩了甩袖,“怪不得杨无邪甘愿留守京城。”

他是谁?
他是金风细雨楼江南分舵的舵主。
他为什么会在这?
因为那乌蓬船里的另一人。
戚少商。 

戚少商坐在阴影里,渔火只能映出他浅浅的轮廓。
但他的眼很亮,像是刺破黑暗的白亘星。他的眼也很冷,冰冷的厉,像极了他体内化不去的箱子燕寒毒。
他有些厌烦自己这样的眼。但他已不再是放马在连云山脚的那个且歌且酒且豪战的大当家了。他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是京城的群龙之首。
故而他不再醉,不能醉。
而今,他一眼望去要看的不再仅是对方的英雄气概,他还必须要一看到底——再也没有不问出处的英雄。

远远的钟响了。
寒山寺的钟罄很有一点古意,尤其在这深秋的夜半。
而五日前的此刻,他还身在白楼。

先是杨无邪来了,做他的例行报告。报告很简短,有他一贯的风格。却字字了得。
“六分半堂有变,确定雷纯今晨已经出京。”
戚少商依旧傍灯阅书,未曾抬头,“可知为何?”
杨无邪踟躇了片刻方才回答,“有传闻说雷家已破虎丘剑池机关,鱼肠剑即将复出。”他不大喜欢摸棱两可的消息,无奈现在仅此可报。
“依你所见,可信度是多少?”戚少商放下书,挑眉一笑。
“一半。”杨无邪答得也快,像是早就知道了那白衣人定会有这么一问而预先推算好了全盘,“虽然能确定雷纯离京,但不能确定她是否去了平江。再说剑池的机关不是那么好破的,而且这么快就走漏风声,很可能……是个诱饵。但是,这剑——今时今刻却有着能打破整个京城甚至大宋格局的可能性,不可不防!”
戚少商点头,表示同意,“这事不能搁着,但派谁去且容我想想,待明晨我再给你答复。”

杨无邪刚走,便又进来一人。
只是这人却不是从前门度进,而是从窗口翻进白楼来的。却仍是一样的潇洒。
不过瞬间,那人已掠进房来。
与屋主同样的一席白衣,只是他的衣白得更似一把剑。
他整个的人也似一把剑。出鞘的剑。
剑冷,且傲。

有谁能享受如此进出金风细雨楼的待遇?
有一个。
孙青霞。

孙青霞也不客气,随手拉开一张椅子便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壶酒来置在桌上。
“什么好酒?”戚少商也不寒暄,只是盯着那壶酒的眼神有些发亮。
“你尝尝便知。”孙青霞却卖了个关子,只哈哈一笑。
戚少商耸了耸肩,拔开塞子凑到鼻前闻了闻,便灌了一口下去,“闻起来烈,喝起来却软绵绵的,没意思!”他扫兴地把塞子塞上抛回给孙青霞。
孙青霞接过酒壶,动作优雅地自斟自饮了一杯,道,“看来,这江南的酒不对戚楼主的味啊。”
“你去了江南?”戚少商饶有兴趣地抬头,发现友人平日里那双冷傲的眼里竟出奇得有些暖色,便嘻嘻地揶揄道,“江南美女果真了得……”
“江南美女的确了得。”孙青霞却兀自打断了戚少商的话,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却还遇到一人,叫这些佳人在我心里头都失了颜色。”
“哦?”戚少商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孙青霞倒也不指望他接话,翻转着手里的空酒杯笑道,“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
“你去了东坡居士归殁的常州?”
“不意却在兰陵古墟遇上了一袭青衣。”
“………………”
孙青霞又自斟自酌了一杯,见戚少商仍旧沉默,便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差开话题,“说点其他的罢。我听见杨无邪给你做的报告了。我前几日曾在平江呆过,虎丘剑池那边的确有所异变。不过具体证据我是给不来,我凭的是——直觉。鱼肠剑是专诸刺杀吴王僚的剑,剑虽断,其剑意却仍在。现蔡京初罢相,却仍把持大权,皇帝也依旧狗屁,这剑……若真再出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就看要落在哪家人的手里了。”
戚少商不言。
“有异动的地方是虎丘塔,但我摸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帮派的人。”孙青霞道。
“是他说的么?”戚少商突然冷不防道。
孙青霞眼里的光盛了盛,又暗了下去,“是铁手,破了毁诺城机关的铁二爷。他们现正在兰陵古墟。”

戚少商不知道自己花了那么多功夫说服杨无邪让自己出京,现在在这姑苏城外的小舟上听寒山寺的钟声,到底是不是为了孙青霞的那番话。是为了那话里的异变?还是为了……
怎么可能。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当年那场千里追杀,血覆半个江湖……若不是晚晴姑娘以命去换铁手一个誓言,那人被杀千万次都不足以平众恨。
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烦躁。烦躁到一时忘记了寂寞。
真是命里的克星。戚少商烦得有些恼了,便钻出蓬来,想到船尾吹吹夜风。

月华如洗。
照得一江秋水寒。
戚少商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眼望岸边。华灯寂,唯有一片夜色深深。
已是丑时过半,该动身了……

夜已近半,江上江畔微微起了些薄雾。
前行未卜。
(二) 两重门葬几多未知


月黑。风高。杀人夜。
戚少商赶到虎丘山阴的时候,正寅时差一刻。
他不喜人迟到,自己更不会迟到。
尤其是今夜。
今夜、情况如何,对手是谁,一切都还是未知。
未知易乱。
戚少商喜欢乱,因为乱世才能出英雄,无乱怎英雄?
但他不喜欢盲,他不逞英雄,他要做的是能笑到最后的英雄。
所以此时,他静。
静如佛像,巍然不动。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戚少商一入静,便知有变。 
但——不在此处!
于是他便走。
疾走。衣袂烈烈疾走若飞。
风里有血的味道,从山上来。

月无光,夜暗淡。
但偏有银色的光亮从断石缝隙间射出,生生地灼眼。
光只一瞬,却足够戚少商看清状况。
战者两人,一黑一白。
但他不动,似生了根般立在大石旁,剑只悬于腰际。
因为已没有必要。
黑衣人已中那银光,光爆裂在左胸三寸,立亡。

“属下办事不力,请楼主责罚。”那白衣人从石后走出,走到戚少商身前十步,便跪了下去。
戚少商抬眼。
第一眼见到那人手中握着的「御令牌」,知是自家楼人;第二眼见那人白衣上几点血痕,触目、惊心。
“伤势如何?怎会遇伏了?”戚少商笑着上前扶起那白衣人。他笑起来很灵气,但他的眼很沧桑,像是化开着一个江湖。
“谢楼主关心,并无大碍。”白衣人向着戚少商深深一叩后抬首。端的一张清秀的容貌,还正年少风华,剑眉星目,左眼下点着一颗泪痣,更添几分魅惑,叫戚少商在心里也惊了一惊。
白衣少年拂拂袖口,抱拳相揖,深吸一口气道,“金风细雨楼江南分舵座前「东之令」——仇泯之,受舵主之命,正要往山阴去接应戚楼主,不料半途突遇此黑衣蒙面人袭击。幸属下已将来者解决,只怕……” 
“只怕什么?”戚少商示意他继续说,自己行到黑衣人身边,扯去面纱、搜身。
一无所获。意料中的没有线索。
“虎丘塔那边也有埋伏。”少年的声音有些低沉,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是害不到铁二爷的。”
“铁手也来了?”戚少商蹙眉,声音顿时冷去三分。
“是。”白衣少年不知这楼主为何突然愠怒,慌忙解释道,“属下曾与铁二爷一道办过案子,有些交情。此番虎丘机关重重,以属下之浅学实在毫无把握……便请铁二爷相助……”

夜静。
倏地传来一个声音,浑厚却不张扬,“戚兄莫不是不想见我?”
声快,那人的身影更快。
而戚少商竟也待那人无声无息地揉进,不做反应。
相错瞬间,两人——
击掌。
大笑。
“我怎会不想念铁兄!”戚少商笑道,“只怕给铁兄你添麻烦了。”
“是兄弟,就别谈什么麻不麻烦。”铁手淡淡一笑,正待开口继续,却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

“戚楼主不是怕见着大哥你,他是怕见着我,碍他办事。”远远的行来一人,黄衫青衣,傲骨如仙。
夜本浓,月本暗,但那人的周身却似有淡淡的光萦绕着。说不出的梦与幻。
他挑眉,柳眉似剑,眼凌厉,似浸着一江寒透的秋水。
他就那样缓缓的从夜里走来,却恍如出尘。
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笑很淡,笑意很冷。

戚少商的手紧了紧,捏出一把细细的汗。
铁手却已先一步挡在戚少商的身前,压低了声音对来人喝道,“惜朝!”
听得那声喝,青衣人便转身向那白衣少年道,“少年英雄莫如此。”他的话是夸赞,语气却冷,让那少年听得生生打了个冷战。
铁手叹出一口气,也望向那少年道,“仇兄别来无恙?”
白衣少年忙作揖回礼,“托福,一切安好。”顿了顿,又道,“铁二爷怎会下到山腰?”
“方才在虎丘塔遇黑衣人攻击,怕仇兄一人遇险……”铁手瞥了瞥身后的戚少商又道,“若知戚兄已上山,我就不跑这趟了。”

戚少商的心却已不在那两人的对话上。“少年英雄莫如此”,他听那人说,对着另一个人。
曾几何时,大漠荒荒,那个人也曾对自己说。说:“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他的心便抽了一下,狠狠的痛。
不知道痛的是友人的鲜血,还是那人竟可以当着他的面那么轻巧巧地赞另一个人。
他不平,忿忿地沉默。

却听那边顾惜朝又开口道,“仇公子过谦了。依公子才学,机关之道在江南一带已是无人能及。此番大哥带我前来,只是助阵而已。”
他这样说的时候仍旧是笑盈盈地望向那白衣少年,不曾往戚少商这边瞥过一眼。
戚少商冷哼,硬生生吞下反击的话语。
现在可是说风凉话的时分?不,当然不是。
他秘密离京来到平江虎丘,接应的人却分别遭到伏击,况那些黑衣人来历不明!
有险!在场所有人有险!金风细雨楼有险!
是以他冷哼,打断那三人的叙旧,也打断自己飘散的思绪。
他现在是,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不能让王小石托付给他的京师的白道力量在他手里变成第二个连云寨。

仇泯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立刻拜向铁手道,“铁二爷,时辰不早了,我们是否现在就赶去虎丘塔?”
“恩。”铁手点头,回身便看见沉默着的戚少商。
这个人他很熟悉。
他铁手难得佩服人,但眼前这个人却是那寥寥无几中的一个。
所以当初他说,第一次见面我们是敌,以后永远都是朋友。
他知道他被背叛过、被出卖过,但他没有死,没有给击垮。敌人只令他逃亡,不能令他屈服。岁月只使他变得更奇情,却不能令他丧志灰心。
但他纵没有老,岁月却侵蚀了他。他像一个活在半梦里的人,寂寞地只剩影子做伴。
但他看着戚少商的眼,又觉得陌生。
他寥落,却不落寞。他的眼很沉,有些萧瑟,又有些狠厉。但他眼底里还有什么要从死灰堆里重新挣出来,点燃龙吟九天的豪霸。
那是曾经属于他的时代——他和他,戚少商和顾惜朝。
而今,这两条龙都困着,困在各自的茧里,也是他们共同的茧。
而世叔……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且不说戚少商,顾惜朝又肯听从天命么?
天命是什么?
他、铁手,自己也不知道。

“走吧。”戚少商开口说话,话里却是半分命令的口气。
说罢,他也不顾其他三人,自己往虎丘塔的方向疾略而去。
行自心出。
他行得快,因他心急。
他急什么?
此番所争的剑乃鱼肠——弑君之剑!顾惜朝是谁?逼宫之人!埋伏着的查不出来历的黑衣人……这一切都让戚少商心里觉得隐隐的不安。
莫非是局?
那便入局,不入怎破局!

戚少商一动,仇泯之便立刻跟进。
铁手微微一叹,望了顾惜朝一眼,也不多言,跟了上去。
顾惜朝蹙眉,抬眼望了望天。
天黑,无月。
阴影投在他的眸子里,像一块班驳的翳。
“盈亏不见,山雨欲来。”他笑,“真是好时机。”说着,也跟了上去。

已过了寅时,天却越发的阴了,蒙蒙地直暗下去。
虎丘塔沉默地矗立在黯夜里,映着丛木摇曳班驳的影,像极了正等待着猎物的妖魅。
(三) 谁人刻缘三生石底


四人乘着夜色进入了虎丘塔。
然而——
入塔不难,难在入塔之后。
相传春秋时吴王阖闾建墓,以鱼肠剑和其他宝剑三千为殉葬,而虎丘塔建则成于北宋建隆二年。今传鱼肠剑出世,异变却在虎丘塔,要想在如此之大的年代跨越里找出端倪,实属不易。

“阖闾之葬,穿土为山,积壤为丘,发五郡之士十万人,共治千里,使象运土凿池,四周广六十里,水深一丈……倾水银为池六尺,黄金珍玉为凫雁。”戚少商浓眉紧锁,转向仇泯之,“为何异变生在虎丘塔而不在剑池?”
“楼主可能有所不知。剑池广约六十多步,深约二丈,终年不干,清澈见底,可以汲饮。要在剑池动手脚,光天化日之下又是满池清水,实难掩人耳目。而虎丘塔又称云岩寺塔,始建于隋文帝仁寿九年,初建成木塔,后毁。现存的虎丘塔其实建于后周乾佑八年至宋建隆二年的新塔。以属下推测,吴王墓必定不止一个出口,一个在剑池,另一个很有可能就在这虎丘塔之下。”仇泯之恭敬地回道。
“仇少侠果然好眼识。”伴着笑声响起的是两声清脆的掌声,顾惜朝正依在一口古井旁望向这边,“不知少侠能否回答我一个疑问?”
“顾公子请问,知无不言。”仇泯之遥遥一揖。
顾惜朝抬手掀开井盖道,“这口井如何?”

“惜朝!”铁手忍不住出声微喝,“什么时候了,不要胡闹。”
这时,仇泯之已度到井边,探身望去,惊道,“这是口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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