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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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青蓝的天幕尽头落在远山上，隐隐合成黛青一线，凝滞不动，疾风衰草，枯木瑟缩，便让这沉寂不动的山景多了分真实的萧条。
戚少商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惜朝，看着他扶碑哀思，看着那抹青裳染上暮色淡薄如烟般，仿佛风一吹便散。手，不知不觉扶上面前的枯枝，轻咔一声，枝断，他恍然不觉，只默默捏着那断枝。保持着观望的姿势，即不离去也不上前，仿佛站着站着，也站成了一颗树，落地生根。

顾惜朝曾说过他为他们想了很多种结局，戚少商却没有想过。他只有一种选择，一路趟来的血路，他别无选择，除了杀顾惜朝血冤报仇。一直一直这么想着，极力提醒着与顾惜朝之间的仇恨，他说：“顾惜朝，我不杀你，老天也不开眼！”
是的，他恨顾惜朝，很恨很恨，恨他的背叛，恨他的决绝狠毒，恨他的冥顽不灵，恨得发痛，痛得撕心裂肺。

但是，他杀不了他，举剑时仿佛总会听到三弦在唱响，白色纱幔后谁人笑如春风？那心便会莫名的发颤，颤得几乎握不了剑。拔开层层血雾与杀戮，棋亭一夜的相知相契便会出现眼前，纤毫毕现。疼痛伴随着绝望狂袭而来，他与他连一剑下去一了百了也做不到。

“顾惜朝顾惜朝，我们见一面是多么不容易，可是每一次见面都是你死我活！”这种煎熬逼得他几欲发疯，可是，他未曾说出口，顾惜朝却开口了，他说：“戚少商，你总挡着我，我都快要被你逼疯了！”
疯子，都是疯子！

戚少商无声的叹气，皇城一战，沉冤得雪，看着顾惜朝满身伤痕蹒跚离去，心中并没有痛快的感觉，反而空荡荡的无着处。

顾惜朝与铁手走后，他便有意无意的打探着他们的消息，一有风吹草动，便急急赶过去，只是，到了那地方后，又踌躇不前。他不知道见了顾惜朝该以何种态度相待，也许便是这一犹豫，每次他到的时候，那两人已踪影杳杳，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戚少商徘徊不决。如此周而复始，他一个人隐秘的进行着这追逐的游戏，欲罢不能，直到真正重遇顾惜朝。

偏远山野，身中奇毒，他以为死定了的时候，醒来时却见到一灯如豆，有人青裳卷发，“顾惜朝”三字便脱口而出，待看清那人抬起的脸，真的一如梦中人的脸，一时更疑身是梦。
顾惜朝没有变，依然故我，但似乎又变了很多，戚少商说不清楚，这样的顾惜朝让他的心隐隐作痛，他忽然发觉无论是以前的顾惜朝还是现在的顾惜朝都能轻易的拨乱他的心弦，让他痛让他夜夜辗转反侧。这种纠缠怕是至死不休吧！这样想的时候戚少商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茧而出，刹那间顿悟，于是，涩涩的笑：顾惜朝你果然是个祸害，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大当家，你还要在那呆多久？”素来清冷的声音此时仿如染上暮色般低沉下来，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清亮如风，脸上不觉露出一个笑容，毫不犹豫的走上前，仿佛，他便是一直等待这一声唤般。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话出口，戚少商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抽了一下，他只是观望着，但顾惜朝的痛，他感同身受。
顾惜朝仿如未闻，兀自道：“这些年，谢谢你了。”
戚少商一愣，继而明白，问道：“你知道？”

顾惜朝只是温柔的看着墓碑没有答话，晚晴的墓四周花木环绕，杂草不生，一看便知道有人常来修葺。顾惜朝有的只是恨不能挖坟掘墓鞭尸泄愤的仇人，傅家灭门，晚晴也无亲人，这么做的也只有戚少商了。
纤长的手指轻轻抚在“晚晴”两字上，顾惜朝淡淡开口：“大当家，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我这一生，死敌是你，可，朋友，也唯你一个。”

那素白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中移动发出莹莹光泽，温润却又孤寂，戚少商呼吸一窒，心里一抽一抽，似乎那手指直接在他心中划过般，耳中又闻得他的话，便越发觉得缠绵起来，无端轻柔了一天一地的暮色苍茫，却也因为这般轻柔又生出无限惆怅，一时，心中杂念纷沓，隐隐又生起几分绮思……

小屋前的花灯早已亮起，连风看了看一桌冷却的饭菜，跺了跺脚要去找先生，被铁手拦住了。
“你先吃饭。”
铁手的神情凝重，连风不敢违拗，却也没动筷子，嘟着嘴在一旁生闷气。铁手没有理会，他也在想着晚晴，当初立碑时，他恨着傅宗书，恨着顾惜朝他们都没有资格给晚晴姓氏，他也恨着自己，立了碑却觉得无颜留名于碑上，所以，简简单单的刻了四字，还她自由，来生无需再痛苦。

思绪沉浮中，便听到一声大叫：“二师兄！”话音未落，门已砰地一声被踢开，一袭白衣飘了进来，到的面前猛一旋转，手已搭在他肩上。

“追命！”无需看，如此熟悉的进门方式，如此快的速度，除了追命还有谁？刚开口，便觉得那只手已转移阵地，勾住他脖子，顿时一阵气急，不由呛咳起来，“咳，追，追命，放手。”

“二师兄，你终于回来了！”追命无视他几近窒息的痛苦，手上因为兴奋越发加了几分力，铁手紧急中只得伸手运劲将箍在颈间的手拉开，一扭。追命手腕一转，挣脱，身子往后一伸，一脚横扫。铁手纵身躲过，铁拳出击。两人在狭小的屋内拳来脚往的较量起来。连风只看得见那黑白衣服相间着飘离，仿佛风起云涌。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忽闻得一阵笑声，细看两人已停下，铁手的拳架着追命的腿。

“二师兄功力又增了。”追命收回腿，大拇指一擦鼻孔，帅气的一转身，白衣翩跹未落，人已跨坐在凳子上。
“你的速度也快了。”铁手转动着手腕，温和的笑笑，目光闪过一丝激动。久别重逢，听着是个煽情的词，可遇上坦率的追命，便成了稀疏平常，好象他从没离开过一般，多年的分离因感觉的疏离在那灿烂的笑容中消弭无踪。

“那是。”追命得意的笑笑，目光流转中看到连风，忽的一声跳过去，拉着他左看右看，“二师兄，你好厉害，才多久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连风本来正看着追命，暗暗奇怪这师兄弟截然不同的性情。哪知一眨眼便落入他手中然后便被搓来揉去的，奇怪的是自己竟动弹不得，一时又惊又怒，此时闻得追命的话，更是恼羞成怒。
“谁是那铁疙瘩孩子！”
“他不是。”铁手也被追命跳跃式的思维吓住了，忙开口解释。

“嗯，嗯。”追命的魔手已移到连风嫩嫩的脸蛋上，捏捏，拉拉，早已没心思听那两人的话，漫不经心的道，“知道了，原来是顾惜朝的，难怪那么象，你瞧这眉眼这神情。”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

连风一愣，停下了挣扎，心里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先生……。
铁手彻底无语，大步跨前；手一伸拎住追命的后衣领将他拉开；道：“追命；他也不是顾惜朝的孩子；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叫连风；连云寨的云；风生水起的风。”

“哦。”追命转动了下脖子嘀咕，“说就说，拎我衣领干什么？”眼睛看到一旁气鼓鼓的连风不由一亮，笑道，“连风，我叫追命，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我追三爷罩你。”说着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炫耀道，“看到没，这屋子就是我收拾的，嗯，干净吧！”

连风不屑的撇撇嘴：“我也会收拾。”稀罕！
“啊，好乖，那以后就交给你啰！”追命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打蛇随棒上。说着手又去捏连风的脸，“好嫩，一看就知道不是二师兄能生得出来的。”
铁手揉揉发胀的脑袋，什么叫“一看就知道不是二师兄能生得出来的”一边防他又要说出什么骇人之言，沉声道：“追命，连风累了，让他去休息吧！”

追命闻言看看气鼓鼓的连风，双眼亮晶晶，小脸红嘟嘟，于是回头对铁手一笑：“我看他挺精神的嘛。”
“追命，世叔他们怎么样了，六扇门还好吧？”铁手越发头疼，只好转移话题问道。
“都好。”追命漫不经心的答，一边拉着连风道，“看到没，这横梁都是我一个人扫的。”说着搔搔头，“其实也不脏了，戚包子常来打扫，很干净了。”

连风看了看横梁，灯火照不到那么高处，只余一个晕黄的阴影，原木的色泽被光晕一晃便透出几分温婉。连风觉得心里也似温暖一分，但毕竟小孩心性，睨着眼斜了追命一眼：“我看你来是翻梁挂柱的猴耍吧！”

追命闻言笑容一凝，上上下下看了连风一眼，复回首笑道：“二师兄，他真的不是顾惜朝儿子？”

铁手下意识的揉揉额头，这一大一小的孩子，真令人头疼，想着走过来。却见连风已一拳朝追命挥去：“不许说我是先生的儿子！”那一拳蓄了全身所有力气，来势汹汹，但见眼前白光一闪，已失去追命身影，连风反而因去势太猛而收不住身子，跌了出去。心中暗叫一声闭上眼，忽然后颈一紧，在脸几乎吻到地面时堪堪稳住身子，回头正对上追命笑嘻嘻的脸。一时心中又恼又怒，他宁愿自己被摔也不要见这人得意洋洋的样子。

铁手从追命手中接过连风道：“追命，来的路上我收罗了些好酒…”
“真的，在哪？”追命立即截过话高声问道，铁手无奈的笑笑，摸摸连风的头道：“先生很快便回来的，你先去休息吧。”
连风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追命饶有兴趣的看着，笑得眼睛几乎看不见了：“明天见哦！”

“顾惜朝去哪了？”闻得铁手的话追命才蓦地想起一直没看见顾惜朝。
“去看晚晴了。”
追命一心记挂着酒，东张西望的，似乎没有看到铁手倏尔阴沉下来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道：“那我们喝酒去！”

“顾惜朝！”沉沉暮色中，素白的指尖泛过一丝绯红，让陷入深思的戚少商一惊，细看，却见那白色的碑石上星星点点，象散落的野花般。当下不及细思，虎的跨前，伸手拽住那只仍在移动的手，“住手！”
五指指尖皆鲜红，血缓缓渗出，凝成一滴朱砂，隐隐可见白色的灰末浮在上面。戚少商伸袖去擦拭，临了却象想到什么般放下袖子，举着顾惜朝的手，一双眉不自觉皱了起来：“流血了。”

顾惜朝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对戚少商的动作感到困惑般。戚少商却没注意，饱满的血珠晃悠悠滴落下来，沿着修长的手指，滑一路血迹，然后坠入脚下墓地中。顾惜朝的眼睛便随着血迹游走，待看到那血渗入土中，眼光闪烁了下，掠过一丝异彩，喃喃道：“这样也好。”

“什么？”戚少商也专心的看着那血滴，闻言便随口问道。
顾惜朝仍看着墓地，嘴角微勾泛起一抹古怪的笑：“这样也算血脉相溶了吧！”

戚少商闻言身子一震，霍地抬起头来，但抓着顾惜朝的手却下意识的紧了紧：“你说什么？”
“我跟晚晴。”顾惜朝的声音飘忽的象是一阵轻风从远处传来般，倏忽即散，他的脸在暮色中逐渐模糊，仿佛下一瞬便会完全没入那暗沉的暮色中。

戚少商的心尖抽了一下，痛，火辣辣的痛，他在他心间点上一颗朱砂，转身就要与别人血脉相连，他不允许！想着，一种冲动喷薄而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种带着戾气和霸气的冲动，以势不可挡的姿势汹涌而出。多年来两人之间的血雨腥风象是一座大山般紧紧压在他心上，将他封印其中，如今这种封印在这冲击下荡然无存。戚少商刹那间恍然大悟，面对顾惜朝，有些坚持依然很薄弱，似乎随时都会改弦易辙。

“嗯？”一阵疼痛从腕上袭来，拉回顾惜朝恍惚的神志。却见戚少商正直直看着他，那素来清亮的眸中暗沉一片，风起云涌，但是，那眸却又异常的亮，亮的灼人，仿佛燃了把邪火，熊熊。
“你……”这不是他认识的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