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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风魅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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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外的康拉德正抱起一个红头发的小女孩放在膝盖上,女孩柔弱的小脑袋就靠着他的胸膛。他仰起头,很认真地倾听女孩母亲的述说。那位母亲局促地笑起来,眼角挤满了皱纹。她的脸上带着战争中失去男主人的农妇所特有的操劳过度。她把一个十字架捧给大主教,他接过来,默默地阖在手掌心里一会儿,然后把它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 
  埃克透过车窗凝望着康拉德微笑的侧面,那淡淡的、如夕阳一般温柔的笑容唤起了他的回忆。在那尘封的世界里,没有权力的争夺和厮杀,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忏悔。平静而遥远的记忆背景深处,他们,伦瑟尔、康拉德、奥兰多和他肩并着肩立在圣彼得教堂的穹顶下,互相交换着十字架。他至今都保留着伦瑟尔的那个,而在康拉德华丽的大主教法袍下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是不是还挂着奥兰多的圣符呢? 
  灰蓝色天幕上的光明迅速向西方消逝而去,空气中已经有了海滨小镇的丝丝寒意,埃克不得不阖上窗板。 
  康拉德对和教皇的会面只字不提,即没有用愧歉的表情向他解释,也没有如释重负地说“结束了,我们离开这里吧”。这种异常的沉静让埃克非常不安,他叹了口气,该怎样跟伦瑟尔交待呢? 
  车门被缓缓推开,康拉德斜靠在门边上,望着他。 
  “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再煮点儿热水。” 
  “没用的。”埃克把变凉的石头搁在脚边上,摇摇头,“这该死的潮气。” 
  康拉德笑了笑,没有理会埃克鲁莽的措词,他从系在腰间的信袋里掏出一张纸,借着天空最后的光线,全神贯注地读了一遍,然后把它递给埃克。 
  纸上写着一串名字,打头的是维西伯爵,埃克发现这几名贵族他全都在国王城堡里见过。 
  “这些都是杀死大主教的凶手。”康拉德说。 
  埃克被他话里肯定的语气震住了,他立刻追问:“你从哪儿弄到的?所有的目击者都死了。” 
  “不,并不是所有。格雷神父当时正去敲晚祷告钟,他躲在钟楼的窗台上逃过一劫大主教就是擦着他的胳膊被扔出去的。” 
  埃克沉吟道:“这位神父现在还活着吗?” 
  “是的。” 
  “那么教皇为什么不令他出来作证,只要他能指控这其中任何一人……” 
  “他不能。”康拉德从埃克手里抽回名单,“他吓坏了,写下这些名字没多久,他就把自己关在祈祷室里,声称上帝已经放弃了天主教会,圣彼得最终将被撒旦绞死。”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那么只有……” 
  “只有让他们坦白,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他们肯承认犯了罪,那古斯塔夫就插翅难飞了。” 
  康拉德停了下来,叹了口气,似乎自己也承认这句话是多么苍白而缺乏说服力。他换了种较明朗的语调:“你告诉伦瑟尔我们会迟两周回去吗?” 
  埃克咳嗽了一下,他想要说的话旋即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马匹的嘶鸣、铁蹄敲击路面的震动、许多人发出警示般的叫喊。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强光,一群骑兵出现在大路尽头。 
  最前面的骑士高举着旗帜,上面绘有瑞典王室的族徽。马队朝康拉德飞奔而来,马蹄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火花,眨眼间就冲到了他的面前。火把照亮了骑士铠甲上的斑斑血迹,也让康拉德看清了他们的脸。他们全都面露疲惫,肯定是长时间的厮杀所留下的无法抹去的烙印。 
  马匹还没有完全停住,一名骑士就跳了下来,单膝跪倒在康拉德的面前,吻了吻他的衣角。 
  “我是詹斯?布拉赫,国王陛下的传令官。”他仰头望着康拉德,眼神非常迫切,“请马上和我走,陛下要见您。” 
  埃克立刻挺直了身体,这熟悉的一幕让他不寒而栗。他贴近康拉德,同时悄悄地把那块石头捏在手里。 
  康拉德轻声问道:“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国王陛下现在在哪里?” 
  “他在格里敏城堡,从这里往南47哩。我们正在和亲王的军队交战,当时很混乱,然后陛下就突然差我来找您。” 
  “他知道我在这儿?” 
  “是的,他说只要朝契萨方向走就能见着您。您能立刻出发吗?什么事我不太清楚,但陛下非常着急。” 
  康拉德端详着骑士的表情,若有所思。埃克强忍着不说话,紧紧攥住他的胳膊。骑士显然误会了他们的这种沉默。 
  “请放心,大人,我们带来了二十名卫兵,而且格里敏并不十分靠近前线,您绝对会安全到达的。” 
  “起来吧,骑士。”康拉德说,他抚慰般地拍了拍埃克如铁箍似的手,“请带路。” 
  * * * 
  四十年前,当人们在广阔的斯康耐平原上修建格里敏城堡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舒适或美观的问题。它完全是为兵荒马乱的时代而诞生,一砖一瓦都显示出战争在这个国家的主宰地位。 
  这座高大坚固的灰色建筑物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四角矗立着岩石砌成的了望塔和碉楼,一条深深的壕沟环绕周围,把它和旁边那些低矮的、似乎随时都会被沉重的黑色屋顶压入地下的农舍分隔开。 
  康拉德尾随着骑士穿过深邃的大门,石头潮湿的阴气迎面扑来,猛然之间离开了阳光,他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轴轮发出艰涩的呀呀声,轰然一声巨响,橡木大门在他身后落下,严严密密地将一切温暖的东西隔绝在城堡之外。 
  康拉德沿着狭窄的楼梯和过道,穿过了一道道隔墙,外墙、隔墙还有拱形天花板都是用厚实的岩石砌成的,为人们活动所留出的空间非常小。墙上只开了几个窗户,有的地方甚至就用透光的细孔来代替。 
  这个阴暗潮湿的石头房子里,挤满了从战场上退下的骑士。空气中弥漫着血汗混合所发出的污浊的气味,伤口腐烂的臭气。但康拉德听不到一丝的呻吟,只是偶尔有一声重重的叹息从人堆里发出来那是痛苦超过极限后的唯一发泄。 
  布拉赫突然停了下来,有人从伤员中站起身,康拉德看着他,一时间竟认不出这是谁。 
  古斯塔夫身披镶金线的战袍,但上面布满了紫黑色的、结疤的污迹,连醒目的族徽都无法辨认。他那如绸缎般华美的金发现在因为汗水和灰尘失去了光泽,脏乎乎地粘在一起。他向康拉德转过脸来,眼里是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疲惫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等康拉德走近了,才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 
  “等等!”埃克轻声说,修士们迅速聚拢到康拉德的身旁。 
  “无妨,都过来吧。”古斯塔夫看一眼大主教的随从,“只是请快一点,没有时间了。” 
  他带着他们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小心地不打扰到那些休息的战士们。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古斯塔夫手扶着门框,盯着康拉德,脸上露出一种少见的犹豫,不过很快他就推开了门。 
  空气的味道变了,除了血腥味还有康拉德皱了皱眉还有死前排泄物的气味。 
  显然古斯塔夫在用一种冷酷但极其有效的方式保持军心,那些还有希望重回战场的人和这些不可能活下去的人被严密地分隔开。在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浪费药物和粮食,他们发出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和死亡的恶臭也只有他们彼此感受得到。 
  康拉德僵立门口,姿势和六年前站在蒙塞居尔山上的异端教堂里完全一样。那是他第一次独立负责的任务,被教皇军队困在教堂里最后集体自杀的异端信徒的尸体,也像这样堆放在过道两旁。他嗅着浓浓的烤肉的味道,从焦黑的尸块前走过,祈祷不要看到奥兰多,但每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到无法辨认。 
  他的胃开始翻腾了,他紧咬嘴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接近死亡,但这种味道从没让他习惯过。 
  不能流眼泪,不能发抖,不能呕吐。康拉德反反复复对自己说,他的眼睛盯住了散落在地面上的盾牌和剑,看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下是怎样反光。明亮的色彩总能起到一种说不清的作用,帮助他克服那种几乎令他惭愧的敏感情绪。他终于敢正视那些堆血肉模糊的躯体了。 
  他们跨过一具具躯体,有些已经僵硬,有些还在喘着气,微微抽动。最后在一滩新鲜的血泊旁边,古斯塔夫停住了脚步。康拉德低下头,努力辨认着这堆东西, 
  “上帝啊……您来了……您终于来了!”那人动了动,发出了声音。 
  “维西伯爵,”康拉德伏下身,“您想见我吗?”  
  “是的,是的……”伯爵竭力抬起身体,想距离康拉德更近些。古斯塔夫在他旁边跪下,伸出胳膊支撑住他的上身。他看着康拉德,嘴唇无声地拼出一个单词: 
  “临终忏悔。” 
  谜团解开了,茫然的引领顿时有了意义。这意义越来越清晰,像从浓雾中探出的脸,逼视着康拉德,暗示出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可能性。 
  “您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吗?”康拉德问,他感觉到古斯塔夫正向他投来利刃般的目光。“您希望得到宽恕吗?” 
  “是的,我……我曾经犯过罪,请您……请您……”伯爵的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出话来。 
  “那么告诉我你的罪吧,伯爵,让我来做决定。” 
  “我曾杀过人……很多人……还有,我欺骗了……” 
  “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罪。”康拉德打断了他的忏悔,“而是侮辱上帝的罪。”他注视着伯爵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瞳孔的最深处,“那件罪!” 
  伯爵倒抽了一口气,他的眼球快速转动着,眼角的肌肉跟着抽搐起来。 
  “我没有……我不能说!我发过誓的!” 
  “这么说您的忏悔根本毫无诚意,上帝不会允许我接受。” 
  “不,不,” 维西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能这样死去,没有忏悔,我不能……”他的喉咙卡住了,随着一阵窒息般的咳嗽,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我不能没有忏悔就死去!” 
  “那么说出那个罪!”康拉德被自己语调里的冷酷震惊了,“说,然后我才能给你宽恕。” 
  “我……我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请不要这样惩罚我。” 
  康拉德一言不发。 
  伯爵看看大主教,又看看国王。他眼睑发青,目光涣散,充满了恐惧不是对死亡本身,而是对死后的那个未知世界的恐惧。他在这种恐惧和对国王的忠诚间苦苦挣扎,如果大主教不开口,那么他将挣扎至死。 
  “给他临终忏悔,”古斯塔夫压低声音说,“给他,然后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他的声调里有种奇怪的余音,使得康拉德忍不住向他转移了视线。 
  古斯塔夫举起手,手指压着鼻梁,像一个疲倦的人在揉眼睛。如果康拉德没有看见那双蓝眼睛里的闪光,他一定不可能意识到他是在哭。 
  维西开始剧烈地痉挛,谁都看得出这是身体对死亡的最后的抗拒。他死死抓住康拉德的袖子,好像黑色的地狱里正有无数只手在把他往下拽,而只有康拉德能救得了他。 
  “求求你,主教,”维西泣不成声,“求求你……我记不清了,只要我记得……求求你……” 
  他就要崩溃了,就要说了。上帝啊,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康拉德弯下腰,向那个将死的人伸出手去,维西立刻抱住它,狂乱地将那只手贴在自己冷冰冰、湿漉漉的的嘴唇上。 
  “维西伯爵,你诚心诚意为所犯的罪忏悔吗?” 
  “是的……是的!” 
  “那么我赦免你的罪,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康拉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按住伯爵的额头。 
  维西闭上了眼睛,康拉德听见他似乎喃喃地说了个名字。他浑身抽搐,急促地喷着气,死亡在卸除了负担的心灵中急速降临。转眼间,他就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了。 
  康拉德站起来后退几步,让出空间给搬运尸体的人。骑士们把包裹着徽章旗帜的盾牌覆盖在伯爵身上,在尸体僵硬之前把剑放进他的手中。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个断了气的罪人。毫无疑问他是有罪的,但是他又显得那么无辜,因为他真的相信这种死前的廉价的忏悔就能得到宽恕,他所信仰的那个上帝就如此宽容么? 
  “只要你的一句话,什么样的罪人都能进天堂。”古斯塔夫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多么容易啊!”他直盯住康拉德的脸,那表情是康拉德从未见过的。 
  “你真的相信你所许诺的东西吗?” 
  康拉德望着维西伯爵渐渐被拖远的尸体,良久,无话可说。 
  古斯塔夫看着他,突然低低地笑了:“那是当然。”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昏暗而腥臭的停尸房。 
  * * * 
  “大主教要求住下来。我告诉他我们没有空余的房间和人手招待他,但是他说只要是个休息的位置就可以了。”吉恩苦恼地摇着脑袋,眉头挤到了一块儿。“他是铁了心不打算走,怎么办?” 
  火炉架上铁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出蒸气。古斯塔夫往一个大陶壶里放了把草药茶,舀了一勺滚水冲进壶中,蒸气一下子升腾起来,笼罩了他的上半身。 
  格里敏城堡的厨房按照欧洲的流行建在主楼的另一侧,食物要横穿过小广场,沿着长长的过道送往国王面前。古斯塔夫对这种浪费时间的用餐方式相当不以为然。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砌了个小炉子,壁炉旁边的铁钩上挂着干面包和熏肉,木柴就堆在角落里。 
  古斯塔夫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走动,摘下铁锅,拿出杯子,往茶壶里加蜂蜜。吉恩觉得他发出的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比需要的响的多。 
  “你不应该叫他来的。” 
  国王回到桌边,放了一杯茶在吉恩面前。 
  “但是维西求我,我对他说:‘别在我面前咽气,你这杂种,别讲这些废话。’他还是不停地求我。”古斯塔夫拖出一张椅子坐下,“我还能怎么办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这样把他埋了吗?” 
  “现在只能将就,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把他带回去和奥萨葬在一起。” 
  “那不是要等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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