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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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有点毒，照得戚少商微眯了眼，心中却暗自好笑，比之那大漠里没遮没挡又没有一丝水气的暴晒，京城的太阳也显得娇贵许多，只是自己竟连这等娇贵都有些受不起，看来是好日子过太多忘了苦了。

其实他正准备为自己找点苦头吃。

夏日午后，空气中都透着粘腻，偶尔吹过一阵风却也是挟着热气扑来，间或夹杂着泥土被炙烤的气味混着花的甜香草的清香，窜进鼻子嘴巴，惹人恶心。

戚少商钻进一片树林，手里提着逆水寒。

连成片的树荫遮了天，阳光被挡去大半，斑斑驳驳的树影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也会张牙舞爪般的叫嚣，沙，沙，沙……杀，杀，杀……

戚少商突觉心口一阵发冷，握紧逆水寒加快了脚步。

汗，留的更多了，湿透了两鬓的发。

走不多时，便听见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只有喊叫声，没有打杀声，空气仍是清清爽爽的腻，没有混进血肉的腥气。

戚少商放下心来，一步步的接近，一步，一步，迅速的接近。

直到眼中映出那抹青绿才止了脚步。

树林的中央被人开辟出来，一间小屋独个立在那里，四周全是树，一片翠绿。那个青衫的人就这么站在这没边没沿的绿色里，看着戚少商，嘴角勾出一抹清浅的笑，晃了眼，晃了心，晃了整个世界。

戚少商也看着他，隔着五六个面色不善的武林中人。

他们是来杀他的，无非是为了报仇抑或为了名声。

他知道，他也知道。

而他却是来救他的，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所有人的诧异中，九现神龙救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敌人。

看着自己的仇家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远，顾惜朝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扬高声音喊了一句：“谢大当家。”便转身走回小屋，屋门却没有关上。

半晌，戚少商抓着剑也走了进去。

屋内摆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冷清，顾惜朝在桌边泡茶，泡好了，倒了一杯放在戚少商面前。

戚少商坐下，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看着顾惜朝发愣。

“怎么，嫌我这里没有好茶？”顾惜朝没有抬头，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唇边轻啜一口，“还是……怕我下毒”抬头，直视着戚少商的眸子。

戚少商不语，举起茶杯，灌酒般一饮而尽。那茶入口却好似镪水，只觉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这大夏天的一口喝下一杯热茶，竟有种灌下了一大口炮打灯的错觉。

恍恍惚惚，好像又看见了旗亭酒肆的招牌在风里飞得张狂。

“为什么要救我？”顾惜朝为戚少商再倒上一杯茶。

“我得到消息有人要杀你报仇，又赶不及通知铁手。”又是一口喝下，仿佛看到了一片烟霞烈火。

“我的死活竟让大当家如此上心，惜朝真是担受不起。”浅浅的晶莹的茶水注满了戚少商面前的空杯。

戚少商看着小小的茶叶碎末慢慢沉到杯底，杯中的水面渐渐回复平静，举起杯来，一口灌下。

“是大当家记性太差，还是我搞错了，我怎么记得我好像是杀了你几乎所有的兄弟朋友。”顾惜朝语气平常，随手又为戚少商添上一杯茶。

“你没搞错，我也没忘，这笔账你这一生怕是也销不掉了。”喝光杯中最后一滴茶，戚少商提剑起身离开。

望着木门开了又关，顾惜朝举起茶壶，却只倒出了一个细小的水流，很快便断了，只剩一个一个的小水珠落进杯中，无声无息。


戚少商再步入这间小屋时已是隆冬，这半年，戚少商经历了很多，结识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模糊了，还有些事坠入迷雾中总是看不真切。

这一次没有什么仇家来寻仇，只是单纯的路过，心血来潮而已。

或者说，他想来找一个答案。

苍翠早已不再，光秃的树枝，干枯的树皮，寒风吹过，空余凄凉。

径自推开木门，戚少商知道，这扇门不会上锁。这间屋子地处偏僻主人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不怕偷儿找上门来，而那些江湖人士也不会把这么扇小小的木门放在眼里。

当真的夜不闭户，逃无可逃。

只怕那人也不屑得要逃。

戚少商擅自进来时顾惜朝并不在屋内，一张略微粗糙的宣纸横铺在桌子中央，旁边摆放着笔墨，墨迹已干，徒留墨香萦绕。

戚少商凑上前去，看清了苍白的纸上俊秀有力的字迹，写得却是一首词：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回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悲切，缠绵，无力，无助，戚少商知道，他定是又在思念晚晴，一如李后主思念周后般心痛。

莫名地，戚少商觉得自己也在心痛，却不是为了息红泪。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大当家怎么有闲情来看望我这个仇人？”

猛地回过身去，却见那个青衫的人一脸的悲伤，近乎绝望的痛映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是要把整个世界一同毁灭般的痛，揪得戚少商的心搅在一起扭在一起，竟像是要被撕裂一般。

“难道大当家想来报仇？”顾惜朝突然笑出来，笑声里透着几分疯狂。

“你想死吗？”沉默良久，戚少商猛然问了一句。

“不想。”顾惜朝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戚少商有点诧异的看着他，更多的却是安心。

“……我这条命是晚晴用命换来的，所以我不会轻易求死。”顾惜朝说的很坚定。

“你这条命还背着我那么多兄弟的血债，这账没还清前你也不许死。”戚少商的语气不容置疑。

戚少商还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有一个女人拿起逆水寒，如此绝望又充满希望的了却了自己的生命，只给了她曾爱过的男人一个赎罪的机会，她正爱着的男人一个活命的理由。

现在，他也要给他一个理由，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两个人同时活下去的理由。

顾惜朝看了他很久，终是笑了。

戚少商有点尴尬的扭过头去，目光触到了桌子上的宣纸，指了指说道：“想不到你会喜欢李后主的词。”

“晚晴很喜欢的。”顾惜朝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戚少商心内又是一紧，赶忙接口道：“哈，以你的野心与傲气怕是看不起这亡国之君的。”话音刚落，才惊觉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于是干脆闭嘴。

顾惜朝轻叹口气，表情尽是无奈，却也没有愠怒，只是轻声道：“我出身烟花之地，却心向庙堂，他生于帝王之家，却意在文骚。”摇了摇头，又接着说：“我们不过是投错了胎的孤魂野鬼罢了。”

戚少商心里一阵懊悔，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定定的站在那里，良久，吟出几句词来：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顾惜朝挑眉，“看不出来你戚大当家还有这等雅兴吟诗诵词，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戚少商回敬道：“想你顾惜朝当年是何等的笑傲风云，睥睨天下，如今还不是躲藏在这树林小屋之中。若论相貌，你顾公子一表人才气宇不凡，若投得名主，必将出将入相大有所为。只可惜成王败寇，这庙堂之高你怕是登不上去了，可这江湖之远还是任你驰骋的。”

顾惜朝微微愣住，很快便回过神来，直直盯着戚少商，唇边有丝丝笑意蔓延，问道：“你是说，让我再闹个血流成河？”

戚少商极力压下心中怒气，平静的说：“我是让你在江湖上有所作为，来补你的错，还你的账。”

顾惜朝笑意更盛，“大当家，你也知道我欠的血债太多，如果真就只身一人闯荡江湖，怕是还没走出这片林子就被人千刀万剐了，而这偌大的江湖，定也没人愿意收留我这个祸首，铁手也不过是因了对晚晴的承诺才保我一条命。你说，我要如何有所作为？”

戚少商看着眼前人笑得张扬，心下难受，一步步走到顾惜朝身前，站定，直视着那双曾经锋芒毕露如今韬光养晦的眼眸，看出他眼底的志气不灭雄心不减，便知这鹰就是被折断双翅，也总是要一飞冲天的。

“王小石已把金雨细风楼托付于我。”戚少商表情平静的陈述事实。

“哦？那我倒是要改口叫你一声戚楼主了。”顾惜朝一愣，随即又笑开。

“现在京城风起云涌，这金雨细风楼既是朋友所托，我就不能让它有半点闪失……我需要帮手。”戚少商一脸诚挚。

“我倒听说杨无邪杨总管智勇无双，有他在，那金雨细风楼一时还不会毁在你手里。”顾惜朝重新拿起笔，饱蘸墨汁。

“我给你个机会。”戚少商上前握住顾惜朝执笔的手。

“什么机会？”顾惜朝没有甩开戚少商，也没有抬头，只是看着笔上的墨一滴滴的落在宣纸上，晕开。

“一个赎罪还账的机会。”戚少商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顾惜朝的手僵了一下，不由心情大好，接着说下去，“你欠我的，单就你一条命是偿不过来的，你只能把自己全部都押给我抵账，这一生一世以及往后的生生世世都要给我还账。”

“当上了楼主，还是像个土匪一样霸道。”顾惜朝抬头，“你就不怕我再出卖你？”

“你现在只有我一个靠山，舍不得卖的。”戚少商的酒窝嚣张得如同冬日暖阳。

“好，欠你的，我还。”顾惜朝说的有点咬牙切齿，“但是你记住，我只会用这一生一世来抵账，往后的生生世世是你要来还我的账。”

“还是一样不肯吃亏……知道了，走吧。”

“去哪？”

“金雨细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