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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行-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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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岸皱着眉头思索半天,忽然扑哧一笑,“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丈夫总得有所作为。” 

  我知道他准备拼搏下去。我很高兴他能够步上一条和平常人一样的道路。“那就好好干,我到西南去,你在京里要仔细,我照顾不到你,也照顾不到家里,都靠你了。”我扶着他的肩。 

  醒岸看着我,幽幽地说:“你回来后变了很多。” 

  “是吗?”我掸掸衣服,看到窗外远远的云耳走过去。 

  “哪个才是你?” 

  “哪个才是我?”我重复着,笑了。我永远是那个不能显露在阳光下的我。这些都不是我,也都是我。这些都无所谓了。 

  “雪行……”他呢喃着抱住我。 

  “好好干吧。”我拍拍他的手。 

  “我忘了写奏章了,”醒岸忽然站直。 

  我把他推到桌边,不动声色地把帐本放到书架上,看他写奏章。文采斐然。“‘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早知今日,当初该教你多读些孔孟之道,不该天天讲什么清商吴曲。”我叹气,“醒岸,以后你得多看些书。武职也是要有智谋权略的。” 

  “知道了,”醒岸推开我,“别看别看,我写完你再看。……雪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时侯爹打着骂着让学的呗。”我笑着起开,往门外去。 

   

  我走进后面的主房,泪和云深都在。云耳也在。“爹,娘在找皇上赏的狐裘,说给你带上呢。” 

  “傻丫头,”我疼爱地把她抱在怀里,“爹打仗还能穿着这么好的衣服?还是将来你长大了,爹给你做嫁妆。” 

  “爹!”小小孩子也会害羞,云耳急得小脸通红,转身跑出去了。 

  我和两位夫人都在后面大笑。 

  “你们都笑我,我找哥哥去。”云耳转回头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去玩吧,爹和娘说点事,小孩子别过来掺和。”我干脆撵她,看她气气地跑出去。 

  “孩子都大了。”我感慨地说。 

  “是呀,”泪叠着衣服,“将军,你真的不带件大衣服去,这帐不知道还得打多久,进了冬怎么办?” 

  “不带了,穿着这个还怎么身先士卒?”我摇头笑道。 

  “将军你就别身先士卒了,看你一身伤。皇上也不过让你去催战,你干吗非玩命不可?” 

  我笑笑,从身上拿出一封封好的信,“这封信你们收着,到该看的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将军,你……”云深脸上变了颜色,拿过信抖着手就要撕。 

  我制止她,“这不过是防患未然,你别怕。上次变起仓促,家里一定都乱了套,难为你们两个了。” 

  泪从云深手上拿过信,看着我打开,“这是防患未然?你这段时间处理的家事都写得一清二楚,后事都安排了,孩子们的家产都分配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说着她眼里泛起泪光,“你和北狄打了多少场仗,我看得明白,你次次都不愿伤生太过,手下容情。依你的心术,你不想死,谁伤得了你柳雪行?” 

  我无语,半天才笑道:“刀剑无眼……” 

  “将军,朝廷容不下你,你要走,为什么不带着家人?”云深拽着我的衣角,苦苦哀求,“你就一点不顾惜我们孤儿寡母吗?” 

  泪也拉住我的手,“落苏、云耳都是你亲手抱大的,你舍得下我们,你就舍得下他们?将军啊。” 

  我真真进退两难,肝肠寸断。我一生负尽世人,我要连最后的亲人也负尽吗?我咬了咬牙,“我走之后,一有消息你们就离京到白云口田庄去,有缘我们自有相见之日。”想了想,我又说,“带上彩青,不要告诉醒岸。” 

  她们都含泪笑着点头。我叹口气,老天终究会给我个善终吗? 

  走前我交代彩青要听两位师娘的话,彩青很乖巧地点头。有了同龄的玩伴,丧父的悲伤不再那么难以抗拒。一直以来我每天都要抽空陪他说话,教导他读书。我赔不了他一个父亲,我只能尽力补偿他。在家这段日子我也教了落苏不少剑式,我告诉他等我回来再接着教他。我要他保护娘和妹妹,也要照顾醒岸和彩青。我说醒岸是大哥,但是大哥也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所以落苏也要和大哥互相照顾。落苏拼命点头。我夸他是好孩子。我身边的四个孩子,三个父亲却都是因我而去。 也许他们需要的不是我一条贱命,而是一个父亲。 

   

  出城时钦毓微服来送行。泪、云深和醒岸站在一边,钦毓站在另一边。我微笑着走过去,低声说:“钦毓,保重。”一别永诀,君须珍重。暳涐俐…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ann77。bbs】 

  “雪行,你也保重。”他也面带笑容。 

  我看了看我的家人,深深跪下,“臣就此拜别皇上,国事繁忙,皇上要珍重。” 

  钦毓扶我起来。我上马扬鞭,头也不回驰出城门。 

   

  白文闵气数已尽,三个月来我军连连得胜,到江浙一带,白军垂死反扑,来势凶猛,我军一时轻敌,不得不暂时败退。经郎颉誉、李朔望和我三人协商,决定采取诱敌深入之计。乘着败退之势,把白文闵引入包围圈,再左右合围,把他一举歼灭。我自告奋勇去诱敌,成败在此一举。 

  战场上白军状极疯狂,一时倒差点把我军的气势压下去。我抖一抖长枪,率先冲入敌阵。士兵怒吼着随我冲进去,双方杀成一片,我在杀戮的最中间。我不再防守,一心攻战。我们离埋伏之处七十余里,等敌军杀红了眼,我们往回跑就可以了,问题在于怎么装得像,骗敌军毫不犹豫地追上来。嘴角慢慢勾起笑容,我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主将被杀,余者自然四散奔逃。交手多次,我知道白文闵对攻城掠地多么有兴趣。蠢材,他会追上来的。我放慢招数,对手一刀砍过来,我没有躲。眼前一黑,我一头栽到马下。 

  我疼醒过来时天色昏暗,四处一片死寂。我用手摸了摸,小腹被血都浸透了。我凄楚地仰天一笑,天不亡我,它让我回“家”。它让我一生一世和钦毓咫尺天涯,两地终老。我咬牙脱下盔甲,拿衣襟扎紧伤口,乘着微光找了个面目身上都伤得较重的人,吃力地给他换上我的衣衫铠甲。尸体不可能运回京,能指认我身份的就只剩下这身行头了。 

  很快就传来了我军胜利和血行将军战死的消息。我松了口气,心头却又沉重几分。尘埃落定,我感到的是茫然和失落。天下之大,哪里是我的归处?回“家”?哪里是我的家?我只能用剩下的日子去赎罪,去受煎熬。这就是我和钦毓最终的结局。史书上会为我们各书一笔,后来人却再也看不出字里行间的星星血泪,长长牵绊。我走在钱塘江边,痛不欲生。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我举目望去,昏黄的天边一道巨浪犹如城墙欲倾,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 

  “钱塘江……潮……”我喃喃自语,眼眶发热。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少年时代我曾发愿有生要年年观钱塘潮盛景,然而家门惨变,从此背井离乡。11年后,我竟然能再次亲眼目睹钱塘江潮,然而却物是人非事事休,让人欲语泪先流。我站在这里,多么希望我是站在16岁,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潮头势不可挡地滚滚而来,愤怒地嘶吼着,仿佛巨大的不能停歇的悲伤。如果跳进这滚滚潮水,是不是就能把一身罪孽、一身血腥都洗涤干净? 

  “……施主,请留步……” 

  我回头,看到空寂,“大师,”我悲苦得说不出话来。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施主何必太执着?” 

  我转过头,迎着江风,潮头滚滚而过,不带一丝烦恼。 

  “施主早年扮过菩萨,就是莫大佛缘。菩萨男身女相,悲悯人间。菩提萨埵,菩提意为觉悟,菩提萨埵就是觉悟者。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失主还不悟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我站在猎猎风中,眼前是无边江水,耳边是剧烈轰鸣。 

  “时辰未到,施主先随贫僧到居处小住几日如何?” 

  又一道潮头从我眼前冲过。“时辰未到。”我微微苦笑,“时辰未到,我不打搅大师清修了。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施主既然如此说,望施主保重。”空寂双手合十。 

  我轻轻点头。万水千山,我都得一步步走下去。 

   

  我步履维艰地履行我的诺言。我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回去,这是我欠的,这是我的良心债。我不能躲在佛祖的慈悲背后就可以了结。如果这些都是命,去还债就是我的命。 

  走得累了,我就在路边的茶棚喝一碗茶,听听南来北往的客商闲谈。大地上的一切都安稳而平顺。这对我真是莫大的慰藉。 

  “……举丧……”远远的传来什么声音,我看过去,是白衣的兵士。我的心一沉。 

  “……皇上驾崩,全国举丧……” 

  什么?!他们说什么?!我的脑袋嗡嗡的,手抖得厉害,茶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皇上驾崩,全国举丧!” 

  我扑通跪在地上。这不是真的,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喘不上气,趴在地上一口口咳血。我不用再追问就知道这不会是梦,梦不会这么痛。 

  ……钦毓死了? 

  ……钦毓死了。 

  ……钦毓死了! 

  ……钦毓死了…… 

  钦毓死了?!钦毓死了?!钦毓死了?!我闭上眼睛,心中无尽痛悔。如果我不离开,钦毓是不是就不会去?五台山下,菩萨身前,我曾许下愿心:为了这一个人的平安,我甘愿舍命以偿。五台山一愿,我不曾或忘。钦毓,钦毓,这一生,我们到底谁负了谁? 

  我微微笑出来,血腥溢出嘴角。眼角悄然划下一道冰凉。 

   

  “……柳雪行,你时辰已到,快随我们到地府销案……” 

  我铁链缠身,跟着牛头马面走。 

  “……奈何桥,奈何桥,过了奈何桥,今生断了缘……奈何桥,奈何桥,过了奈何桥,难回阳间路……奈何桥一步,人间情一分……”远远地,凄冷阴森的歌声飘来,说是歌声,不如说是无数死魂在哀号,四周一片黑暗,阴风阵阵,愈近水声,歌声愈大,仿佛无数鬼魂齐声哀唱…… 

  不知哪里飘来的纸片,满天飞舞,仿佛早已在这里等我多时,我接住一片,血书二行: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再接住一幅,还是这两句话。字迹悲恸潦草,我看着却熟悉。捡起一张揣在怀里,心口温热。 

  “……柳雪行,你杀戮甚重,本该永堕血海不得超生,念在你心怀悲悯,特赦为七十七世,领罚……” 

  “我代他三十九世。”朗朗的声音,“我代他三十九世。” 

  我看过去,钦毓含笑看着我,“三十九世,林钦毓愿代柳雪行三十九世。” 

  心口滚烫,我拿出那张字,血红的字仿佛火焰灼烧。 

  “……今生……尽心……爱你,……来生……不再……相遇……”我看着那字纸慢慢黯淡,凋零。 

  “林钦毓愿代柳雪行三十九世,三十九世后,共入轮回。” 

  “……不再……相遇……”我摇头,被小鬼带走,铁链在地上当啷当啷地响。 

  “林钦毓负柳雪行一生,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三十九世后,共入轮回。” 

  我不再回头。 

   

   

  毕竟人间色相空, 

  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 

  尽在拈花一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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