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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下 by 淇奥-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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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缦堂出手不凡,张仲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一路回来的时候在心里盘算,不如以后和阿锦举家移居杭州,在西子湖畔寻一处幽静的院落,朝听柳莺,暮赏烟霞,该是何等的快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心中畅快,赶路也没有那么辛苦了。背上的背囊里,是带给阿锦的笔墨和捎给祖母的细点。点心无法直接送回家,回头还要托人悄悄带进去。想到此节,心中未免抑郁。但经暖风一吹,慢慢也就消散了。此时已经是四月底,眼看就要过端午节了,这次一定要多留几天,过了节再回去。
来得门前,下马兴冲冲推门进去。罗良听到动静,忙过来拉过马缰绳,递过来一条手巾,张仲允接过拍打身上的浮尘。罗良看看他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低头把马牵到后院去了。
李源和宋柯看到张仲允回来,也忙从西厢出来相见,宋柯显然是刚从织机上下来,身上的围裙还未解下。
但就是不见罗湘绮。
张仲允和李源说话的时候就不免有点走神,眼光忍不住往书房瞟。
宋柯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说:“湘绮好像有事出去了。”
“哦?是往书院去了吗?”张仲允问道。
“不是,这几天好像是有朋友从远方来,湘绮他,嗯,大概在忙着招待吧。”宋柯轻声道。
张仲允看他们这欲言又止的光景,心里有些诧异。不过也不好多说什么,自去安顿休整去了。
洗漱完毕,又换了干净衣物,来到书房,把新买的半溪堂松烟墨和养吾斋羊毫笔放在罗湘绮的桌案上。罗湘绮别无它嗜,唯独对笔墨纸砚很是精心。张仲允每次见到好的,总要尽其所能淘弄来给他把玩。
另外还买了一个香囊,张仲允想了想,没有和笔墨放在一起,而是揣到了怀里。香囊可辟邪,等会定要亲手给他戴在身上。想到此,自己微笑了起来。
正肖想的时候,听到门外脚步声响。这脚步声对张仲允来说何其熟悉!他马上转身回头,果不其然,看到罗湘绮推门走了进来。
“阿锦!”又是两月有余未见,张仲允的心早被思念涨得满满的了。顾不得许多,一伸手就把他揽进自己怀中,嘴唇也渴切地贴了过去。
刚刚触碰到他的嘴唇,却觉得怀中的人轻轻一颤,还没有等他继续深入,就被撑拒开了。
“阿锦…,”张仲允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只见罗湘绮面色苍白,眼睑下有淡淡的青色,神情甚是憔悴,不由心内担忧:“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伸出手来就想抚上他的额头。
手却也被轻轻挡开。罗湘绮胸膛微微有些起伏,笑起来颇为勉强:“允文,你,你回来了,累不累?”
“不累,我很好。阿锦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郎中来看看?”
“我没事…”。罗湘绮不断躲闪着张仲允关切的目光。终于,像是下定了好大决心似的说到:“允文回来得刚好。我,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张仲允看出了罗湘绮的不安,不由想过来安抚,但却又被他躲开。只好无奈地带着纵容的笑容说:“阿锦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好。”罗湘绮深吸了一口气,极快而且短促地说到:“我要去大理。”
“大理?”张仲允听得满头雾水:“去大理?哈,阿锦怎么突然想起要去大理来了?嗯,也不是不可以了。如果真的想去,等我把越缦堂…”。
“不用了。”罗湘绮背过脸向着窗外说:“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启程。”
“明天!”张仲允渐渐觉察到了不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但还是温言道:“明天我们根本来不及准备呀。”
“不用你准备了。”罗湘绮低头轻声说:“你只管忙你的吧。我已经收拾好了。”
“阿锦,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仲允闻言色变,上来握住罗湘绮的胳膊,“你是想一个人去?你想离开这里,丢下我?”
“不是一个人。”罗湘绮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看向窗外。只见庭院中的桂树下,一个人正负手而立。张仲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人,腰背笔直,气势凌厉。他就是那淮扬盐帮的帮主,常风。
张仲允深深皱起了眉头:“阿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倒、难倒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来为难你…”。
“不是!你不要胡乱猜想了。这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我,我对这里…,我觉得厌烦了。”
“那我们可以移居杭州啊。路上来的时候我还在打算此事。阿锦不也很爱那西湖的景致么?”
“杭州,我也不想去。”罗湘绮仍是背对着张仲允,手指紧紧扣在桌沿上。
“在这里生活,每日不过是柴米油盐、一日三餐,乏味之至。我,仔细想过了,自幼读书,师长就教导我们要志存高远、胸怀天下。本来我曾想借庙堂之高一展夙愿,然而却时运乖舛。但是也不想就此碌碌于市井之间。刚好常兄邀约,我想趁此机会遨游江湖,遍览河山,也好洗去心中的浊闷之气。”
“阿锦?”张仲允眼望着罗湘绮的背影,几乎不能相信这些话会是从罗湘绮口中说出来的,但偏偏句句都在理。张仲允心口闷痛,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这,这是阿锦的真心话么?是我让你厌倦了是吗?是我这半年来抛却诗书,转而从商,让你觉得浊闷了是不是?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去就是了。你,你…。”
罗湘绮大力摇头,转过身来,面对着张仲允:“我说过了是我自己的缘故。不关你的事,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扯。”
“可你的事怎么能不关我的事,难倒,难倒你忘记了,我们不是说过生死都要在一起的么?”张仲允的眼神既苦痛又灼热,深深刺痛了罗湘绮的心。
罗湘绮垂下袍袖,盖住了他簌簌发抖的双手。紧紧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蓦然睁开了眼睛,平静无波地说到:“我没忘。但我也还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强迫我做任何我不喜欢做的事情。现在,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了,你又何必阻拦。难倒,你、你也和其他那些人一样,只不过拿这话做幌子来哄我?难道你想我一辈子做你的禁脔不成?”
张仲允如被闷雷击中,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浑身的血液霎时都冻成了冰。他直勾勾地看着罗湘绮,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难倒,难倒你竟然是这样看我的?难倒我在你心里,竟和那些欺负你、算计你,想要攫取你、羁留你的人一样,只为满足自己的贪婪和肉欲?
看着张仲允灰败的脸色和不信的眼神,罗湘绮也是心头沥血,双手几乎要不听使唤地自动向他伸过去,想要拥他在怀,想要向他陪一千个不是,只要能换来他眉头片刻的舒展。
但是,不能,不能!早就知道后来的这几句话最能伤他——他比常人执著、宽忍,骨子里却也比常人更为骄傲和自尊。但自己还是故意说了出来,故意狠狠一击直中他的软肋!此时又怎么能功亏一篑!罗湘绮终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屏息等待,看他接下来是会为自己辩白,还是会怫然大怒?
但张仲允只是如死一般沉寂。仿佛罗湘绮那几句话就是一记重锤,早就一下子把他的灵魂给震出躯壳之外了。那几句话,不但是对他人格的否定,更是对他们这么多年来相知、相惜、相恋的否定。
张仲允此时感到的并不是痛苦,他感到的,是比痛苦还要难以忍受的空无。他一个人的空无。
转身,推门,走出。
路过院中桂树,常风抱拳施礼到:“张贤弟,别来无恙。”
张仲允看了他一眼。虽然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却只是空茫一片,水波不兴。然后径直走出了院门。
书房中,罗湘绮跌坐在了椅子上。
三十九、留伫
罗湘绮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言不动。
常风已走至他的近旁,他依旧连眼皮也未曾抬起。以常风习武之人的耳力,早就听到了屋内两人的对话,也知道罗湘绮此刻的心情。他不动,他便在这里陪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罗湘绮才慢慢抬起了头:“怠慢常兄了。”
“湘绮此话太过生分。”
“我还有些须微物需要收拾,今日便不能多陪常兄了。”宛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常风点点头,“好,明日午时,我在门首相候。”说罢起身,拱手。
罗湘绮还是呆坐不动。
常风径自走去。
他不着急,他有的是耐性和时间。每年暮春,他都会去探望罗湘绮,最初是去祥符,然后是到京师,如今是下江南。只不过今年不同的是,他无须再遮掩躲避。他来时本以为应该是看到他和张仲允悠游林下,神清气爽;不想却看见他独自一人,黯然神伤。他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却明白这种感情必然会遭遇到非同寻常的阻力。因此,虽出意料,却并不惊讶。
于是,他试着重提当日的邀约,让他惊喜的是,罗湘绮这次只略微犹疑了一下,便应允了。他自然知道,这应允背后必有种种隐情。但他不管,只要他愿意跟自己走,其他的事情都大可暂时放在一边。只要…,将来他有的是时间。
常风没有骑马,闲步从市井间穿过。头一次在注视街头芸芸众生的时候,觉得心里有了着落。
罗湘绮在书房里,不知道坐了有多少时间。
那次,杜灵运兄妹来家中探视的时候,他禁不住开始设想,如果没有自己,张仲允的生活中也许会发生的种种其他的可能。
他们出发时,自己在后相送。前面杜灵芳不知仰头在和张仲允说些什么,眼神殷切,笑容甜美。张仲允稍稍侧头回答,表情温柔。不远处杜灵运凝视着他们两个,会心地微笑。
这才是值得羡慕的生活吧。也是能够被世人所承认的幸福。
即便是像李源和宋柯对母命的抗争,也算是师出有名。自己这样的,该算做什么?
马车渐渐走远。那一个妩媚、一个俊朗的并肩而行的身影,却深深熔铸在罗湘绮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但还不止如此。
那一日,他从书院讲学回来,刚进屋洗了手脸,却听得门前有车马声,然后好像有人进了院门。罗良那时正在后院安排晚饭,罗湘绮便亲自出来招呼。
进来的人是张仲允的母亲赵氏,孤身一个人,侍女和车夫都留在了门外。
罗湘绮忙把她接引到厅中奉茶,那边李源、宋柯也过来见礼。
赵氏脸色铁青,并不受礼,却也不吵闹辱骂。说来此只问三句话,问完就走。
你知道不知道张仲允曾当着他父亲的面剔骨还肉,逼他如此,你情何以堪?
张仲允家中上有祖母、父母,中有兄弟,下有子侄,如今为了你一人而把一家人抛却脑后,岂不是陷张仲允于不仁不孝之地?
你本是忠心护国的比干,为何却非要作那狐媚惑人的妲已?
因此,今天来不为别的,只求你成全了我儿子的名节,也成全了你自己!说着当着李源和宋柯的面,直直地跪在了罗湘绮的面前!
罗湘绮惊得连忙伏地叩首。
李源和宋柯也唬得不轻,忙上来搀扶。赵氏也就顺势站了起来,深深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湘绮,拂袖而去。
罗湘绮缓了半天才慢慢扶着桌腿站了起来。虽然赵氏只是仅识“之”、“无”等字的妇道人家,但身为世德堂的主妇,各色人等都见过一些;平时好听弹词、折子戏,各种掌故也知道一点。因此说出来的话,分量不轻,火候恰好;字字犀利,句句惊心。
但最主要的是,她是以母亲的身份来质问的。罗湘绮可以在金殿上慷慨陈词,却不知该怎么应对一个母亲。尤其是张仲允的母亲。
那一字一句,就如一个个铁荆棘,招招中的,都钉在了罗湘绮的心口上。
其后那几天,罗湘绮在心里百般挣扎,反复问自己这一次是不是逃不过去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张仲允都恨不得化身为大堤,把惊涛骇浪尽数都收揽到身子的一侧,另一侧,是城西这个庭院的和睦安宁。而现在,洪水扑过堤坝,他终于要亲自去面对那狂澜,而面对的方法——难道是走开吗?
他也曾不断猜想,张仲允臂上的割伤是怎么来的。但他还是没有、也不敢去想,张仲允居然是要向他父亲剔骨还肉。他举刀向己的时候,该是多么的痛啊…。痛得罗湘绮在床上辗转反侧,冷汗浸透了中衣。
逼他如此,你情何以堪?
你本是忠心护国的比干,为何却非要作那狐媚惑人的妲已?
情何以堪…
你本是…比干…,妲己…
…
这些词句,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回旋跳荡。
晚间他又开始失眠。有时即便是入睡了,也很容易被梦魇惊醒。梦中有时是张仲允衣衫单薄,浑身浴血的样子;有时是他逝去多时的父亲,本来还在称赞他是罗家的好男儿,却突然会横眉冷对,满脸鄙薄;甚至有时还会出现那个锦衣卫持着鞭子,笑容倨傲淫邪的样子
往日深藏于心头的阴霾忽然又兜头盖脸地向他反扑过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原本以为一切都正常有序了;自己已足够强健,不再是当年那个哀哀无告的少年。但早些年那些阴冷的回忆,就好像是盘踞于心灵一角的险恶的兽,虽然暂时被压制住了,现在却伺机反噬。
天气一日日变暖,罗湘绮的心却一日日变冷。
离开?离开么…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必须要如此么?
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离开,谁也不惊动,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是却真的不忍心不再见一面,就这样从此天涯海角。不,一定要和他说清楚才行,不然以他的性子,一定又会到处找寻。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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