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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 by 水合-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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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女们扶红生起来服药进食,又伺候他如厕更衣,最后仔细安顿他睡下才悄悄离开。红生的双脚被金鸂鶒暖着,渐渐就睡意萌生,阖上眼一睡便忘记晨昏。
  “绯郎,绯郎……”
  朦胧中意识不到是谁在叫自己,红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就看见伽蓝正坐在床边。伽蓝见红生被自己唤醒,便稍稍俯下身望他气色,柔声问:“好些了么?”
  “老样子。”
  “饿不饿?”
  “不饿。”红生阖上眼继续睡,却发现睡意全无,只好又睁开眼睛。
  “绯郎,我们……谈谈?”伽蓝望着红生清亮的眼睛,忐忑开口。
  “好,”红生转转眼珠子,搜寻话题,“你找到石韬的孩子了么?”
  伽蓝闻言一怔,愕然盯着红生一本正经的侧脸,好半晌才无奈地回答:“还没有。”
  “那么多天都没找到,他不在邺宫里么?”
  “在,只不过正被石闵囚禁着,我还没办法见到他。”
  “呵,可见你同他的交情,也不怎么样,”红生翘了翘唇角,嘴边的淤青还没消退,使他笑得有些怪异,“当然,也可能你并不急着找他。”
  “绯郎……”
  “原本我想不出能有什么比十四年更强大,现在我知道了,”红生悠悠低喃,侧过脸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伽蓝,“能做回太子很开心罢?原来你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挺好,真的。呵呵,你跟我有什么好矫情的?我们在一起不过才一年,算起来泰半时间都是我在使唤你,你要说为了我不做这个太子,才叫可笑。”
  何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比下去了;誓死效忠的臣子、孤注一掷的哥哥、山盟海誓的如兰……每个人都转身离开,他在一次次的权衡中被人舍弃,终于明白自己轻如鸿毛——若是再不懂得自重自爱,才叫无药可救。
  二人之间已然无话,红生闭上眼,听凭伽蓝窸窣起身,迈步离开。
  一室的静谧,只有香炉上的金兽还在吞吐着馥郁的烟气,鼓突的青金石眼珠直直向上瞪着,似在玩味半空中缭绕的寂寞。红生假寐了一会儿,忽然就闻见一股与兰室格格不入的腥味,跟着琉璃珠帘叮咚作响,伽蓝的脚步声又出现在室内;红生尚未理会就感觉身上猛地一沉,一件柔软沉重的物什覆在他的罗衾上,扑进鼻子里的腥气却更重了。
  熟悉的腥气令红生睁开眼,眼前是一件黄褐色的粗劣貉裘。
  “你看,这是你买给我的,”伽蓝坐在床边轻轻抚摸貉裘,双目凝视着红生,“我一直好好收着,就等离开赵国时穿了去找你。”
  “还是你有心,”红生垂下眼笑了笑,“我身上那件,在石闵军营里被人褫去了。”
  红生事不关己般的口吻使伽蓝脸色一白,他不由分说地将红生的一只手从衾中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绯郎,你别躲我,你听我说。”
  “说什么?”胳膊上的凉意使红生不悦地皱眉。
  “说一段故事,”伽蓝沉声道,“关于我那十四年。”
  红生一怔,脸上不自禁就带了点恨意,更是用力要挣开伽蓝的手:“够了伽蓝,真的够了。”
  不问前因、吃下苦果,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认命了学乖了,还不够么?
  “绯郎,你听我说,你跟石韬不一样——”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伽蓝眸色一黯,也顾不得多想,只赶紧趁着红生不再挣扎的机会坚持往下说,“虽然你猛一看很像他,但你们根本就是两类人。他心肠极狠手段极多,没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你们俩怎么会一样……”
  伽蓝握紧红生的手,谈及往事嗓中便不自觉地发涩:“十四年前,石虎篡位,我的父亲被乱党诛杀……原本我也活不了,可不知石韬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明目张胆地留下,收入了乐安王府。我与他纠缠不清十四年,因为仇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他对我怎样,你应当想象不出——那是一种很强硬的疼宠,百依百顺却勒着人脖子。我一意仇视他,想来他也是恼恨的,否则我们不会总是选择彼此折磨……只是,从很早开始我的敌意就变了味道,很多时候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别那么得意开心。”
  “说不清那是种什么心情,但总之已不是单纯地仇恨了……绯郎,在你从人市买下我的前三个月——八月社日那天,石韬与我在早晨醒来,就看见东南方天空出现黄黑色的怪云;石韬他素谙天象,告诉我那预示着邺城近日当有变数,也不知谁人会遇害。那阵子他心情一直不好——被石虎宠到极致、与太子斗得势如水火,却偏偏没多少把握取代太子。我约略知道他暗中的谋划,却没有说破……”
  “那一天他很没精神。到了晚间,秦王府的僚属聚在东明观宴饮,他闹得比平日都要疯。石韬是千杯不醉的人,所以当他愀然长叹时,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说人生在世聚散无常,总是离别容易相会难,谁知道今后何时才能再会,所以他要大家为了他开怀畅饮,为了他不醉不归……”
  伽蓝叹了一口气,雾蒙蒙的眼睛透过晦暗,似乎又见到往昔——那一个声色旖旎的夜晚,灯树绽放着一圈圈光华,令酒樽上细腻的雕花在觥筹交错时闪动金光。跳拓枝舞的女伎众星拱月般围住石韬,他在鼓点中尽情晃动腰肢,手里的琉璃爵盛满赤红色的石榴酒,被他高高举起倾了一身。他的绯色长袍褪至腰间,早被汗水浸透,鲜红的酒滴从晶亮的汗珠上滑过,在灯下璀璨夺目。
  虎虎生风的健舞硬是被石韬跳出妖娆,当节拍在一刹那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在伽蓝身上,总是透着狠辣的双眼第一次泛上水汽。透明的泪珠滑下他的双颊,完全不能够被一脸的酒水掩饰住,甚至更刺目,刺得伽蓝心口剧痛——石韬就那样满脸泪水地伫立在舞筵中心,望着伽蓝缓缓开口,无声的唇语只让伽蓝一人解读:
  还要等多久?
  还要等多久?
  一时间飨宴上的喧哗在耳边消失,璀璨的烛光将四周人物晕成迷蒙的幻影,伽蓝情难自已地从五采锦席中颤巍巍起身,穿过十四年爱恨的洪流,一步步向石韬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那么强悍狠辣的一个人……那一晚我终于决心真心相待,但僵持了十四年猛然丢盔弃甲,使我方寸大乱,还是伤了他。谁知醒悟的时候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太子石宣指使刺客杀害了他——就在那一晚,就在我伤了他之后,我至今都不敢细想,是否正是我让他受得伤,使他无力自救……”伽蓝握紧红生的手,长跪在他面前,“绯郎,你与石韬完全不一样,真的。他从不掉泪,仅有的一次便使我不知所措;而你正相反,你心软,无论遇见多少不平,眼中的光彩都没有杀气。这一次,我看着你不掉一滴泪,看着你总在笑,我才真是慌了神。”
  红生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是已睡着;伽蓝也不求证,只是执着红生的手继续道:“绯郎,就算在你眉眼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可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又那样亲近,我不会把你混认成他。绯郎,你的性子明澈直率,实在不该生于乱世。这一次是我错得厉害,我不该任性将你一个人丢进险境。绯郎,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这一世你我只怕注定多灾多难,难保安稳。既然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奢谈春秋便不如珍惜当下,如果这次能闯过这一关,你我便敝屣万有,逍遥物外,好不好……”
  伽蓝认真的誓约令红生脸色倏然苍白,他双睫颤动,缓缓从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只好睁开眼,黝黑的眼珠浸在泪光里,黑水晶一般清亮:“真的够了,伽蓝。我不想掉泪,也不想原谅你;只是眼下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也不能怨你。我跟你在一起时真的很快活,可如今太疼太累,你要我如何……”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殿门被人一撞,跟着一名宦官白着脸跌跌撞撞闯进来,扑在地上冲着伽蓝哭喊:“殿下,完了——武德公方才昭告天下,即日起改石姓为李氏,销大赵国号,改国号为卫,年号青龙,大赦天下——”
  红生感觉伽蓝握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但他没有说话,室内只不断回荡着宦官尖细的哭叫,久久不歇……
  “殿下,大赵亡了,大赵亡了……”

  第卌四章 黯·肆

  红生黑幽幽的双眸冷冷扫过太子宫中如丧考妣的宫人。一连几天,太子东宫的气氛都是这般沉重,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似乎没变的只有他和伽蓝。
  自从石闵不再对伽蓝下禁足令,伽蓝每天都会外出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在东宫陪伴红生,能伺候红生的地方都是他亲自动手,绝不假宫人代劳。红生不欢迎不推拒,也不打听伽蓝都在忙些什么,只安静地和他相处。
  这日未时伽蓝从外面回来,见红生又在睡觉,便推开床屏摇醒他,轻声取笑:“又在学宰予昼寝?”
  红生懒懒睁开眼,望着伽蓝笑了笑:“我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怎样?”
  “那我就只好对你听言观行,时时盯着你,”伽蓝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见红生面色如常,便顿了顿又道,“趁今天太阳好,我帮你沐浴可好?”
  “只怕伤口不能碰水。”红生皱眉道,却也嫌自己腌臜得很。
  “在室内擦身容易受寒,每次都看你冻得直哆嗦,”伽蓝伸手替红生顺着头发,“我带你去显阳殿的浴室好不好?你放心,情况不对就不下水。”
  红生便点点头,由着伽蓝将自己抱起,在宫人的帮衬下躺进鎏金平肩舆;刚从熏笼上取下的罗衾压在他身上,暖意便立刻驱散殿外刺骨的冬寒。伽蓝替红生将舆上帘帏放下,一行人便动身往显阳殿去,簇拥在平肩舆两侧的宫女小心张开罗伞,挡去不时滑下殿檐的碎雪。
  冬日融融,寒风穿过邺宫百转千回的殿宇廊庑,仿佛深远处传来羌笛呜咽;檐下宝铎不时轻晃,断断续续的木铎金声散碎在寒风里,听不真切。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肃杀的邺宫中竟能有这份闲适……他们还能闲适到几时?红生窝在舆中静静发怔。
  位于显阳殿后的浴室本是皇后所用,如今已闲置,内中三门徘徊,彤采刻镂、雕文粲丽。到达显阳殿之后伽蓝将红生从舆中抱起,二人穿过雕梁画栋进入雾气腾腾的浴室。
  浴室中有珷玞砌成的浴池,一池的碧水在白雾中泛着玉光,终年保持着暖烫。浴池上有一间同样用珷玞砌的石室,室中临池筑着一张石床。伽蓝将红生安顿在石床上,替两人都脱去衣服。红生小心地护着伤口滑进浴池,任伽蓝搓揉着他的头发和身子,浑身很快就浮起一层畅快地绯红。
  “呵呵呵,滚——死羯狗……”他甩着头发,低头揉去刺进眼睛里的皂角汁,然后尽量打开四肢浸入碧水之中。池底碧绿的珷玞衬着红生白皙的身体,像真正的羊脂玉,却交错着青紫色的瑕。
  “舒服吧?”伽蓝也笑着,泡在池子里仔细察看红生身体——除了大腿上的刀伤,其它细小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遍体瘀伤看上去有些狰狞。他将歉疚藏在眼睛里,不动声色地捞起兰膏往红生身上抹,不停地抹,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痛苦的痕迹抹去。
  红生划拉着热水赞叹道:“是舒服,你从前来过?”
  “嗯,来过。”伽蓝淡淡应道。
  “做太子时来的,还是跟石韬来的?”红生挑眉问。
  “我做太子时,大赵的京都还不在邺城呢,”伽蓝无奈地笑笑,“是跟着石韬来的,那时候这间浴室是他母后的。”
  “然后呢?”红生皱皱眉,“我当时也大略听说了赵国的变故,秦王在内斗中被刺,太子被天王杀死。然后呢?”
  “然后石宣和石韬的生母杜皇后因为这件事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石虎另立了石世做太子,到如今太子之位也不知换了几拨人了。”伽蓝漫不经心道。
  “一窝疯子……”红生垂下眼低喃。
  刀伤和冻疮都不方便浸水,草草结束沐浴之后,伽蓝替红生擦干身子,就在温暖的浴室中直接帮他换药。素白的帛带一圈圈缚上红生的大腿,四周是氤氲的水雾,红生安分地靠在伽蓝怀中,淡然问出一直盘桓在心头的话:“伽蓝,我们快要死了罢?”
  亡国之下,能有几人幸存?
  何况伽蓝是太子。
  “不会,”伽蓝一愣,忍不住俯身搂紧红生,“不会……我在想办法,相信我。”
  红生无所谓地笑笑:“没想到拼了命从龙城逃出来,最后还是要死。也许早在一年前,我就该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这样一个圈子;苦苦甜甜,他和自己的仆人成了这副样子。不是不害怕,心里却也没多少痛楚,似乎生命戛然而止在此处,竟是恰到好处——短一刻心中放不下,迟一刻,只怕又悔不当初。看眼下,正该淡漠爱恨,能闲适一刻便闲适一刻吧……
  浴罢仍旧回到太子东宫,红生伏在熏笼上烘头发,低着头往自己冻疮上涂药膏。伽蓝捧着什么走进内室,红生先用余光瞄了一眼以为是个红漆圆奁盒,再一看竟发现是个橘子,不禁惊怪道:“这橘子怎么长那么大?怪说摹!
  “是华林苑出产的橘子,厉害吧?”伽蓝笑着将海碗大的橘子簌簌剥开,送了一瓣到红生面前。
  “筋络太多,粗得很。”红生偏开脸不吃,继续皱着眉对付手背上的冻疮。
  伽蓝瞅了他一眼,笑了笑,便帮他仔仔细细将橘瓣上的筋络撕去,再将橘瓣送到他嘴边。
  红生抬眼看着伽蓝,这才将双唇凑上去吮住橘瓣,却只吸了点汁水便丢开了。
  伽蓝睨着他笑道:“真是难伺候。”
  “嫌烦就别伺候。”红生别开眼不理他。
  “好,那我就不伺候了。”说罢伽蓝当真把橘子往卧榻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红生也不理会,只继续琢磨着手上的冻疮,等伽蓝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翻了翻眼睛,剥下瓣橘子塞进嘴里。
  伽蓝这一出宫又不知在忙些什么,餔食后红生歪在床中昏昏欲睡,就听见伽蓝忽然笑着进宫来,紧跟着内室灯火通明,伽蓝推开床屏冲红生促狭笑道:“来,太子授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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