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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楼-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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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一株春天的梨树发呆的小沙弥。
公主看着我,眼里,渐渐地湿润了。她的目光凄惋而哀怨,是因为我么?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公主,和我走吧,到高丽、扶桑去,到没有人迹的地方去。”
是么?我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可笑。
公主走出了寺院。雪正斜斜地飞落,一行人留在雪地上的足迹,也很快就被雪掩去了。
“贫僧昭仁寺沙门慧立。”
“贫僧丰德寺沙门道宣。”
“贫僧……”
轮到我了。我一躬身,道:“贫僧会昌寺沙门辩机。”
玄奘大师只有四十三岁,但多年的奔波劳碌使得他看上去足有六十多岁。他谦和地一躬身,道:“诸位大师都是释门俊彦,共襄大举,真是佛门幸事。”
道宣微微笑着,道:“玄奘大师万里求经,才真正是泽被后世,吾辈不过聊附骥尾,何足挂齿。”
玄奘大师也笑了笑,道:“道宣大师客气了。”
道宣道:“我辈马齿徒增,已是桑榆暮景。真正能光大我教,那还要靠辩机大师了。”
我忙道:“各位大师在上,辩机岂敢。”
译经在长安弘禅寺中进行,共召缀文大德九人,字学大德一人,证梵语梵文大德一人,一共的确是十一人。其中,译经的主要是九缀文大德。我名列缀文大德第一,负责译的经书也最多,其中的《瑜伽师地论》百卷,我要译的竟达三十卷。也许一个大德该勘破名相,但我想到我的名字日后也会与那些前辈高僧并列,心中也有难以告人的欣喜。
译经要等人到齐了正式开始。现在上巳,恐怕要到端午时另几位才能来齐,现在我只是和已在长安的道宣大师下下棋打发时间。而玄奘大师却除了经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许只有他那样,不务杂业,才能历尽艰辛,自天竺取回真经吧。
上巳。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
这首小歌总是在踏青的人们嘴里唱出来。那种抒发男女之情的艳曲本不是我这种僧侣该听的,所以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唱着。无论如何,在我心底,我总是不能忘怀那大总持寺里梨树下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和那草庵中疯狂的一夜。也许,我的血液里,还有着太多郑卫人的放浪吧。
佛祖,原谅我的无耻。
看着聚精会神会神思考一个劫的道宣大师,我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有如修罗。
“杀!”
道宣忽然落了一子,随即笑道:“老僧妄动杀机了,呵呵。”
我还未细看,就听得有人进来道:“道宣大师,辩机大师,左卫房将军前来还愿。”
右卫房将军,就是房遗爱。弘禅寺因为有玄奘大师在此地译经,一般不让人进香了。不过房遗爱是驸马都尉,自然不同。可能一般人会觉得房遗爱故意趁此时来还愿,但我知道那准是公主的主意。
现在在弘禅寺的大小僧众都站立在大殿上。玄奘大师也有点哭笑不得吧,合浦公主的娇纵任性,他回到长安未久,却也已有耳闻。
公主亲手给每个和尚袈裟一领,佛珠一串。许愿斋僧,向来是高官们祈福的惯例,倒没什么奇怪的。
我和道宣大师是来这里暂时挂单的,因此站在主持和玄奘大师身边。公主分送到我时,没有看我,只是有点冷冷地把东西交到我手里。
然而我知道,她的心在颤抖。
玄奘大师的话不太好懂,不过写下来,把不连贯的话前后贯通,把太过直白的改得文一些,这些并不很困难。
写完了《大唐西域记》,又开始译经。不知不觉,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这一天,我译了几章经,觉得有点累。站起身,敲了敲背。坐在对面的慧立笑道:“辩机大师,累了么?”
“是,有点。”
“难怪,你要译的经最多么。对了,你听说了么?房公过世了。”
“是么?”我心中一动,“那合浦公主岂不是寡居了?”
“哪是房将军,”慧立有点古怪地看我,“是梁国公房公。他是七月二十四日过世的。”
是房玄龄。我不由有点失望。奇怪,我是希望着公主寡居么?当然不是,一个僧侣,如何可有这等想法。我摇摇头。
院子里,一片梧桐叶斜斜落下。又是一年初秋了。
“辩机,你可知这是何物?”
我抚摸着玉枕,好象,那还留着公主发间的芳香。
“这是一个玉枕。”
那上面,宓妃哀婉地看着陈王,仿佛正凌波而去,只留下凄怨入骨的回眸。水面上,波纹潾潾,木叶尽脱,似有风吹起衣带。
“好个伶牙利齿的秃驴。”大理寺卿有点恼怒地瞪了我一眼。的确,这桩案子也难为他了,让他十分难办。
“那盗贼已说是从你房中盗去的玉枕,你一个出家人,如何会有这等大内之物?”
“故非我之物。”
他露齿一笑:“贼秃,你道旁人都是瞎子么?”他扔下一张纸,低声道:“辩机,你可知那盗贼所供出来的是什么?你看看那盗贼的口供吧。”
那盗贼想必是受过严刑,从纸上记下的话里也看出他的害怕。当我看到结尾时,已觉得万念俱灰。我垂下头,道:“大人不必多说,辩机伏罪。”
大理寺卿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过了几天,我听到了对我的判决。本来我不至死罪,但陛下闻听此事,极为震怒,判我腰斩之刑。
听到这个判决,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相反,我只觉得好笑。也许,因为太早以前就听到了这两个字了,以帝王之尊,也无法与之相争吧。
“辩机大师,你不必多想了,来世可要记住,不要再相信女人。”狱卒老胡给我端了碗酒,又道:“大师只怕一生尚未饮过酒吧,就喝一碗,好上黄泉路。”
我端过酒来。那粗瓷大碗中,酒色淡黄,喝下去,只觉得腹中如一团火在燃烧。
“我大概会入地狱的吧?”
我把碗放在老胡手里,笑了笑,道:“来世再见吧。”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只是笑了笑,也许,太苦:“人世间,我无一可恋,每一个存在,原本都只是个错误。”
也许是无一可恋了吧。作为一个僧侣,最重要的是戡破红尘中的万千色相——但如今只怕没人会认为我是个高僧了,我只怕已成为参军戏里那种遭人取笑的角色。人们在茶余饭后也许会谈论我和公主的事——当然是趁金吾卫不在的时候。我也许会被说成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和尚吧,我译过的经书也许也不再署上我的名字,玄奘大师那部《大唐西域记》会不会有我的名字呢?不知道。不过,公主恐怕会承受比我更多的骂名,因为关于一个女人的香艳故事,更会不胫而走,山阴公主就是一个先例。公主也许会在人们口头被传说成一个专门勾引和尚的淫妇。她会不会想念我?当然,我相信那一定会,因为,我不会怪她。
天暗了下来。我一定又在做梦了,周围一下就变得这么安静。我的身上湿透了,但那一定是汗,不是血,不会是……
在一间静室里,合浦公主独自坐着。没有灯,屋里暗得如夜深。
一个心腹侍女在门外叩了叩,道:“公主,那小窃的家人要给多少善后?”
“你看着办吧。”
她只说了一句,便默然坐着。
“辩机。”
公主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恍惚中,许多年前那一树梨花仿佛又在她眼前开放。
蔷薇园
天渐渐黑了,似乎要下雨,云厚得好象要掉下来。
我把皮箱放在因湿润而很柔软的地上,歇了歇。几茎草从土缝里挤出来,表舅家应该不远了。
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医生告诉我必须静养一个时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个月。据医生的说法,山水可以让我的神经复原。
那个小村子,在我的记忆中不象个真实的,然而母亲告诉我,我是在那儿出生,长到了三岁时才走,五岁那年还来过一天。可我却记不得什么了,依稀只记得一幢大院里来来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旧的家具。如果不是母亲给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这个浙北的小村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个春暮的黄昏。在一带隐隐的山影间,雾气弥漫。天已暗下来了,在那些雾气尚未合拢时,我看见了在山脚下的一幢十分古旧的建筑。我不由感到一阵欣慰——终于,我赶在天黑以前来到表舅家了。
走到这幢旧屋前,我才发现那些巨大的参照物给我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印象,在远处看来,这房子只不过古旧而已,掩映在树影里,还显得有点小巧玲珑。但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光一扇门就足有五米高,那两扇门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上面包着一层铁皮,钉着铜钉。年久失修,铁皮已多半已锈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烂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头。铜钉也已经晦暗发绿,只是门上那两个熟铜门环,大约经常有人摸,倒是光润发亮。
门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两边的石条上刻了副对联,一边是“向阳花木春长在”,另一边是“积善人家庆有余”。很熟滥的联语,倒和这房子的格局很合适。
我走到门边,抓住门环。一股冰冷直沁心底,倒象是摸到了一块冰。我敲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来了来了。”接着是有人趿着鞋走出来的声音。趁这机会,我回头看看烟雾缭绕的暮色。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恐,仿佛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流抓住了我。
那儿有些什么?
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带树林,门“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我表舅。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过表舅一面。那是我五岁时,我的曾外祖母过世,散在全国的上百个亲戚都赶回来奔丧,我第一次知道国家有那么大。而我对这幢房子的记忆,也多半只局限于这一天,在印象中,来来去去的那些亲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时的表舅,也有点风神俊朗的意思。
现在,他看上去显得有六十多岁了,按他的年龄,该是只有五十二岁。我刚要开口说话,他说:“你来了,进来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进去。也许是因为黄昏了,里面显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绘却早已模糊不清。绕过影壁,当中是个院子,大门是朝南的,北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根种了几本剪秋萝,开着几朵花。北墙的西角上,有间柴房。院子两边是两层的青砖房。中国式建筑,向来讲究对称,两边也造得一模一样。而大门两边,也是两层的青砖房,我还记得,那是当厨房用的客厅——不知道表舅还有没有客来了。
“我给你安排了一间房了,楼上朝东的,楼下潮得很。”
表舅闩好门,领我上门去。
沿着仄仄的楼梯,我走上楼。突然,从拐角处探出一个蓬头的脑袋来,我吓了一跳,表舅说:“二宝,来见见你表哥,你还没见过他。”
我说:“是表弟么?”有这么个蓬头垢面的表弟,实在让我觉得不舒服。那个二宝大着舌头说:“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着一件花布夹袄。尽管她头发蓬乱,我我看见她的脸上、手上和衣服都很干净。她的脸上,堆满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说:“叫表哥,别这么没规矩。”
二宝看着我,说:“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楼去。表舅摇摇头,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还算听话。唉,那时这屋里满是人,长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几口,现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看,你妈小时候从这儿掉下去过。”他指着楼上过道里的一角破损了的扶手。这楼并不高,只有三米左右,因为楼下本来就不住人的吧。院子里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唯一记得的当年那个这幢房里挤满了人的出殡场面,也比现在更有些人气。
我叹了口气,说:“表弟怎么不见?”
“大宝在镇上开了个小店,不常回家的。过几天让二宝带你去看看,你还跟他打过一架呢。到了,你的房就在那头。”
他领我到边上的一间屋子。一推门,里面黑糊糊的,他拉着了电灯,几乎同时,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噪杂的音乐,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乡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房里,东西很少,一张床靠在屋角,因为灰尘太大,蚊帐上遮着已经变黄了的的塑料纸。表舅说:“热水在楼下灶间里,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点洗洗睡吧。”他转身出去了。
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广播里发出的稀里糊涂的声音,如一阵凉水渐渐浸透了我的全身。恍惚中,我仿佛来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广播里传来的含糊的声音。静下心来,就听得出那是个广播剧,不知何时录下来的,也许,在这个偏僻的乡里,有个家伙正在一间广播站里摆弄几张古旧的密纹唱片吧。那些时断时续的声音象从水底冒上来的一样,一会儿是个女人带着哭腔说:“你骗了我,我太傻了。”过一会儿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人生本来如此。”原来这两句话肯定不是在一块儿的,放到了一起,倒有种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个广播员有意为之一样。
我想到了许多年前,在这大房子里的那一次出殡。很多人围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张竹榻上,脚边点了一枝白蜡烛。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头顶蠕动。
在人群中,我依稀记得一张脸。
这是个女人。
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
一个五岁孩子心目中的美丽女人是什么样的?我当然忘了。但是后来我回忆起这一情景时,我才发现了她的美丽让我记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特点。
她穿着白色的对襟夹袄,头发乌黑发亮,以至于后来我读野史时,读到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发可鉴人”时,才发现古人的观察力实在惊人,这几个字实在极好地说明了那一头如水的长发。而她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却白的吓人,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以至于她的脸色在我记忆中越来越白,白得象汉白玉雕出来的一样没一点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当时,她大约有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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