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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楼-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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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起。那镇上治安不太好,我来的那天就听人说一大早有个小贩跟流氓起了冲突,被流氓杀了,表舅大概不想让二宝去那地方吧,而我又不认识大宝。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正午时还阴得象黄昏。我翻着那本诗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那两句“最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也许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心里烦闷得不行,总觉得象有什么事会发生。
  吃过午饭,表舅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二宝在楼下玩着一坨泥巴,不进斜着眼看看坐在楼下廊里看书我的,大概怕我会偷偷去那个蔷薇园吧。如果我没有好奇心的话,这是十分平静和无聊的一天。我无聊地翻着书,然而,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那间埋没在花丛中的小木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果没有二宝,我肯定会跑去看的,就算没蓑衣也一样——即使会被刺刺得满身是血。可二宝虽然弱智,却很执着,认准了什么,一定也不放松,就算我上茅房她都会在门外等着。
  我放下书,看着那堵挡住园子的墙,想象着许多年前的事。这幢房子原本并就是我家的,听说我家本来也算个有点资产的小地主,后来人口众多,而几个曾叔祖又染上了乌烟瘾,十几亩地都卖光了,只剩这宅子是祖业,祖训不得出卖。所以后来闹农会时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农,很成为笑谈。
  那堵围墙把后面的园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看不到。最早时的祖先为什么把墙筑得这么高?当然,那时这儿不太太平,我小时候还听外祖母说过闹长毛时的事——当然,那些她也是听来的。这里地广人稀,周遭十里方圆就这一幢院子,当然要把墙修得高点厚点吧。
  突然,我有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在那屋里,会不会是个死人呢?二宝说是她妈妈,可她妈妈早死了,生她时难产死的。
  我走下楼,二宝还在起劲地玩着泥巴。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不成个样子。我喊了声:“二宝。”她抬起头,看着我,两只手还抓着泥,我说:“二宝,去镇上要多少时间?”
  她想了半天,说:“吃好饭去,回来吃饭。”
  尽管语法不通,但我也知道,带她去镇上,一个下午是不够的,除非能搭个车。可这儿的路也只是条走出来的小道。拖拉机也不过一辆。
  我看了看柴房的门。门没关,不知里面那扇门开着没有。我走到里面,那扇门上挂了一把大锁。看样子,那天表舅是凑巧忘了锁门吧,因为我那天见二宝出来时也没锁这扇门。
  我弯下腰,从门缝里向里张了张。里面依然繁花似锦,那些如火如荼的蔷薇几乎似是燃烧一样在怒放。蔷薇是种花期很长的植物,听说在广东、云南那一带,可以一年四季不断。这院子里的蔷薇并没有人照料,虽然长得很乱,却也长得出奇得好。
  我直起腰,一转身,却差点撞到二宝。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两手也脏得象泥捏的。这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二宝,你去里面,你爸爸知道么?”
  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谁知她的脸一下煞白,道:“不要!不要!不要告诉爸爸!”一边喊着,一边向后退去。她的反应太大了,让我奇怪。
  我说:“二宝,你告诉我那屋子里有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爸爸。”
  她看着我,呆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才道:“那你不好告诉爸爸的。”我点点头,说:“当然。”她伸出手来,道:“拉个钩。”
  她刚玩过泥巴,一只手肮脏之极。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时,只觉她的皮肤光滑柔腻。她的面相本来就很美,手形也很好看,只是头发蓬乱,手上也太脏了。这时却看不出她是个弱智,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叹息。
  二宝拉了拉我的手指,大概断定我不会说了,道:“里面有饼。”
  有饼?我不觉怔了怔,本来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这时不由大笑起来。二宝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笑,呆呆地看着我。
  笑了半天,我突然想到,那个屋里有饼的话,意味着什么?
  天很阴沉,气温并不太低,我的身上却一阵发冷。
  表舅一般是六点回来。五半,我烧好了饭菜,给二宝洗好手,等着表舅回来,只听得表舅在大门口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是大宝回家了。
  大宝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听表舅说,小时候我还和他打过架,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连他的样子也一点也没印象。如果算一下,我和他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吧。我走出灶间,表舅把锄头靠在墙角,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黄昏了,天色很暗,有块影壁挡着,更看清面目了。
  我伸出手去,说:“大宝么?”
  他也伸过手来,说:“表哥啊,住得好么?我生意忙,一直没回来。”
  他衣服很单薄吧,手也冰凉,我说:“没吃饭吧,快去吃点,菜还热的。”
  我们围着桌子坐好了。菜并不算好,我炒了点腊肉,一点蒜苔,再是点青菜汤,都是表舅从菜地里拔来的,很新鲜,住了这些天,我的掌勺手艺大进,到底没几个人能这么天天吃到离开泥土才十几分钟的菜的。
  吃完了饭,表舅提着碗去井台洗碗,让二宝陪陪我。天色暗了,快到清明,云厚厚地满是雨意。大宝把腿搁在条凳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摸出一枝烟,他接过来,我打着了火机给他点着。他的脸色不太好,做生意也太辛苦吧。他抽了口烟,说:“表哥,没什么事,多住几天再走吧。”
  “住也有一礼拜了。大宝,你生意还好么?”
  “也就挑点杂货卖卖,赚点辛苦铜钿用用。”
  “那你的货扔那儿不要紧么?”
  他吐了长长一条烟柱,说:“不要紧的,跟那儿一个馆子里说好了,在他们柴房里搁一搁。再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点骗骗小孩的玩意。生意难做啊,税还重,你也知道的。你做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早已辞去了工作,现在是坐吃山空了。但我没有告诉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可没见大宝,表舅说一大早他就走了,馆子里客多,东西不好放得太久的。我伸了伸懒腰,想着,在这个大院子里,一切都象和现实脱节了,只有大宝还有点实在的气息。他一走,这院子又笼罩着一层诡秘。
  也许是我多疑,但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如此地难以捉摸,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每一回犯神经衰弱都如此,失眠,多疑,这一点我很清楚。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总在怀疑门外有不可知的异兽,尽管打开门就可以看个清楚,可那时我就缺乏那种勇气。
  我坐在窗前。早上雾气很大,表舅扛着锄头又出门了,我开始抽一根有点发霉的烟。天开始下雨,雨下得窗台上湿成一片,而我不想关窗。不是玻璃的,一关窗,这房子马上就暗下来,好象一下子就沉入深夜。只有一点光线能给我一点暖意。
  我抽着烟。窗台上,砖缝里有一根长长的细草,没有叶子。顶上长着一朵蓝色的小花,在雨中,缓缓摇摆,仿佛呼唤。
  不知坐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只觉头痛欲裂。一定是感冒了,好在我带了阿斯匹林。我从床下拿出热水瓶,想倒一杯水,可水已没了。我拿着热水瓶走下楼去。
  仄仄的楼梯昏暗狭窄,整座房子巨大而没有人气,雨声淅淅沥沥的象是能沁入石头深处,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觉得冷。
  我走进灶间,炉膛里还有点火。我看了看,柴禾却不多了,想烧水是不够的。我冲守雨帘,跑到柴房里,弯下腰,抱了捆麻秸。这时,突然有一阵恐怖,让我打了个寒噤,好象有人在偷窥着我,而我又看不见他。好象一桶冰水从头顶烧下,浑身都冷了。
  是二宝么?
  我马上知道不是。因为我听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调地唱着什么。从柴房的窗口看出去,她正在廊下玩着泥巴,还不时向柴房里张望。我环视一下四周,说不出那种被偷窥的感觉是在哪儿,周围堆着麻秸和稻草,不会有人的。可那种感觉挥之不去,让我很不舒服。
  我抱着柴禾出了门。二宝嘴里还在唱着什么,隔着一院春雨,那一带古旧的飞檐象一幅破了的水墨画。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下。的确,这幢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表舅还没回来,他出去时带了蓑衣的,不用我送。而四周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小偷也不会来光顾吧,这应该只是我的多疑。
  雨还在下,象潮湿的蜘蛛网。虽然细小,但每一颗雨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我仰起脸,却看不到一点雨。雨打在我脸上,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我没有快走,反倒想在院子里立一会儿。肩头上,雨水渐渐打湿了我的衣服,突然让我想到了小时候那些惊恐万状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让我无比的孤独,无比的无助。日子总是如此么?我有点想问自己。
  我穿过院子,走进灶间。把麻秸拗断了扔进灶膛,火燃起来了。火光中,身上有了点暖意。我把一根麻秸又拗断了,想放进去,二宝的歌声飘了几句过来,听不清什么,也象雨。
  突然,我停住了手。她唱的,是那两句诗:“最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尽管她唱得不清楚,却正是这两句。
  火燃着,可是我身上,却越来越冷。
  门开了。
  门开了后,从外面飘进来一股白色的烟气。这些白烟比空气重,所在只在地上流动,象水一样。也许,是干冰吧?可表舅家里怎么会有干冰呢?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躺在床上,身上象压了万斤重物,没办法移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门。
  门无声地开了。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二宝,因为她比二宝高一些,走路也十分轻盈,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袍,但不象是睡袍,二宝也不象不睡袍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在床上看去,倒象是从水底看出来的。
  她走动时,无声无息,白袍的下摆象水纹一样流动,看得到她腿的样子。
  然而,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倒象一部妖艳的鬼片。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想。
  你在做梦,你什么也看不到。
  在心底,我以自己这么说。有时做了一场恶梦时,我就么对自己说。我想睁开眼,但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
  我怎么看到她的?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做梦,我的眼睛本就是睁着的,看得到蚊帐的顶。这些老房子没有天花板,因此常有灰尘落下来,蚊帐一年四季挂着,顶上铺着一层旧报纸遮挡灰尘。我可以看到透出变成黄褐色的帐子,那张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上的一幅传真照片,一些人在欢天喜地地庆祝什么。
  她走近了。象夏天正午看一张燃烧的纸片,看不到火苗,只能看到那条移动的焦痕。
  更近了。
  我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尽管苍白,没有表情,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是那个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
  她是谁?
  我发现我的头脑混乱成一片,身体也僵硬麻木。仿佛是个梦,也许正是个梦吧,我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动一下。是死了么?
  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叫。象是一块石子投进了一潭死水,我一下子醒过来,身体也可以动了。可是没等我动,她已转身跑出了门。
  这不是梦!
  我只觉浑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还留着一股白烟,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透过窗板的缝隙,一钩残月冷冷地挂着,那朵蓝色的小花不时摆过,留下一个影子。
  门外,有人奔跑的声音!
  我披了件衣服,翻身下了床。踩在那白烟里,一阵透骨阴寒。我一把拉开虚掩着的门,跑到过道里。
  夜色中,月光昏黄不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进了柴房。我扑在栏杆上,大声喊着:“是谁?我看见你了!”
  二宝的哭声大了起来。月色如水,如冰,如石,如烟,也如刀。
  我冲下楼,不顾一切地向柴房跑去,耳边,风声象吃吃的笑语,又象恶毒的讥讽。我冲到柴房门口,猛地拉开门。
  通到后院的门开着,一院蔷薇,开得妖异。残月如钩,冷冷地照着每一朵盛开的花,不论是红的还是黄的、白的,同样带着狰狞。
  进来吧。
  象是蛊惑,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底细细地说着。
  进来吧,我的嘴唇甜如蜜。你等待什么呢?
  没有风,但叶片都在慢慢抖动,象叹息。我压了压心底涌起的恐惧,抓住了那扇门的门框。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
  是表舅。
  他的脸苍白得吓人。他抓着我,眼里,充满了焦虑和惊恐。
  “那是谁?”我挣开他的手,那条被蔷薇湮没的小道上,叶片和花朵仍在摇摆。
  “是她!”表舅的手抱住了头,“我妻子。”
  “她为什么要住在那幢小木屋里?那里是人呆的么?”
  表舅抬起头,他的眼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来。
  “是的,她不是人。”
  我无法形容那时我的脸上是种什么表情。也许,不是我疯了,就是表舅疯了,或者我们都疯了。我大声说:“她会走,会跑,不是人,难道是具尸体么?”
  表舅忽然大声吼道:“是的,她是具尸体!你懂了么?她是具尸体!”
  我的浑身都冷得象要结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一个微弱的哭声。我回过头,是二宝,她的脸上满是泪水,站在柴房门口。在她的眼里,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还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痛苦。
  表舅挥了挥手,道:“二宝,快去睡觉。”
  他掩上了门,柴房里,登时暗了下来。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我好象听到一个人的哭叫。
  “那是我妻子,你也该叫她表舅妈的。”
  表舅垂下头,他的话语中,有着无限的痛苦。我看着他,说:“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好吧。”他抬起头,“你也许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我现在只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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