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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山村(上部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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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两人都郁郁寡欢。
关成章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碾灭。刚一抬头,就看见隔壁院子裏,阿强将桃树叶卷成细筒放在嘴边吹,发出长长的哨声,嘘——嘘————。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在他肩上。
阳光下,男孩的皮肤几近透明,乌黑的刘海绽出层层星光,小小的耳垂像玉石一样剔透。
关成章看得有些发愣,没想到这个鬼裏鬼气的男娃还有如此纯真的一面。
多少天以后,当那一刻来临,他脑中反复回放的就是这瞬间的景象,阿强在阳光下吹哨子,一遍,又一遍。
17 唱老生的师兄
就这样,贾清、严志新、关成章三人在村子裏住下了。
这时已经是盛夏,石头缝裏的野草一窝一窝疯长,小飞虫的翅膀在明晃晃的空气中闪光。
坐在石梯上、坐在屋檐下、坐在院子裏的土坎儿上眺望浩浩荡荡的潮水,有时贾清会产生这样的幻觉:鱼村是个很美、很秀丽的小山村,坐落在依山傍水的幽静深谷裏,那儿的村民很好客,有著朴实淳厚的民俗民风……
可每次一回神,这幻觉就破灭了。
赵叔的脸贴在刀子上,一下一下凿著手中的木头,渐渐凿出了一个人。
赵叔的女人照旧足不出户,待在黑糊糊的屋子裏不知道干啥。
灶炉上的锅子裏煮著一碗汤,咕噜咕噜散发出奇异的香味,据说是李叔的小儿子打起来的大鱼,挨家挨户都分到一些。
一只黑猫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向裏窥视。
巷子裏一群没人管的小孩在玩耍,劈哩啪啦乱跑,见到三个外乡人就扔石头,嘴裏伊裏哇啦念著童谣。他们是这村裏唯一喧闹的存在。
每一个洞深的门外,都坐著三三两两的村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的在洗搓板,有的在抽烟锅巴,有的在低声话家常,有的在编渔网,有的在磨刀,有的在摇扇子,有的在手工制作一种闪闪发亮的片状物体,有的什麼也没做,木楞楞看著地面……他们都很阴沈,面无表情,那一双双眼虽然都盯著自己手中的活儿,可总往外瞟,鬼鬼祟祟的。
贾清悲哀地发现,鱼村依旧是鱼村,是一张罩住他们的巨大的网。
可还是有点儿不太一样的地方吧。空气绷得死紧,像只巨大的气泵,蚱蜢飞来蹦去,烦躁不安,老黑狗不睡觉了,站得笔直,像只警犬。
贾清知道,村子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典就要到了。
秋儿把药草打包好,递给严志新:“每日早中晚三次,沸水煮开,半个时辰左右,把汁水都熬进去。”严志新想了想,半个时辰该是一个小时吧,还是有点儿不习惯这种说法。
秋儿今天换了件绿灰色的衫子,黑面千层底布鞋,新剪了头发,雪白的脖子和脸露在外面,十分清爽,眉眼带些淡淡的愁,很有点忧郁小生的味道。
严志新不好意思地说:“有没有甜点儿的药,阿清怕苦……”
秋儿笑了笑:“这世上哪有不苦的中药。”
贾清一听自己还要继续喝这粪水一样的黑汤,脸一下子垮了。
秋儿说:“这裏还有点刚出炉的烧饼,你们拿回去吃罢。”
这时门外传来个清亮的男声:“啊秋弟————”竟然是唱戏般的腔调,一波三折,尾音不绝。
一个穿白色锦袍的人一撩衣摆子走进来,手中折扇啪的合上:“啊秋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个子适中,身材偏瘦,一张脸上天庭饱满、眉如墨画、眼若桃瓣、唇若施脂,竟然长得极其俊秀清朗,两个眼瞳像星子一样,英气勃勃。
秋儿的眉皱起来:“薛少爷走好,不送。”
贾清挺吃惊,印象中秋儿一直都很乖顺,从没这麼强硬过。
薛逸卿走到秋儿身边,拉起他的手:“哎秋弟,怎麼刚来就赶我走。”
秋儿把手抽出来,低头整理药柜,不理他了。
严志新看气氛不对,立刻说:“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麻烦你了。”然后提著药包和烧饼,牵著贾清走出去。
薛逸卿目送二人出门,转头笑著对秋儿说:“这就是前不久来的两个客人?那高个儿的跟那堆贱货一个德行,我赌他不到半月就能变成废人,你说是不是?不是还有一个……”
“薛逸卿!”秋儿重重一拍桌子,“我这儿不是供你放屁的。”
薛逸卿嬉皮笑脸:“啊秋弟,你怎麼骂了脏话呢,同你的形貌多不相称。”又说:“秋弟,这阳光明媚的,你我一起去村东草甸子裏唱上两段如何?”
秋儿收拾完柜子,往裏屋走,薛逸卿立刻跟上去,嘴裏念白道:“公主啊————”念完又唱:“我和你好夫妻恩爱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仪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
秋儿径直到床头,把落下的几件衣服叠起来。
薛逸卿说:“秋弟,不想练曲也无妨,你我到干凉湾边吹风看海景如何?”
秋儿叠完衣服,去灶房生火做饭。薛逸卿还是跟著,一拍脑袋:“唉呀,差点忘了,海边去不得,那你我一起去看王老头儿的皮影戏罢?”
秋儿终於忍不住了,放下手裏的活,很认真地看著薛逸卿:“薛逸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总跟你说,走吧,回你应当回的地方,这儿不是你该待的。我这麼说,有三年了吧,说了多少遍,我也记不清了。这一回,你能不能听我的。”
薛逸卿突然也变认真了。收敛笑容以后,那张脸格外严肃正经,前后判若两人:“秋儿,你说什麼我都听,这一点却不能。三年前我抛开一切跟你到这儿、这地狱般的地方,你就该知道,我薛逸卿这辈子是栽在你手裏了,我回不去了。那时你我都小,不懂事。可现在呢,现在我仍然无悔。你让我走,晚了。进了这村子的人,就没有能再出去的……”
“除非……”薛逸卿的眼睛亮了亮:“除非,你带我走,咱们私奔吧。”
秋儿不说话。
薛逸卿的瞳孔黯淡下来,他转身,背对著秋儿:“前天晚上……你又去找他了吧,我看见了。”
秋儿低著头。
“我看见了,你爷爷一定也看见了。”
薛逸卿慢慢说:“秋儿,这世上有一种蛾子,喜欢往蜡烛的火焰上扑,火焰很烫,它很痛,却很快乐、很满足。它扑啊,扑啊,一次,又一次……可是蜡烛总有烧完的一天,等到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油,蛾子也死了,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因为它发现,世上属於它的那簇火苗永远熄灭了,再也没有了。它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能感到很快乐,很满足……”
秋儿的眼泪淌下来。
薛逸卿的眼泪也淌下来:“秋儿,我不会眼睁睁看著你去扑火。你记住,有我在的一天,蜡烛就算熄灭了,我也绝对要让你好好活著,同我一起。”
薛逸卿一撩衣摆,走了。
秋儿把淘好的米放在炉子上,点了半天火,怎麼也点不燃。
他捂著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梅爷静悄悄站在门外,冷冷看了他一会儿,也走了。
18 男人鱼
这边严志新和贾清从秋儿家出来,朝东走。
几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坐在巷子边的板凳上,拿猥琐的目光偷瞟严志新和贾清,那视线跟贼溜溜的黄鼠狼似的,一探一探,像要把严志新浑身的衣服扒下来。
严志新狠狠瞪回去,他们立刻低头,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嘴在看不见的地方咧了一下,露出黑黄的牙。
关成章从街那头拐过来,风尘仆仆的,牛仔裤上全是灰土,右边眼镜片裂了道缝。
“怎麼弄成这样,成哥?”严志新吃惊地迎上去。
关成章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我刚才去探路了。总这样待著不是办法,早晚得出去。”
“结果呢?”
关成章摇摇头:“这村子地形太硬实了,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就北边有个豁口子,刚好是村口牌坊冲著的方向,你们也试过了,行不通。那三面的野山,跟五岳比明明是矮土包,可愣是连条野路都没有,又险又陡,况且就算爬出去了,只怕还得迷路。”
三个人的表情都沈重了,边走边低声讨论。
关成章说:“村尽头是一片大草甸子,东面一直连到山脚下,南面连著沙滩。那草甸子裏横七竖八立著些残垣断壁,往下挖一挖,大约半米深就能挖到砖土胚子和青石板路。我干了一上午,隔几米就挖个小坑,发现那条路一直延伸到山脚,竟然扎进山裏了。我越来越肯定,现在的鱼村只是个遗址,是原来城镇靠近码头最尽端的极小一部分,出於某种原因,这山原地拔起,将镇子残留的碎片环绕其中。”
严志新皱眉:“听起来像非自然的力量,真恐怖。”
关成章说:“像不像神在保护他的子民,使其不被战火吞噬掉最后一线微弱的生命。”
严志新和贾清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关成章又说:“咱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到了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好弄只船,走水路出去。”
“下海?搞不好会饿死渴死在海上。”
“所以才说这是最坏的打算。”
聊著聊著,不知不觉就拐进一条陌生的偏巷,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像是馊菜馊饭和著潮湿的腐霉味儿。
三人定睛一看,发现这是条宽不足一米五的窄街,两排破墙上的屋檐低压压重在一起,遮住了天光,让这蛇腹般的洞深巷子愈发阴暗晦气,像通往阴曹地府的鬼道。
街两旁堆著成条的垃圾,一直向裏延伸,把路占得仅容一人通行。恶臭就从这垃圾堆中散发出来。
“操。”严志新捂著鼻子,“怎麼就跑这儿来了。”然后拉著贾清往外走。
走了几步,发现少了个人,回头一看,关成章站在街中央,一动没动。
“成哥。”严志新说,“怎麼了,快走啊。”
关成章还是不动。
严志新打算上前拉他,关成章把食指搁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你们听。”
严志新和贾清竖起耳朵。
果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巷子尽头传来,像蛇,又像老鼠,说不清是什麼东西在蠕动。
关成章轻轻地、一步一步向裏走去。严志新刚要跟上,贾清在后面扯住他的衣服:“算了,别看了,怪可怕的。”
严志新说:“没事儿,我牵著你。”
越走越深,慢慢近了,没想到还差几米的时候,那东西受到惊吓,呼啦一下蜷成团,向角落的垃圾堆裏拱。
关成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等到看见是什麼东西时,呆住了。严志新以为成哥遇到麻烦,也冲上去,立刻也呆住了。贾清最后一个到,用手捂住嘴,叫了一声。
那是两个裸体男人,三十来岁,板寸头,算不上很英俊,倒是十二分的周正阳刚,胸背、手臂、腹部都很强壮,肌肉结实。诡异的是,两人下身竟然拖著闪闪发光的鱼尾,从胯部开始长出鳞片,齐刷刷汇成一股流水般的尾鳍。
男人没有荫毛,被稀松鱼鳞簇拥著的硕大紫黑yang具和普通人类男性差不多,后面的pi股形状也很清晰,圆滚滚、蓝荧荧发亮的两瓣,中间一条细缝,藏著pi眼,除了pi股墩儿长满鱼鳞之外,和正常人没什麼不同。再往下,到了大腿根的地方就连起来了,成了鱼尾。
贾清想起严志新曾经在旅馆裏对他说:“嗳,没准儿那鱼村真有人鱼。”冷汗刷地冒了一身。
两条人鱼滚在一起,面孔扭曲,惊恐地瞪著眼前的三个人,嘴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吼叫。其中一条手裏还攥著刚从垃圾堆裏刨出来的馊臭的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因为来不及咽下去,喉结一抖一抖。
直到渐渐适应昏暗,三人才看清面前的人鱼身上盖著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伤,纵横交错,血肉模糊。右边那条的鱼尾溃烂了,大洞裏流出黄黄的脓水,胡乱用几片榕树叶粘著,那烂叶子恨不得渗进肉裏,惨不忍睹。
两条人鱼股间都淌出红白的精血,汩汩向外冒,止都止不住,新鲜的和结了痂的,脏兮兮糊在尾巴上。
严志新和关成章像被雷击了一般,手脚冰凉。
人鱼还在呜呜哀叫,听得出来他们的舌头已经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割了。
贾清捂著嘴,眼泪呼啦一下,像决了堤的洪水,四处奔涌。
他问:“你们饿不饿?”
人鱼看著他,慢慢平静了,点点头。
贾清从定住的严志新手裏拿过装烧饼的油纸袋,侧身走过去,轻轻放在他们身边。
人鱼捡起烧饼,呆了两秒钟,恶狼一样呼哧呼哧啃起来,噎得直咳。
贾清的泪流得更凶了,他说:“慢点儿吃,我这儿还有。”
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曾梦见美人鱼。梦裏海像天一样蓝,美人鱼的尾巴像宝石一样亮。后来长大了,就再也没做过这种梦了。
他蹲下去,摸了摸右边人鱼不再完整的鱼尾。人鱼瑟缩了一下,两只黑黑的、星子般的眼睛望著他,像在述说什麼。
这时一群人寻著动静从外面冲进来,撞倒了严志新和关成章,抓著人鱼的尾鳍就往外拖,一边拖嘴裏一边骂:“老子让你们跑,jian huo,老子让你们溜,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们老子就不姓李。”
一眨眼的功夫,两条人鱼就被拖到巷子口,身后画出长长的血线。他们嗷嗷叫著,青筋裸露的大手死死扒在地上,抠进石板路的泥缝裏,堆满肩背的肌肉硬起来,像蓄势待发的箭弩。几个村民抄起菜刀,砰砰几声就把人鱼的手指齐根剁了,血溅了一地。
“啊——————啊————————————”人鱼叫起来,眼裏淌出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一道道小河沟。
贾清一阵头晕目眩,胃裏翻江倒海,哇地呕出一滩秽物,眼泪滴滴嗒嗒往下落,已经止不住了。
尖嘴猴腮的男人扬起手还要砍,被严志新一拳砸在头上,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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