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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销魂-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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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
天各一方,情何以堪?
三三 天涯(结局A)
燃烧后的这点余温还能改善一些生命的轨迹
真是值得深深庆幸的选择
……………………
竹舍是赣东北地区一个小小的村庄。不在浇灌季节颜色就浓绿浑浊的水渠绕村而过。村子周围除了丘陵中间勉强挤出来的零星稻地,就是根本长不出小树的荒凉石灰岩山。
只有一条勉强可以开拖拉机的机耕道,最近的公共交通工具,是附近镇里去县城的小巴,从村口走到可以挥手让车停的路边(这地方小得根本没有固定车站),需要步行将近一个小时。
村子穷,人多地少。但是除了村边最好种的一点口粮地,和房前房后赶集时候能用来换几个活钱的菜地,大部分地都撂荒了。青壮年几乎全部出门打工,浙江、广东、福建,远一点到上海,甚至更远的北方……最顺利,也就一年回来一次。亲人在外面艰苦挣扎过得怎么样,也只能看着电视想象。春节短短半个月,村里到处晃着带钱回来过年的人,平时家家都只有老人和孩子,或者孩子太小脱不得身的女人。屋子都凄凉得阴森森。
每家房门口,都有用来养冬春两季笋的小竹林,和能结几个酸涩毛桃打发孩子嘴馋的桃树。人和牛踩出来的黄土小路边,处处野生着细细的苦竹。看起来似乎“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江南春光,其实土坯房子里大都阴湿不堪,没有任何取暖措施的冬天,更是会冷得让人连骨头缝里都湿漉漉地疼。
全村人最大的骄傲,就是这里有方圆几公里唯一的初中,用当年老私塾的地基改造的。
而现在,全村人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学校里有了一位来头惊人的老师:9月开学时,他坐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见过的直升飞机来的。两个金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和省里教委的干部陪同,说的全都是洋文。
飞机重新起飞,这些热热闹闹的人又都走了。
只有艾老师留了下来。
村长让艾老师住在学校的一间土坯屋子里。
学校穷,买不起玻璃,窗户用旧塑料纸糊的,风一吹乱响。艾德华走进阴冷房间,本能地皱了皱眉头。村长过意不去,再三道歉,说秋天提留款收上来就给买玻璃。他先用一个小时问清楚提留款是什么东西,然后轻轻说一句“不必了。”从此之后,学校里面的样样东西从粉笔到体育课玩的排球、跳绳,但凡觉得太不像样或者根本就没有,看不过去的艾老师自己拿钱出来买。
本来家访的任务是去催一些学生按时交学费。看一眼那些低矮土坯房子里面萧然四壁、甚至一家人睡在厚竹片编的篱笆上那种惨状,艾老师当时眼睛就湿了,没有说关于学费的任何话题,回来代交了那七个困难学生的书本费。
有一次上课,发现天花板往下簌簌地掉灰粉,早已经习惯了的全班学生熟视无睹:大部分教室都是五十年以上的不折不扣危房。他直接搭车去县城买了新的栋梁和瓦,坐送货的拖拉机回来。修房子那天像过节,全村能动的人都来帮忙。现场指挥的人就是艾老师——以前学的就是建筑,多高楼的图纸都验收过,翻新几间房子,小意思。
抢在湿漉漉的冬天到来之前,居然来了一支很多人、很正规的施工队,平地挖了深深的地基,又起了一座气派的教学楼——四里八乡从来还没有过这么好看的房子——设备齐全到包括幻灯教学仪器和十台电脑!有心人向送课桌椅的工人打听,县里怎么突然肯出这么大一笔钱修学校,乡里村里的那些人又怎么会不跟过来吃点喝点,人家回答;全是艾老师出的钱。做了多少年民办教师最后熬成的一脸皱纹和风霜的校长老泪纵横,差点带着全体学生去艾老师门口跪下。
艾老师平时常常是恍惚的冷漠表情,但是每个学生都知道,他的心有多软。一次冬天早晨头一节课,一个家远的学生迟到,被罚站。下课叫过来谈话,才知道这十四岁的韩庆根爸爸妈妈都在东莞打工,现在跟着叔叔过。婶婶不愿意起早给他做饭,天不亮开始,空肚子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赶来上课。在教室门口站45分钟了,发上还留着路上山风中结的冰碴。看见学生硬邦邦的头发,艾老师不仅当着全班学生向他道歉,还每天都为他留一份热热的早饭,总是记得招呼他吃。
艾老师教英语。不是一个字母一个单词让学生背,上课热闹得像小孩子一起玩,唯一要求是必须用英文。只要是上他的课就像过节,每个人心里的兴奋都胀得鼓鼓的。
这一季开始,全县城联考,英文最好的就是这所破破烂烂的乡中学,而且发音都地道又漂亮,让县里重点高中的英语老师惭愧。不过也心服口服:“人家那里有联合国派来的英语老师。”
三个年级只有四个老师,每个年级有不同的七门主课。初中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加上体育音乐美术,艾老师什么课都有可能排到。而且是他坚持,校长才终于答应保留这些唱歌画画或者瞎玩、看起来没有么用的科目。
不知不觉,艾老师也成了全村人的偶像。村里每个人在需要尊严的时候,都会重重地强调:“你能跟艾老师一张桌子吃饭吗?人家是坐直升飞机来的!”发现他根本不会洗衣服,更别说用烧柴的灶头做饭,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顿时一堆学生的妈或者姐姐争着要替艾老师做家事,村长抓阄让大家轮流。
最让每个人心疼的,是艾老师从来没有真正放声大笑过,还多少有点水土不服。超负荷的课程实在太累人,艾老师比所有老师都苦都尽心。慢慢地,他的脸色从刚来时候透着健康光泽,逐渐晦暗憔悴,甚至泛出一点不自然的潮红。勉强撑持着上完课,半躺在学校边那颗很老的樟树下静静休息,养足精神给一些家离得近的晚自习学生解答疑难。体育课有时示范动作难度大,会突然停下来闭目深呼吸,就像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学生们一拥而上扶回房间躺下。他笑微微道歉,那笑容虚弱,带种特异的漂亮,常常令闻讯赶来的村长呆住。
他喜欢静静一坐大半天。说稻叶清香和蛙声虫鸣里看这么干净的天这么清晰的星空,是过去没有的享受。到了冰凉的冬天,来时漂亮得人不敢正视的面孔,慢慢变得有些苍白疲倦,就像他那些好看、但现在已经穿得颜色暗淡了的衣服。最冷的时候,就移到村口那株白梅花树边的阳光里。只有听见学生能流利地用英文交流,眼睛里面才会亮起一簇幽幽的火花。为了这点光亮,不知道多少学生做梦都在念英语对话。
每个人都揪着心,害怕村里太苦,艾老师受不了,上飞机回去。可是一天天一月月积累下来,艾老师像是忘记了他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他可以掉头回那个村里人热切向往、苦苦挣扎希望着的外面的世界。
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艾老师身体这么不好的原因。
快要中考时,韩庆根做梦都想考上省重点的县一中。艾老师就跟他叔叔说这个学期很关键,孩子需要上早、晚自习,路太远就不回去了,老师可以做主,让他临时在学校空着的门房住。又找韩庆根谈,如果少年愿意天天早晨起早打井水、烧热水,当作付工钱,就管他三顿饭——家里不用额外花钱养他了。
艾老师对吃穿从来不挑,不像别的城里人一样嫌乡下人脏。糙米吃不惯,顶多也就是少吃一口,从来不说什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保留了一个村里人难以想象的习惯,就是每天一起床洗澡。都觉得艾老师的这个习惯太好了,给了大家表示心意的机会。南方农村都用手压的水井,每天天不亮就有人跑来,一身汗地帮他打井水灌满木桶。轮值的学生更自告奋勇来烧热水。
能够包揽这些活儿,韩庆根满心的庆幸与惊喜。
看见孩子眼睛里面的惊喜和感恩,艾德华惭愧而难过地别转了头。
这天下了晚自习,少年和平日一样,回门房温书。突然想起来晚上边焖饭边看书,后来一通忙,书忘在艾老师房间了。就算他明天早晨不吃饭赶作业也不敢去惊醒艾老师,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借月光走过去看看——万一艾老师还没睡呢?
远远看见灯光已经熄了,心凉了一半。不过还是想碰碰运气。
这么冷的冬天,夜已经很深了。刚降薄薄一层霜,零星一两声像被冻得呜咽的狗叫。
他听见一种不自然的呼吸声,非常不稳定,就像一个人想恸哭、狂笑又不肯发出声音、拼命憋着自己。
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卧室灯猝然亮了。然后,就听见艾老师冲进厨房里打开水缸盖的声音,然后就是哗哗的水响。
一边本能地反应过来,之前早晨他还偶尔会发现地被弄湿、水缸盖已经打开纳闷,居然是艾老师自己干的,而不是想象中的小野动物像黄鼠狼什么的。
冷得人骨头都疼的天,到了晚上,水面甚至会结薄薄一层冰碴,绝对不可能直接喝,弄它干什么?借着干净清凉的月光凑到窗户上,十五岁的少年惊呆了:大家心目中神一样的艾老师,居然一丝不挂跪在水缸边上,把刺骨的水往身上浇!
房间不够明亮,还是看得清楚脸上有水痕反光。没有表情只静静凝视某个不知名地方,纹丝不动的艾老师笼罩在沉重的悲怆感觉里,压得少年几乎不能呼吸,更别提做点什么。
惶恐的韩庆根像中了定身法,呆呆在窗外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呆呆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裸身男子艰难起身踉跄着离去。穿着厚厚冬衣的他,手脚已经冻僵了。
想到在空气都像有冰碴的冬夜赤裸着溅上了冰凉的水,该冻成什么样,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坠下去。即使没有太多人生经验,少年也能感觉到,一定有极可怕的原因,才会用这样的行为凌虐自己。
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根本就不应该知道。更不能问。
从此,课堂上、餐桌上看着心目中偶像的崇敬目光中,自然就会多了一份说不清楚的忧戚。
直到春暖花开以后,直到夜里的凉水也不冰手了,少年心里的沉重恐惧才略略松一点。
半年以后,少年如愿以偿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
这种学校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补助,毕业可以到富裕一点的周边省份教书。真能毕业,这辈子算可以不用全靠种地养活自己了——如果在外打工的父母能给凑足学费。拿到通知书后半个月,双亲寄钱回来了,只够一半。捎信说工资年底才能结,这些是卖血的钱。不够的托叔叔先帮忙想办法找人借了救救急,年底一总还。全村人都知道,年底能不能结工资没准头,那钱不一定指望得上。
最后,幸运的韩庆根还是可以按时去报到了。
学费是艾老师垫出来的,甚至连带上路的行李都是他给置的。
临走前,少年去老师门口道别。
早就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激,足足读了九年书的人,还是身子一沉,在红土地上跪下了。
艾德华不知道该怎么办,往后退了一点,只轻轻摆手,温和地劝:“别多礼,我受不起,心里也过意不去。”
抽噎了很久,少年只憋出一句:“您为什么不坐飞机回去……这里太苦……”
认真打量少年痛心的诚恳表情,艾德华微笑:“原来的积蓄说不上多,但是在这里反正也花不了什么钱。觉得自己有用,心里舒服一点。再说,我喜欢这里的学生。”
平静的几句话,让心本来就悬着的少年哭得更厉害,“谁照顾您生活起居,给您烧热水……”
艾德华微微笑出来,“日常事情我是笨一点,活下去应该不难。村里人都很乐意帮我。”
“艾老师求求您一定要保重,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少年的泪水里面混杂着他不敢说出来的恐惧和担忧。
这句话震动了艾德华。面前这个从艰困境遇里面挣扎出来的大孩子,以及那些学校里虔诚望着自己的一双双晶莹眼睛,要是没有了艾德华,将来也许会完全不同。
“艾老师,我三年以后就毕业了,到时候回这学校来,帮着教书——您要是还没有坐飞机走,我还过来伺候您……伺候您一辈子。”
游离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这天真的誓言有着纯朴的力量,令艾德华忍俊不禁:“傻小子。将来你会遇到很多机会很多诱惑,会面对你根本想不到的人生。别随便承诺一辈子——男人要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任,承诺可是要兑现的。”
“我一定会回来……怎么都是一辈子。”少年虔诚地。
艾老师都能在竹舍教这么些年的书,他韩庆根能有什么想不到的难处?不相信,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诱惑。
艾德华的眉峰抖了一下:今天实在有趣,居然这样意外的时间地点,得到了一个男孩子一辈子忠诚这样离奇的誓言。这无心的话,还是令他心情变得明快起来。
恍惚中,一切都像发生在遥远的前生。
为了保证灵魂不再内疚而彻底约束身体的本能欲念,过得不能算不辛苦。但是,在寂寞和宁静中,静静享受着被一些成长中心灵需要的感觉,享受着付出本身。
心早已经在被放弃的一刻化为灰烬。
除了偶尔袭来的欲望挣扎,和对一个人身不由己的痛切思念,人们保持距离的敬畏和感激眼神常常令他觉得惭愧,但每做一件事情,总会有难言的欣慰和心安:被这么多人需要,生命比较有价值。利用燃烧后的这点余温,还能改善一些生命的轨迹,这真是值得深深庆幸的选择。
他喜欢竹舍宁静无波的生活。
他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远离一切现代通讯手段的艾德华当然并不知道,此刻,在遥远清冷的多伦多,有一个伤心的男人,正在用尽一切手段并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迹近疯狂地寻觅跟几乎一夜失踪的人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他依然相信,并没有被遗忘。和老友们如安迪、小宇甚至蒋晖,都还保持着不算生疏的断续联系——某个同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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