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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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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上挂着很厚的窗帘。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又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

他长长叹息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想到,世上竞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掉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用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炔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艺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那样狠毒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来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得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跟,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得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还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是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战斗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景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大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部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无数次痛苦的拆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自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青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部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做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第37章 浪子回头

 

凤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的折磨。他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条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断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连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个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部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可以随时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不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膝陇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应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上!”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叶开的眼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俏悄地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旬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他也许已有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哪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

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用什么心情去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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