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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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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难道他真的已走上了绝路?傅红雪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马空群。不错,一定是马空群,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突然觉得要呕吐。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切。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会觉得要呕吐?马空群的确要呕吐。可是他用尽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每一分力量他都要!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挡的刀光!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他仿佛又在傅红雪刀子上,看见了这个可怕的精神和力量!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秋风中的寒意,已越来越重。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顿粗面吃。以后又怎么办呢?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的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钱箱子。箱子里有条绣花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折子。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的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的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有钱的人家,却偷偷地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才披着衣裳起来。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滩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平淡枯躁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浆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然后他就在马空群耽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说来,这已足够舒服。人生中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算是为我而死的。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突然的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暗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又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着,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有很多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于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这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角掩起脸,却又回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说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晴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潦。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然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折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显然已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的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地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

叶开眼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抬起头,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忽然问道:“你不会后悔?”

丁灵琳道:“绝不会。”

叶开笑了笑,笑得却似有些勉强,道:“假如我以后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

她微笑着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爱你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既没有别的原因,也没人逼我。”

她笑得像是随着曙色来临的光明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沈三娘看着她,想到了傅红雪,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敢去爱,而且能爱得真诚。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也许我这次根本就不该再见他的。”

叶开道:“可是你见了也不错。”

沈三娘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们这次相见,让我们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道:“他爱翠浓,并没错,因为他是真心爱她的。”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件事让我们明自了,真心的爱,永远不会错的。”

傅红雪面对着门,看着从街上走到这小饭铺的人,看着这小饭铺的人走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种从不知目的在哪里的流浪寻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种生活令他总觉得很疲倦,一种接近于绝望的疲倦。

包在绣花手帕里那张十两的银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却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谁,只可惜这金如意打造得虽精巧,上面却没有一点标志,他现在又必须用它去换银子,用换来的银子再去寻找他的主人。若是没有这柄金如意,现在他甚至已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却决心要杀死它的主人,这实在是种讽刺,世上却偏偏会有这种事发生一这就是人生。

有时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傅红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忽然看见一个很触目的人从门外走进来。

这人衣着很华丽,神情间充满了自信,对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很满足,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确是个很漂亮、很神气的年轻人,和现在的傅红雪,仿佛是种很强烈的对比。也许正因为这原因,所以傅红雪忽然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也许他真正厌恶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而是他自己。

这年轻人发亮的眼睛四下一转,竟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居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显得很虚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宫青。”

傅红雪不准备理他,所以只当没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南宫青”这名字,对他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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