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我是太阳-第70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关山林没等车子停稳就打开门跳下车来,他的急切的动作让人怀疑他是否有八十五岁。民政局长和书记跌跌扑扑地才能跟上关山林的步子,他们好容易才能跟上他。关山林推开监护室的门时两个护理员正在为乌云翻身和按摩,这是预防褥疮和肌肉组织萎缩的措施。关山林显得十分粗鲁地将一个护士推到一边,他的手很重,把那个护士的胳膊都弄疼了。现在他站在她面前了,站在他妻子面前了,站在他去省城与那些世妇会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座谈妇女地位问题的老伴面前了。她躺在那里,脸色苍白,毫无意识;她的身上插满了脑电图监视仪、心脏监测仪、静脉注射管、鼻饲管和氧气管,那些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管子就像一张结实的网紧紧缠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她动弹不得,于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心无旁骛地躺在那里,十分安静而又疲惫地躺在那里。也许真的累极了,否则她不会把眼睛合得那么紧,那么无援。她抗争过吗?呼唤过吗?期待地伸出过她的双手吗?如果有过,那么在她抗争的时候,呼唤的时候,期待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在闭上之前是不是向他的方向投来过一瞥?他感觉到了她那一瞥吗?他站在那里,站在她的病床前,他离她很近,但是谁都能够看出他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里。他的脸色铁青,吓人极了,监护室里,民政局长、院党委书记、两个护理员以及闻讯赶来的院长和外科主任都被他吓人的脸色而心惊胆战,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吓人的脸——一张被绝望、伤心、恐怖、暴怒和不愿接受所扭曲得变了形的脸。整个监护室里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安静得只听见心脏监测仪发出的迟缓而单调的脉冲声。至少经过了十分钟的无生命状态,关山林慢慢地从乌云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呆滞而发红,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好像不明白那么多人屏心静气站在他的身后是为了什么。他在人群中搜索,然后把目光停留在院长脸上。院长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心一直涌上头顶。他看见那个老人朝他走来。旁边的人下意识地退开了好几步,留出了一条通道,关山林就沿着这条通道一直走到院长面前,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停住。院长被定在那里,退步不得,他想他会吃了他的,他会一块块地把他撕扯开然后再把他吃下去,他不会有什么犹豫,甚至他连水都不会喝一口,就那么把他干嚼下去。院长的绝望到了顶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的心脏开始发出破裂的声音。但是院长并没有被吃掉,院长听见关山林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似乎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更深的那个地方发出来的。他说,告诉我,植物人是不是就是说人永远都活不过来了?院长听见了这句话。院长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声音发出。不是害怕,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一个人的恐怖如果超越了极限那么他也就无所谓恐怖了,他只是声带瞬时发硬罢了。院长清了清嗓子,把先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院长说,是的。关山林看着院长的眼睛,他不是从院长的话而是从院长的眼睛里得到了那个答案。关山林说,也就是说,她得永远这么躺下去,永远不能够站起来,永远不能够开口说话,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就这么一辈子?院长再一次清嗓子,说,是的。关山林又说,那么,这和死有什么区别?院长说,从临床上来说有,患者仍然有呼吸、脉搏和血压,并且仍然保持着新陈代谢。院长被关山林看着自己的目光震动了一下,思维立刻坍塌了下去。院长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从患者的社会生理状态上来说,没有,和死亡没有区别。关山林看着院长,他又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吗?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身子绷得很紧,他是在用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所有的人都从心底深处希望院长此刻不要开口,至少是此刻,他们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即使院长成为一个哑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实际上院长确实有好长时间没开口,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院长说,我希望有这样的奇迹,但我不能欺骗您,从目前国际医学界的临床资料来看,这种希望近似于零。人们看见关山林闭上了眼睛,人们也闭上了眼睛。这是一次死亡的宣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死亡宣判的目睹者,如果他们无法逆转这个宣判,就等于他们每个人都在死亡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关山林已经不在院长面前了,他已经回到了他妻子的病床前。他背对着他们,样子极疲惫极苍老,疲惫和苍老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现象。他朝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他说,请你们出去,我要一个人守着她。
他就是那么说的。
7 日落日出
这个冬天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得近似于无期。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气流迟迟不肯光顾中国内陆的这片水乡泽国,而西伯利亚的冷气流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它像一个所向披靡的指挥官一样,每天都派遣出若干个军团挥师南下,所到之处,烧杀掠夺,无恶不为。冬天是一个专横跋扈的侵略者,侵略的结果是它的占领区万木凋零、生命稀匿、天地僵滞。也许还有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就是等待春天。可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渺和无望,让人怀疑,大自然把春天安置在冬天之后,是不是专门安排了一场强存弱汰的肃杀,而只让极少数的生命在春天里得以延续?如果是这样的话,等待无疑是一处地狱。
在春天到来之前,关山林每天都要从西山他的家里走出来,通过公路,走向医院。院方专门为乌云安排有负责医生和值班护理员,监护方面的事,其实用不着他插手,他也插不上手,但他每天都要到医院去一趟,在乌云的病床前坐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关山林在那一段时间里衰老得非常可怕,他的牙齿在进冬前还能嚼啃没煮烂的鸡腿,现在却飞快地脱落掉;他的脸颊深凹下去,显得颧骨高耸,下颏削尖;他的背驼了,胸窝了,腰塌了,腿硬了,一头银发雪染一般,皮肤干巴巴的毫无光泽。有人看见他往住院部的楼上迈步时,因为抬不动腿,差一点儿被楼梯绊倒,还有人看见他在推开监护室的门时手有些发抖。富有经验的院长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
院方无法阻止关山林朝拜似的固执和虔诚,你不能把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挡在他植物人妻子躺着的那间监护室外,他们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你没有这种权利。况且,院方正在为乌云新的病兆发愁——乌云的肺心病因呼吸方式的改变而出现不适应的恶化趋势,外科主任已两次向院长提出要为患者做开胸手术,切除已完全坏死的右半肺了。医院面对着这样的困境,还能对那个孱弱的老人说些什么呢?在春天到来之前关山林就这么每天准时出现在医院里。说准时出现,是因为白班早上查房时,值班医生推开监护室的门,一准能我见怔怔地坐在那里的关山林,到中午的时候,他就会一句话不说地从那里离去。接替他的是朱妈。在整个下午和晚上这段时间里,关山林都待在他的书房里。但他不读书。他已经不读书了。自从乌云成为植物人后,准确地说,自从乌云给他念过美军在B——29和舰炮的狂轰滥炸下从一百多条运输舰上涉过浅滩跳上塞班岛那一段战史后,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书。成堆成堆的书被晾在书房的各个角落里,而他与书的战争被定格在久攻不下的塞班岛收复战上。关山林就那么坐在书房里,坐在那把用川东的楠竹烤编而成的竹制椅子中,从中午坐到晚上,再从晚上坐到子夜,这么长时间的静坐,如果有思维,一百个哲人都能产生了。人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坐在那里的关山林到底做过一些什么样的思考,但肯定是有思考的,这一点儿谁也不会怀疑,否则他就不会在整个冬天里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每天准时去另一个地方静坐半天之外一件事也不做了。
春节是春天总攻前的试探性战役,这场战役更具有一种攻心战性质。这个春节湘阳一家没有回洪湖过年。湘阳很忙。湘阳果然心想事成,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那把厅长的交椅,而且据说在常委会上他几乎是全票通过,由此他成为全省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湘阳要在春节期间对支持过他、帮助过他、提携过他的同志表示盛情的感谢,同时也要对阻碍过他、反对过他、敌视过他的同志表示同样盛情的感谢,他把整个春节期间的每一分钟都安排得满满的。辜红打过电话来,邀请公公、婆婆和朱妈去省城过年,辜红说他们预备下的年货是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他们全家应该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度过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春节。关山林在听完儿媳妇那番真情的邀请后只说了一句,你们自己过吧,就把电话挂上了。
大年三十和初一早上湘月都从英国打来电话,给爸爸妈妈拜年。湘月在电话里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麻雀。外面县城里的鞭炮声响得惊天动地,好一阵关山林没有听清女儿在遥远的英吉利南海岸说了些什么。湘月后来要和妈妈说话。关山林说,她睡了,她有些不舒服。关山林一辈子没撒过谎,即使在战场上,即使对敌人,他也没撒过。他曾经这么告诉过湘阳,他确实是这样的,他没有说假话。他不知道这次他是怎么脱口而出这平生头一句谎言的。初一早上湘月开始抱怨了,她既找不到妈妈通话,连爸爸也不接电话了,接电话的是她的二哥会阳,这个痴呆人在听了半天电话后突然学着对方的口气说了声,喂,然后他笑了,笑过之后他又说,放鞭炮,嘭!湘月放下电话后有些生气,也有些纳闷,难道这么早两个老人就出门团拜去了吗?湘月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正坐在医院的母亲的床头,安安静静地握着她母亲的一只手。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雾,窗棂边上结了一些图案美丽奇妙的冰凌,样子像童话里的境界。过年期间,医院里只有三个医护人员和一个保卫干部值班,此时他们正在值班室里围着炭火炒年糕。医院里静极了,只有这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地待在一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你要说这算一种拜年也不是不可以。
德米是在大年初四中午赶到医院来的。
德米大年初一早上给乌云打电话拜年。德米想在电话里由衷地对自己的战友和姐妹说一声新年快乐。电话是关山林接的。关山林告诉德米乌云不在,她躺在医院里,已被车撞成了植物人。关山林没有把乌云的事告诉孩子们,但他告诉了德米,告诉了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德米。关山林知道这是乌云的想法——如果乌云有想法的话。德米初三就急星火燎地从北京飞到了武汉,在这之前她与重庆的白淑芬取得了联系。白淑芬是在市总工会副主席的位置上离休的,这些年无论在台上台下她都过得心满意足,风调雨顺。白淑芬在电话里咋咋呼呼地喊,你说什么?乌云被撞成了植物人?这怎么可能?她不是一辈子都享着福吗?她不是儿女成群吗?她怎么会被车撞了?她怎么会变成植物人?白淑芬在电话里哎声叹气地说,我现在身体不大好呀,我现在被糖尿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呀,我现在连老年迪斯科都跳不动了呀,医生说,我现在得卧床休息,为革命保护好本钱,你就代我问候一下乌云,你告诉她要乐观一点儿,积极一点儿,顽强一点儿,既来之,则安之,你一定要替我把这个话带到哟!白淑芬还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德米我告诉你,我又去抱了个孩子,这回是个男孩,没爹没娘,我觉得男孩比女孩好,有出息,我这也是希望工程,也是发挥余热嘛。德米不想勉强谁,放下电话就奔了机场。德米坐在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想,乌云呀乌云,好战友,好姐妹,你可得挺住啊!你可得等着我啊!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德米让出租车直接把车开进了洪湖医院,她一脸尘土地冲进了监护室。德米一路都在想,她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现在德米站在乌云的病床前了,德米看到她了,看到她昔日的战友和姐妹了。在这之前,她们分别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半个世纪,她们的牵挂、思念、鼓励和祝福从来没有间断过。她们知道她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她们以这个时代再不曾拥有的信念约定过,不管是这个世纪还是下个世纪,她们一定会见面的!现在她们见面了,她们真的见面了。她老了,她也老了,她们都从青春盎然风华正茂走到了老年。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德米没有想到她们会在这个地方见面,她们没有做过这样的约定!德米一脸尘土地朝着病床走去,她甚至都没有向坐在那里为乌云梳头的朱妈打一个招呼。她一眼就认出了乌云,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是那个曾经十八岁唱过牧歌、跳着二人转的乌云!德米设想过许多,但她唯一没有设想过这么苍老这么憔悴这么干枯这么没有生命迹象的乌云!德米被止住在那里,一步也上前不得,一字也开口不得,泪水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越流越急,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在心灵深处嘶声裂肺地喊道:乌——云!
春节之后春天就冰消雪融地来了,不管你怎么抱怨它,对它的期待失望或绝望过,它还是按着它的预定战略挥师城下,策马临江,开始了它摧枯拉朽的总攻。而春天到来之际也是关山林的乌江之役,关山林固守了一整个冬天的防线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彻底地被摧垮了。乌云肺病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呈现出恶化趋势,生理抗体能力急转直下。院方组织数次专有会诊,拿出治疗方案,但这些方案逐一被强大的死神击溃,院方在使出浑身解数后不得不承认,病人的健康状况已经陷入无可救药的绝境,就算没有脑坏死这一关,病人也不可能活过春天了。
将这个诊断结果通知关山林的第二天,关山林破例第一次没有在早上到医院来。
她要死了。她很快就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关山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