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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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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吧,来吧,”本·多拉德嚷道,“把忧愁赶走!来呀,鲍勃。”
  他——多拉德,穿着那条肥大的裤子,领着他们(瞧那个衣着不整的家伙,现在就瞧)缓步走进大厅。他——多拉德,一屁股坐在琴凳上。他那双患痛风症的手咚的一声戳了一下琴键。咚的一声,又嘎然而止。
  秃头帕特在门道里碰见手里没有了茶盘的金发女侍走了回来。他面带困惑神色请她端杯鲍尔威士忌和一瓶苹果酒来。褐发女侍在窗畔注视着。褐发女恃从远处。
  轻快二轮马车辚辚地驰过。
  布卢姆听见辚的一声,轻微的。他走啦。布卢姆对着沉默的蓝色花儿,像鸣咽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辚辚。他走啦。辚辚。听哪。
  “《恋爱与战争》,本,”迪达勒斯先生说,“天主祝福往昔的岁月。”
  杜丝小姐那双大胆的眼睛无人理睬,她受不了阳光的刺激,就把视线从半截帘子那儿移开了。走掉啦。郁郁不乐(有谁知道呢?),实在太扎眼(那刺目的阳光!)她拽了拽拉绳,撂下了窗帘。这当儿,褐发下面浮泛着郁郁不乐之色。(他为什么这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开,正当我要?),款款来到酒吧间。秃头正挨着金发姐妹站在那儿,形成了不协调的对比,对比起来不协调,全然不协调的对比。徐缓、冰凉、朦胧地滑到阴影深处的海绿色,一片淡绿蓝色。
  “那天晚上弹钢琴的是可怜的古德温老爷爷,”考利神父提醒他们说,“他本人和那架科勒德牌三角钢琴不大合得来。”
  是这样的。
  “光听他一个人说了,”迪达勒斯先生说,“连魔鬼都制止不了他。喝得半醉的时候,他就成了个怪脾气的老家伙。”
  “哎唷,你还记得吗?”本,大块头多拉德从受他惩罚的琴键前掉转身来说,“而且***我当时也没有婚礼服呢。”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他没有结婚。三个全笑了。没有婚礼穿
  的礼服。
  “那个晚上,咱们的朋友布卢姆可帮了大忙,”迪达勒斯先生说,“哦,我的烟斗哪儿去啦?”
  他踱回到酒吧间去找那支失去的和弦烟斗。秃头帕特正给里奇和帕迪两位顾客送饮料。考利神父又笑了一通。
  “看来是我给救了急,本。”
  “可不就是你嘛,”本·多拉德斩钉截铁他说,“我还记得那条紧巴巴的长裤的事儿。那可是个高明的主意,鲍勃。”
  考利神父的脸一直涨红到紫红色的耳垂儿。他打开了局面。紧巴巴的长裤。高明的主意。
  “我晓得他手头紧。他老婆每星期六在咖啡宫弹钢琴,挣不了几个钱。是谁来着,透露给我说,她在于着另一种行当……为了寻找他们,我们不得不走遍整条霍利斯街,最后还是基奥那家店里的伙计告诉了我们门牌号码。记得吗?”
  本记起来了,他那张宽脸盘儿露出诧异的神情。
  “哎唷,她尽管住在那样的地方,却还有赴歌剧院的豪华大氅什么的。”
  迪达勒斯先生手里拿着烟斗,溜溜达达地走回来了。
  “梅里昂方场的款式。好多件舞衣,哎唷,还有不少件宫廷服装。然而他从来不让老婆掏钱。对吧?她有一大堆两端尖的帽子、博莱罗和灯笼裤。对吧?”
  “唉,唉,”迪达勒斯先生点了点头,“玛莉恩·布卢姆太太有各式各样不再穿的衣服。
  轻快二轮马车辚辚地沿着码头奔驰而去。布莱泽斯在富于弹性的轮胎上伸开四肢,颠簸着。
  “肝和熏猪肉。牛排配腰子饼。”“好的,先生,好的,”帕特说。
  玛莉恩太太。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一股糊味儿,一本保罗·德·科克的。他这个名字多好!
  “她叫什么来着?倒是个活泼丰满的姑娘。玛莉恩……?”
  “特威迪。”
  “对。她还活着吗?”
  “活得欢势着哪,”
  “她是谁的闺女来着……”
  “联队的闺女。”
  “对,一点儿不假。我记起那个老鼓手长来了。”
  迪达勒斯先生划了根火柴,嚓的一声点燃了,噗地喷出一口馨香的烟,又喷出一口。
  “是爱尔兰人吗?我真不知道哩。她是吗,西蒙?”
  然后猛吸进一口,强烈,馨香,发出一阵噼啪声。
  “脸蛋儿上的肌肉……怎样?……有点儿褪了色……噢,她是……我的爱尔兰妞儿摩莉,噢。”
  他吐出一股刺鼻的羽毛状的烟。
  “从直布罗陀的岩石那儿……大老远地来的。”
  她们在海洋的阴影深处苦苦地恋慕着,金发女侍守在啤酒泵柄旁,褐发女侍挨着野樱桃酒;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住在德拉姆康德拉的利斯英尔高台街四号的米娜·肯尼迪以及艾多洛勒斯,一位女王,多洛勒斯,都一声不响。
  帕特上了菜,把罩子一一掀开。利奥波德切着肝。正如前文所说的,他吃起下水、有嚼头的胗和炸雌鳕卵来真是津津有味。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的里奇·古尔丁则吃着牛排配腰子饼。他先吃牛排,然后吃腰子。他一口口地吃饼。布卢姆吃着,他们吃着。
  布卢姆和古尔丁默默地相互配合,吃了起来。那是一顿足以招待王爷的正餐。
  单身汉布莱泽斯·博伊兰顶着太阳在溽暑中乘着双轮轻便马车,母马那光滑的臀部被鞭子轻打着,倚靠那富于弹性的轮胎,沿着巴切勒便道辚辚前进。博伊兰摊开四肢焐暖着座席,心里急不可耐,热切而大胆。犄角。你长那个了吗?犄角。你长了吗?
  呜——呜——号角。
  多拉德的嗓门像大管似的冲来,压过他们那炮轰般的和音:
  当狂恋使我神魂颠倒之际……
  本灵魂本杰明那雷鸣般的声音响震撼屋宇,震得天窗玻璃直颤抖着,爱情的颤抖。
  “战争!战争!”考利神父大声在嚷,“你是勇士。”
  “正是这样,”勇士本笑着说,“我正想着你的房东呢。恋爱也罢,金钱也罢。”
  他住了口。为了自己犯的大错,他摇晃着大脸盘上的大胡子。
  “就凭你这样的声量,”迪达勒斯先生在香烟缭绕中说,“你准会弄破她的膜,伙计。”
  多拉德摇晃着胡子,在键盘上大笑了一通。他是做得到的。
  “且别提另一个膜了,”考利神父补充说,“歇口气吧。含情但勿过甚。我来弹吧。”
  肯尼迪小姐给两位先生端来两大杯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寒暄了一声。第一位先生说,这可真是好天气。他们喝着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可晓得总督大人是到哪儿去吗?可曾听见蹄铁响,马蹄声。不,她说不准。不过,这会儿报的。噢,不用麻烦她啦。不麻烦。她摇晃着那份摊开的《独立报》,她寻找着总督大人。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慢慢移动着,寻找着总督大人。第一位先生说,太麻烦了。哪里,一点也不费事。喏,他就像那样盯着看。总督大人。金发挨着褐发,听见了蹄铁声,钢铁响。
  ……我神魂颠倒之际,
  顾不得为明天而焦虑。
  布卢姆在肝汁里搅拌着土豆泥。恋爱与战争——有人就是这样的。本·多拉德大名鼎鼎。有一天晚上,他跑来向我们借一套为了赴那次音乐会穿的夜礼服。裤子像鼓面那样紧紧地绷在他身上。一头音乐猪。他走出去之后,摩莉大笑了一阵。她仰面往床上一倒,又是尖叫,又是踢踢踹踹。这不是把他的物儿统统都展览出来了吗?啊,天上的圣人们,我真是一身大汗!啊,坐在前排的女客可怎么好!啊,我从来没笑得这么厉害过!喏,就是那样,他才能发得出那低沉的桶音。比方说,那些阉人。谁在弹琴呢?韵味儿不错。准是考利,有音乐素质。无论奏什么曲调,都能理解。可是他有口臭的毛病,可怜的人。琴声停止了。
  富于魅力的杜丝小姐,莉迪亚·杜丝朝着正走进来的一位先生——和蔼可亲的初级律师乔治·利德维尔鞠着躬。您好。她伸出一只湿润的、上流小姐的手,他紧紧地握住。您好。是的,她已经回来啦。又忙忙碌碌地干起来了。
  “您的朋友们在里面呢,利德维尔先生。”
  乔治·利德维尔,和蔼可亲,像是受诱惑般地握住一只肉感的手。
  正如前文说过的,布卢姆吃了肝。这里至少挺清洁。在伯顿饭馆,那家伙用齿龈对付软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除了古尔丁和我。干净的桌布,花儿,状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张罗来张罗去。秃头帕特。无所事事。在都柏林市,这里最物美价廉了。
  又弹起钢琴来了。那是考利。当他面对钢琴而坐时,好像和它融为一体,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厌烦的乐师们在弦上乱拨一气。盯着琴弓的一头,就像拉锯般地拉起大提琴,使你想起牙疼时的情景。她高声打起长的呼噜。那晚上我们坐在包厢里,幕间休息的时候,长号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着气:另一个吹铜管乐器的汉子拧了一下螺丝,把积存的唾沫倒出来。指挥的两条腿在松松垮垮的长裤里跳着吉格舞。把他们遮藏起来还是对的。
  双轮轻快马车辚辚地疾驰而去。
  只有竖琴。可爱灿烂的金光。少女拨弄着它。可爱的臀部,倒很适宜醮上点儿肉汁。黄金的船。爱琳。那竖琴也被摸过一两次。冰凉的手。霍斯山,杜鹃花丛。我们是她们的竖琴。我。他。老的。年轻的。
  “啊,我不行,老兄,”迪达勒斯先生畏畏缩缩、无精打采地说
  得用强硬的口气。
  “弹下去,妈的!”本·多拉德大声嚷道,“一小段一小段地来
  “来一段《爱情如今》,西蒙,”考利神父说。
  他朝舞台下首迈了几大步,神情严肃,无限悲伤地摊开了长长的胳膊。他的喉结嘶哑地发出轻微的嘎声。他对着那里的一幅罩满尘土的海景画《最后的诀别》柔声唱了起来。伸入大海中的岬角,一艘船,随着起伏的孤帆。再见吧。可爱的少女。她的面纱随风围着她刮,它在风中朝着岬角飘动。
  考利唱道:
  爱情如今造访,
  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听考利的歌声。她对那离去的心上人,对风,对恋情,对疾驶的帆,对归去者,摇着她的轻纱。
  “弹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时期确实已经过去了,本……喏……”
  迪达勒斯先生将自己的烟斗撂在音叉旁边,坐下来,碰了碰那顺从的键盘。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过身来说,“照原来的谱子来弹。一个降号。”
  键盘乖乖地变得高昂了,诉说着,踌躇着,表白着,迷惘着。
  考利神父朝舞台上首大踏步走去。
  “喂,西蒙,我为你伴奏,”他说,“起来吧。”
  那辆轻快双轮马车从格雷厄姆·莱蒙店里的菠萝味硬糖果和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旁边,辚辚地驰过去。
  布卢姆和古尔丁严然像王侯一般坐下来,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顿适宜给王侯吃的饭。他们像进餐中的王侯似的举杯而饮鲍尔威士忌和苹果酒。
  里奇说,这是迄今为男高音写的最优美的曲调:《梦游女》。一天晚上,他曾听见乔·马斯演唱过。啊,麦古金真了不起!对。有他独特的方式。少年唱诗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马斯。弥撒少年。可以说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听了之后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布卢姆消灭了肝之后,就边吃剩下的牛排,边满怀同情地看着对面那张绷起来的脸上泛出的紧张神色。他背疼。布赖特氏病患者那种明亮的目光。节目单上下一个项目。付钱给吹笛手。药片,像是用面包渣做成的玩艺儿,一吉尼一匣。拖欠一阵再说。也来唱唱:在死者当中。腰子饼。好花儿给。赚不了多少钱。东西倒是值。鲍尔威士忌,喝起酒来挺挑剔:什么玻璃杯有碴儿啦,要换一杯瓦尔特里水啦。为了省几个钱,就从柜台上捞几盒火柴。然后又去挥霍一金镑。等到该付钱的时候,却又一文也拿不出来了。喝醉了就连马车钱也赖着不给。好古怪的家伙。
  里奇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绝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剧场的顶层楼座,还带着小皮克。刚一奏起第一个音符。
  里奇把到嘴边儿的话咽回去了。
  眼下撒开弥天大谎来了。不论说什么都狂热地夸张。还相信自己的瞎话。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一号撒谎家。可他缺的是一份好记性。
  “那是什么曲子呀?”利奥波德·布卢姆问。
  “‘现在一切都失去啦’。”
  里奇噘起嘴来。可爱的狺女喃喃地唱着音调低沉的序曲:一切。一只画眉。一只画眉鸟。他的呼吸像鸟鸣那样甜美,他引为自豪的一口好牙之间,以长笛般的声音唱出哀愁苦恼。失去了。嗓音圆润。这当儿两个音调融合在一起了。我在山楂谷听见了画眉的啭鸣。它接过我的基调,将其揉和,变了调。过于新颖的呼声,消失在万有之中。回声。多么婉转悠扬的回音啊!那是怎样形成的呢?现在一切都失去啦。他哀渤地吹着口哨。垮台,降伏,消失。
  布卢姆一面把花边桌垫的流苏塞到花瓶底下,一面竖起他那豹子耳朵。秩序。是啊,我记得。可人的曲子。在梦游中她来到他跟前。一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勇敢。不了解他们所面临的险境。然而还是把她留住吧。呼唤她的名字。摸摸水。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太迟啦她巴望着去。正因为如此。女人。拦截海水倒还容易一些。是的,一切都失去啦。
  “一支优美的曲子,”布卢姆,忘乎所以的利奥波德说,“我对它很熟悉。”
  里奇·古尔丁平生从来不曾……
  他对这一点也一清二楚。或许已有所觉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儿。迪达勒斯曾说:“只有聪明的女儿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我呢?
  布卢姆隔着他那只肝儿已经吃光了的盘子,斜眼望去。失去了一切的人的面庞。这位里奇一度也曾沉缅于狂欢作乐。他玩的那些把戏而今都已过时了。什么扇耳朵啦,透过餐巾套环往外窥伺啦。现在他派儿子送出去几封告帮信。斗鸡眼的沃尔特说,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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