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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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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个,藏身在路旁高粱地里。在抢他们的那几个兵经过之时,又把他们开枪打倒。

一个金镯子就要了七、八条人命。

那几个同路人低声说路上发生的这件事,姚大爷一个人听了默不作声。他叫家里人吃晚饭之后立刻睡觉,孩子丫鬟一概不可出屋去。他们只有一个屋子,要睡十二个人,因为全家不肯分店去住。那一家来了之后,弄得情形更糟。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炕,才十五尺宽,所以丫鬟必须睡在地上。别人在有急需之时,姚大爷并不是死咬定自己的权利不肯放松的。所以他答应后来的那家的两个女人睡在他家的小房间里,而他,冯舅爷,罗东,跟那一批旅客之中的男人,则都睡在外间,外间是厨房客厅餐厅一屋三用的。

在里间,孩子们安然入睡,罗东也鼾声大作,而姚大爷则不感觉困倦,也不想睡。他心中估量明天若起个大早儿出发,日头西落以前会赶到河间府的。

暂时,一切总算平静。炉台子上一盏小油灯,灯火荧荧,美丽而安稳。他拿出烟袋,心中沉思。这是好久以来他难得享受的宁静的夜晚了。后来他回想到这天晚上,觉得真是幸福的天堂一样,自己的亲人在另一间屋子里安睡,而自己抽着一袋烟,一盏油灯在炉台子上燃烧着晃动。

时将半夜,觉得听见太太在睡梦中惊呼一声,然后屋里有骚动声。他在炉台子上端起油灯,往那边门里一望。姚太太身旁是小孩子,她已经坐起来,正轻拍木兰的脸,捋顺她的头发。

姚太太问:“这么大深夜你干什么呢?还没睡呀?”

丈夫说:“我觉得听见你在梦里喊叫了一声。”“是吗?吓了我一大跳。我梦见木兰在老远的一个山谷里叫我。我一打哆嗦,就惊醒了。还好,幸而只是个梦。”于是看了看木兰,又向身边儿看了看别的孩子。

姚大爷说:“只是个梦就好了。睡吧。”

于是走出屋去。

不多一会儿,来了一阵暴雨,雨声淅沥,使姚大爷感到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七月二十五早晨,姚大爷被屋子里的声音吵醒,看见大部分人都已起身,已经洗过脸。车夫正在门前,说雨后天气凉爽。天上有云彩,看样子要整天阴天。到河间府只有六十里地,走起来是不难的。因为骡子若不拉太重,一天走一百里很容易。若走长途,拉着车,可以走六十里,顶多走七十里。有一只骡子踩到沟里,差一点儿跪下翻了车,一条前腿似乎扭了一下。所以今天车自然要走慢一点儿。

大概八点钟光景才出发。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车上,好抱着孩子。木兰的轿车上的骡子有点儿一拐一拐的。

走了约摸十五里地之后,那只骡子越发显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来,直喘气,肚子两侧时时鼓胀收缩。骡子的身子像马,头脑像驴,力量之大像马,脾气之倔强也像驴。车夫说那骡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没命。他说:

“骡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这匹骡子早晨只用鼻子闻了闻草料,嚼了一点儿。空着肚子怎么赶路?还不是跟人一样?”

走了三个钟头才走了二十里地,到了新中驿。大概一点半,大家才下车,饿了,去打尖。新中驿是个老驿站,给官家传递公文,人马是在这里换班儿的。官方紧急的公文,从河间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时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个马房,有三、四匹马拴在旁边的树上。

因为他们打算在河间府换几只骡子,再走其余的那段路程,现在这个骡子的车夫决定从那几匹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帮着赶完这一天的路程。他认得驿站上的人,事情当然好商量。

午饭之后,大家在凉亭之下歇息,木兰,莫愁,体仁三个人闲荡到树林之下去看马。体仁走得离一匹马太近了,那马开始乱踢,吓得木兰拉着莫愁边跑边叫。这些驿马都是身强力大的,姚大爷向那边儿急叫体仁回去。

姚大爷脾气急躁。姚太太又已经告诉过他昨天晚上的梦。在梦里只记得她在山谷里走,一条宽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间流,另一边儿是一带树林子。她那时拉着莫愁的手。她觉得听见木兰叫她。她忽然想到木兰并没在她身边儿,似乎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最初,木兰的声音似乎来自树顶上;在她转身进入阴森森的树林时,发现好多小径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见木兰喊叫,声音清楚可闻,但是软弱无力,似乎是从溪流对面传来。声音是:“我在这儿哪!我在这儿哪!”母亲一转身,看见孩子的身影儿,正在溪水对面的草地上摘花儿。她既看不见船,又看不见桥,心中不由得纳闷儿,孩子是怎么样过去的呢?她把莫愁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浅的激流中涉水过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脚下悬了空。一惊醒来,原来正躺在旅店里的炕上。

这个梦让人听了,都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她说完之后,谁也没有说什么。

那只瘸腿的骡子就暂时留在驿站上,车夫回来时再带回去。大概三点钟的时候儿,他们又启程出发,新借来的那匹马拉珊瑚跟木兰姊妹俩坐的那辆车。那匹马老是冲到前头去,车夫不知道他的脾气习惯,很不容易控制他。

将近五点,离河间城只有十二、三里地了。他们看见在左方远处,有军队横越田野而来。姚大爷说他要到前面车上坐坐,但那走了多年的古道比平地低三、四尺,到宽广的平地以前,根本没法子错车,而且在他们前后百码之遥的地方也有别的难民。

忽然听到一声枪响。附近的田地都是由一丈来高的高粱形成的青纱帐。这时他们正在低洼的地方,看不见兵究竟在何处,只是听见说话声越来越近。又听见几声枪响。他们既不能转车倒退,又不知道往何处走,这时听见似乎兵是自前后两路而至。他们到了平地,有七、八个逃兵在十字路口儿跑过去,还看见有成队的兵离他们左边五十码远。所有的车都停住了,姚夫人向珊瑚喊,教把她们姐妹俩送到她的车上。

珊瑚裹着小脚儿,从骡子车下来,不是件容易事,不过她是照吩咐办了。她下到地上,向莫愁伸出胳膊,把她抱下来。她把莫愁抱到姚太太车上,打算回来再抱木兰。这一停就阻断了十字路口车辆的交通,挡住了后面的难民,后面的车夫又骂又喊,吵做一团。

这时,又听见枪声,有几个兵骑着马,在他们正前面急驰而过。驿马吃了一惊,开始向前飞跑,木兰的车就随着一群兵马疾驰而去。

在一阵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群兵似乎只是急于逃命,并不太存心想抢劫。姚家,受阻于前面来往越来越多的人马,后面又有车拥挤上来,真正是夹在了中间,这时骡马散乱奔驰。混杂嚣乱,尘土飞扬,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珊瑚正匆匆忙忙爬到姚夫人的车上,几个骑马的官兵在她身旁飞驰而过。她刚一定神,一想木兰还犹自一个人儿在那辆车上。她尖声喊叫:“木兰!”木兰的母亲不加思索,立刻就要往车下跳。但是在眨眼之间,所有的车都动起来。她能看见的只是人、车、马蹄,在她前面乱做一团,她自己的车也随同着向前冲下去。骡马一旦放开腿跑,你再喊叫指挥它们,那就如同向火车头喧叫一样无效了。前面有十几辆车。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辆拉的是木兰。这时姚大爷几乎还不知道木兰是一个人儿在车上。因为官兵没停下来抢,他还满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

几辆车正向前奔驰之时,姚大爷一心想赶紧离开官兵,越快越远越好,然后再查看一下有什么损失没有,心里还以为全家还正往一个方向走呢。木兰的母亲简直想要身分两处:一是到前面去认一下儿木兰的车跟那个车夫;一是慢下来察看一下后面的车辆。可是实际上,她却一筹莫展。路只能容单向行车。她几次想跳下车来,幸亏珊瑚拉住了她。

她着急过了七、八分钟后,骡子渐渐慢了下来。举目四望,也看不见官兵的踪影了。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至少已经有二里地。一辆车栽到路旁的濠沟中,摔下来的那个妇人几乎被后来的车轧过去。另有一辆车驶来,一个客人认识那个人,就跳下车,但是那辆车却停在路当中。当然姚家的车也被挡住了。冯舅爷就各处跑去打听。姚太太简直急疯了。珊瑚跟青霞一直哭。姚太太指着那在前面还在走而且渐渐消失了踪影的几辆车,喊说木兰的车也许在当中,他们必须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儿不动。

她喊说:“木兰一个人儿在车上呢!”

父亲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当时也来不及问为什么木兰是一个人在车上。他抓住了一匹马,从车上解下来,纵上去,飞驰经过人群,追向前面的难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劳无功。

丫鬟这时都下车来问,听了这个消息,脸吓得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珊瑚简直真从车里滚下来了。为什么在过去十五分钟内那辆车里只有三个女人两个孩子,谁也说不清楚。母亲把莫愁紧紧的抱在怀里,青霞抱着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开始哭。别的难民挤过来看看又过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车上掉下来的女人。那个女人仿佛是因为她的骡子腿上中了子弹,要从翻了的车上解开套把它松开,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来,听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与大人失散的事。有人显得伤心,有人无动于衷走过去。

体仁说他曾看见木兰车上那匹驿马随着官兵往右方跑去,不过看得不太清楚。若当真如此,木兰已然离开了他们走的那条路,大概是随着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车上还有车夫呢?他会把车赶向河间府,也许会追上他们,在路上也许会碰见的。

大家正在心绪纷纷,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木兰的车夫手中拿着鞭子从后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家一看有车夫没有车,不由脸色变了。

“孩子没出事吧?”

“谁知道?我们叫官兵一冲,驿马受了惊,怎么也勒不住它了……”

“她现在在哪儿?”

“她跑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把车丢了呢?”

车夫之茫无头绪,正跟问他话的人一样。他的车是被兵马冲到右方去,然后走上右边的一条路,离开了官兵;等他看见离开了人群,下车想把马拉住。马力气太大,他拉不住缰绳,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那就是木兰还在车里。还有,那辆车并没往河间府去,因为车夫最后看见车转弯儿消失在青纱帐里时,车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驿马还会自己认路奔回新中驿。他出于一片老实忠厚的心肠,才跑来告诉木兰的父母的。

大家无可奈何,等了几个钟头之后,姚大爷骑着马回来了。每辆车他都看过,绕着弯儿察看过,甚至直到跑近看见了河间府的城墙,才放弃了追寻。

姚大爷觉得车夫的想法满有道理,那匹马会寻路返回新中驿的。

太阳快落了。姚大爷要坐着他那辆车回到新中驿,车夫去找他的车和马,父亲去找自己的女儿。别的人只得继续奔向河间府,因为河间府的城门快关闭了。车夫告诉她们在河间府城内要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他们就在那家旅店等消息。

木兰的母亲整夜没睡,只是暗自流泪。黎明,她叫罗东跟他哥哥起床到北门去找木兰。

第二天早晨约摸九点钟,姚大爷回来了。马和车已经回去了,但是没有孩子。他曾经折回去,在十字路口儿一带去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这个消息真像晴天劈雷。木兰是丢了,还有什么疑问?母亲嚎啕大哭:“木兰,我的孩子呀,你不应当这么离开我呀!你不应当去找你妹妹目莲呀!你现在若离开我,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哇!我还要这条老命干什么?”

珊瑚劝道:“妈,一切都是天意,万事顺逆好坏,人不能预知。您不要太伤心,免得有伤身体。这条旅途往前还远呢。这些人的命都要靠着您呢。您若没灾没病的,我们孩子们的担子也就减轻了。木兰是不是丢了,也还不能太一定;我们还要接着往各处去找她。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一个人儿留在车上!”

姚太太勉强抑制住悲伤,回答说:“这不能赖你,是我命不好,才招出这个乱子。我不应该叫你去把她们俩抱过来。可是谁会知道发生这种意外呢?若是木兰出了什么差错儿,让人拐跑了,让人卖了的话……”说着又哭做一团儿。姚大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木兰是她最心爱的孩子,若是真的丢了,他可伤透了心。他一听到“拐跑”这两个字,立刻走开,就像个受伤的禽兽一样。

锦儿,原本静悄悄的倚着墙站着,忽然大哭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差不多跟木兰一起长大的。她教给木兰一切的游戏,唱摇篮曲,从小就跟木兰在一块儿玩,木兰待她就像亲姐姐一样。刚才一提到“拐卖”两个字,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父母的杳无消息。她倒在床上,哭个没完。看见她哭,体仁跟莫愁也哭起来,于是屋里哭喊吵闹,乱到极点。青霞走近,把锦儿拉起来说:

“太太刚忍住哭,你又大号起来,招得少爷跟莫愁也哭,快别哭了。”

锦儿坐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还用手揉哭得通红的眼睛。银屏向来不喜欢锦儿,看见就褒贬她说:“自从今天早晨她就一直一个人坐着。莫愁也没梳头,也没洗脸,后来我帮她穿好衣裳的。他们俩那么好,当然她很难过了。”锦儿走出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一边走一边说:“我哭我的。我爱哭与你什么相干?我喜欢木兰小姐又不干你的事!”

银屏怒冲冲的说:“我们同是伺候太太、少爷、小姐的,谁也管不着谁。”

姚太太喊道:“你们造反了!”

珊瑚连忙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她说:“现在是闹事的时候吗?难道现在还不够吗?”

锦儿一边哭泣一边说:“我也不想要哭,我是想起木兰小姐来。太太一提到拐卖,我又想到我自个儿。哎呀!妈呀,你若活着,我也不致这么受人家欺负哇!”

珊瑚安慰锦儿说:“当然我们大家都难过,当然是会哭的,你也是情不由己呀。”

锦儿恶狠狠的说:“若是体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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