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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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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们不无惊讶地注视他,她们的目光掠过穿毛皮大衣的人们恍如穿越动物园似的。那位年轻的英国人不理解——他是那样一种人,总是喜欢冒险出风头,仿佛觉得他在操纵一条船——他在去旅馆的路上,讲了一个颇为荒唐的故事,说的是他与他的好朋友之间的一场拳击赛。一小时之内,他们既互相疼爱,又彼此殴打,但总是有所保留。迪克觉得滑稽可笑。
“你是说,他每打你一下,你就认为他作为你的朋友更亲近了?”
“我更敬重他了。”
“这个道理我倒不懂了。你和你的好朋友为了一件小事打起来——”
“要是你不懂,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年轻的英国人冷冷地说。
——要是我开始说出我所想的,这就是我会得到的东西,迪克在心里说道。
他不愿愚弄人,他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荒唐之处在于讲故事的人不够成熟,而叙述方法则是老练的。
他们精神亢奋,随着人群走进一家烤菜餐馆,一位突尼斯籍的酒吧侍者根据音乐对位法在操纵灯光,溜冰场上的明月通过硕大的窗户朝里张望,又是一番情调。灯光下,迪克发觉那个女孩精神委靡,无精打采——他转身欣赏起夜色来,当灯光闪着红色,烟头成了绿色和银白色,当酒吧的门打开又关上时,白色光柱扫过那些溜冰者。
“现在,告诉我,弗朗茨,”他问道,“通宵坐在这儿喝啤酒,你认为能返回去向你的病人证明你有个性吗?你难道不认为他们会把你看成一个饭桶?”
“我要去睡觉了。”尼科尔宣布。迪克陪伴她走向电梯的门口。
“我应该跟你走,但我必须向弗朗茨说明,我不打算做临床医师。”
尼科尔走进电梯。
“巴比很有头脑。”她幽幽地说。
“巴比是一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有一阵机械的声音,迪克在心里把话说完,“——巴比是个琐碎自私的女人。”
但两天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坐雪橇去车站,他承认他觉得这计划有可取之处。
“我们开始兜圈子了,”他承认,“生活在这个圈子里,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心理压力,尼科尔承受不了。里维埃拉的田园牧歌的夏日光景已有所变化——虽然明年仍会有一个旅游旺季。”
他们经过冒着寒气的溜冰场,那儿传来悠扬的维也纳华尔兹乐曲,有许多山区学校的旗帜在淡蓝色的天空飘扬。
“——我希望我们能把这件事干好,弗朗茨。要不是你,我是不会想做这种事的。”
“再见,克希塔德!再见,陌生的人们,冷艳的花儿,夜幕中纷飞的雪花!再见,克希塔德,再见!”
第14章
迪克做了一个长长的有关战争的梦,五点钟醒了过来,他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楚格湖。梦开始时军情峻急,场面可观,身穿海军蓝制服的军人穿过一片黑乎乎的广场,前边是吹奏着普罗科菲耶夫①《对三个橘子的爱情》歌剧第二场的军乐队。接着梦中出现了消防车,这是灾难的象征,又有在绷扎所的伤残士兵发动的一场可怕的暴动。他打开了床头灯,将这一切记了下来,结尾是一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句子:“非战斗人员炮弹休克症。”——
①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
他坐在床边,觉得这房间,整幢房子,连同黑夜是一片虚空。隔壁房间,尼科尔发出一阵凄凉的嘟哝声。他为她睡梦中感受到的孤苦无助而难过。他觉得时间停滞了相分离的倾向。魏初刘劭论辩才性,著《人物志》,提出“人,接着每过几年,时间又冲刺般地加速起来,犹如电影的快速倒片一般。而对尼科尔来说,岁月是通过钟表、日历和生日消逝的,而与日俱增的是对美貌已去的哀伤。
即使对在楚格湖的这一年半的生活,她也觉得是虚度时光,只有走在路上的工人的衣着才稍许表现出季节的变换:他们五月穿粉红色衣服,七月是棕色,九月黑色,春天时又穿上白色衣服。她怀着新的希望,挺过了第一次的发病,心中有着许多的期盼,然而除了迪克,任何维系生存的东西都被剥夺了。抚养孩子,她也只是装出疼爱的样子,只当他们是被指导的孤儿。她喜欢的人,多半是一些放荡不羁的人,他们打扰她的生活,对她并无好处——她在他们身上寻找那曾使他们具有独立精神或创造才能或坚强意志的生命活力,但这种寻找是徒劳的——因为他们的秘密已深埋在他们已经忘却的童年时的斗争中了。他们对尼科尔的外表的和谐和风度更感兴趣,这恰恰是她病情的一个方面。尽管她拥有着不愿被别人拥有的迪克,但她仍过着孤寂的生活。
他有几次想放手不去管她,但都没有成功。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曾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娓娓长谈,但每次他转身离她而去,留给她的只是手中的虚幻,可以凝视它,呼唤它,但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希望,希望他很快就回来。
他重重地压着枕头躺下来,像日本人那样将后颈枕在上面,减缓血液的循环,又睡了一会。稍后,他在刮脸时音希声”等伦理、美学观点。学说影响深远,为后世各派吸,尼科尔醒了,她到处走动,对孩子和仆人发出简短明了的指示。拉尼尔进来看他父亲刮脸——住在一家精神病诊所的边上,他已产生了对父亲的非同一般的信赖和崇敬,而对其他大多数成人则有些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那些病人要么举止古怪,要么像没有生气、唯唯诺诺的木偶。他是个英俊、有出息的男孩,迪克在他身上了花费了许多时间,父子俩的关系如同一个怀有同情心但又严厉的长官与一位恭敬的土兵。
“咦,”拉尼尔问,“你刮脸时总要在头发上沾一点肥皂沫?”
迪克小心翼翼地张开涂了肥皂沫的嘴巴,“我倒从来没有发觉。我也常纳闷。我想,这是因为我的食指沾上了胡子上的肥皂沫,不过,手指上的肥皂沫怎么弄到头发上去的,我也不知道。”
“我明天来看着。”
“这是你早餐前唯一关心的问题吗?”
“我并不真的认为它是一个问题。”
“这是你的事了。”
半小时后,迪克出门去行政办公楼。他三十八岁了——仍不愿留胡子,然而比起在里维埃拉的疲惫之态,他此刻周身洋溢着更浓郁的医生的气息。十八个月来,他住在诊所——当然是欧洲设备最完善的诊所之一,这是现代型的诊所——不是那种孤零零、黑乎乎的可怕的建筑,而是一座小型、分散而又浑然一体的村落——迪克和尼科尔在诊所情调的营造上煞费苦心,把诊所布置得令人赏心悦目,路经苏黎世的心理学家都要来看看。若再有一处物品存放间,就是一家很像样的乡村俱乐部了。“大普薇”楼和“山毛榉”楼是为那些陷于永久的心灵黑洞的患者建造的,一片小树林把它们与主楼隔开来,犹如经过伪装的据点。后面是一大片种蔬菜的农田,患者在这儿参加一些劳动。用于工作疗法的工作间共有三间,都在一幢房子里,戴弗医生在那儿开始上午的巡诊。木工房里洒满阳光,散发着木屑和陈年老木的香味。那儿总有六七个人钉呀刨呀锯呀——他们沉默不语,在他走过时,抬起头来庄重地望着他。他自己就是一个优秀的木工,他有时会用平静、亲切而又兴致勃勃的声音同他们讨论某种工具的效率。隔壁是书籍装订工场,在那儿工作的是些情绪多变的病人,然而,他们并不总是最有希望康复的人,最后一间是用来做珠子编织和做铜玩艺的。这里的病人脸上有一种长吁短叹的神情,为那些解决不了的难题忧心忡忡——但他们的叹息只是另一轮无休止的推理过程的开始,当然,这种推理常常不是那种线性的,而是绕着同一个圈子。绕呀,绕呀,绕呀,绕个没完,但是他们制造的物品色彩亮丽,使陌生人产生一种短暂的幻觉:一切正常,如同幼儿园一样。戴弗医生进来时,这些病人显得很高兴。他们大多喜欢他,胜过他们喜欢格雷戈罗维斯医生。那些曾在上流社会生活过的人无疑更喜欢他。也有几个人认为他忽视他们,或者认为他不够坦率,或有些装腔作势。他们的这些反应同迪克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反应并非不同,只是在这儿,他们的心态有些反常和扭曲。
一位英国女子总要对他谈她感兴趣的话题。
“今晚我们听音乐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没有见到利亚德斯兰医生。你喜欢昨晚萨克斯夫人和朗斯却克特先生给我们演奏的音乐吗?”
“不过如此。”
“我认为相当不错——尤其是肖邦的钢琴曲。”
“我觉得不过如此。”
“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奏一曲?”
她耸耸肩膀,几年来她听到这个问题总是很开心。
“过些时候吧,不过我的演奏水平一般。”
他们知道她根本没有演奏过——她有两个姐姐,都是出色的音乐家,但她们年轻时在一起,她从来没有学出个名堂来。
从工作间出来,迪克去巡访“犬蔷薇”和“山毛榉”楼。从外表看,这两幢楼同其他楼一样,宽敞明亮。因为需要隐蔽的格栅和不便移动的家具,尼科尔就亲自设计房间的装饰和家具。她的设计富于想象力——这种创造能力,人们原先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但她的设计本身恰恰表现了这种能力——不明就里的访问者做梦也不会想到,窗户上轻盈、雅致及细巧的饰物原是一道坚硬、不易弯曲的栓栏。那些反映现代特征的圆形饰品要比爱德华时代的厚实的建筑更牢固——甚至花卉都放置在钢铁的手掌中,每件看起来随意的饰品和摆设都像摩天大厦里的大梁一样必不可少。她不知疲倦的眼睛使每一间房间都具有了最大的实用性。有人恭维她,她就干脆称自己是一个出色的管子工。
在那些抱有偏见的人看来,这些楼里有许多怪异之处。戴弗医生在“犬蔷薇”楼常感到有趣。这是专门收治男病人——这里有个矮个的喜欢裸露的怪人,他认为要是他不穿衣服,也不受干扰地从巴黎的星球广场走到协和广场,他就能解决许多问题——而迪克倒也觉得,他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他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则是在主楼。这儿有个三十余岁的女患者,她来诊所六个月了。她是个美国画家,曾长期侨居巴黎。他对她的发病史并不十分了解,她的一个表兄偶然地发现她疯得厉害,她曾去巴黎市郊的一家主要用来收治观光客中的吸毒者和酒鬼的诊所用欢乐疗法治疗过,但效果不佳,于是,他设法将她送到了瑞士。她来的时候,尚是个美人,而如今形如行尸走向。所有的血液化验都未能获得阳性反应,无奈只好将她的病症诊断为神经性湿疹。两个月来,她一直幽居在主楼里,如同置身于铁女架①之内。在她特殊幻觉的范围里,她思路清晰,见解不凡——
①指旧时一种女子形状的刑具,内置尖钉。
她是他主治的病人。在她情绪极为亢奋的时候,他是唯一能“接近她”的人。几个星期前,在她经受了许多痛苦的不眠之夜以后,弗朗茨成功地对她施行催眠,让她有了几个小时的必要的休息,但以后他的催眠术不再有效。迪克不太相信催眠术,也极少使用,因为他知道,他并不总是能在心中唤起那种情感——他曾在尼科尔身上试过催眠术,但她不屑地嘲笑过他。
他进门时,二十号病房内的女患者看不见他——因为她的双眼肿得很厉害。她说话时声音响亮,圆润深沉,有些发颤。
“这要持续多久?没完没了吗?”
“不会太久的。利亚德斯兰医生告诉我,整块地方都消肿了。”
“要是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应得到这种报应,我倒可以泰然处之了。”
“将病想象得过于神秘是不明智的——我们承认这是一种神经现象,这同脸红有一定关系——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容易脸红?”
她面对天花板躺着。
“自从我懂事起,就发现没什么可脸红的了。”
“你有没有犯过一些小小的过失和过错呢?”
“我可没有什么要责备自己的。”
“你真是幸运。”
这女子想了一会,她的声音从脸部扎着的绷带里传出来,透出一种凄苦的韵味:
“我的命运就是我们时代敢于向男子挑战的女子的命运。”
“但让你大吃一惊的是,这种挑战恰如其他一切战斗一样。”他回答时也采用了她的正式用语。
“正像所有的战斗一样,”她又思考了一番,“你要么轻而易举地取胜,要么获得一场得不偿失的胜利,或者你遭殃乃至毁灭——你成了断壁残垣中的一个孤魂。”
“可你既没有遭殃,也没毁灭,”他对她说,“你能肯定是参与了一场真正的战斗吗?”
“看看我!”她愤怒地喊起来。
“你吃了不少苦,但许多女子在把她们自己错当成男子之前,也曾吃过苦。”交谈变成了一场争论。于是他让步了,“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把一次的失利当作最后的败局。”
她哼了一声,“多漂亮的言词。”这句从痛苦的伤疤中道出的话语使他觉得十分惭愧。
“我们很想弄清楚你来这儿的真正的原因——”他刚开始说,但她打断了他。
“我在这儿是有某种象征性的。我想也许你会知道这一点。”
“你病了。”他呆板地说。
“那我几乎就要发现的是什么?”
“一种严重的病。”
“就这些?”
“就这些。”他讨厌自己说谎,但此时此刻,这话题纵使能说上千言万语也只能压缩成一句谎话。“除此以外,只有糊涂和混乱。我不想教训你——我们非常清楚你身体受的痛苦,但只有面对每天会有的问题,不论这些问题多么琐碎和乏味,你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此后——也许你就能再次审视——”
他慢慢地说,以免把话一下子说完,“——意识的边缘。”艺术家必须探索的意识边缘从来与她无缘。她过于琐碎,心胸狭窄——她最终可能会在某种宁静的神秘主义那里找到归宿。探索精神适合那些具有庄稼汉的血气的,五大三粗的人,他们可以像吃面包和盐那样承受每一寸肌肤和精神上的刑罚。
——这不适合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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