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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归来-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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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板鸭香肠香肚,那是“年货”,不是一般家庭过年必备的,因为这类东西都不能自制。一般人家总是腌一缸腌菜,腌几块咸肉就算了
岁暮的乡怀
我的家乡,以咸板鸭著名。这东西在当地被称为“咸鸭子”,倒并不怎样被看重,平常的时候很少吃它,仿佛只有到了冬天过年才吃,或是专门供人买了去送礼的。我们家乡人平常所吃的,乃是“咸水鸭”和烧鸭。
香港也有烧鸭。湾仔修顿球场对面就有一家烧腊店,整年在店门口“戳”起一块招牌:“整只烧鸭两元九”。价钱虽然便宜,但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望了那些瘦小干瘪的鸭架子,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我们家乡的烧鸭,虽然没有北京用填鸭烤成的烤鸭那么大,但它滋味的腴美,只有广东烧得最好的烧鹅才仿佛相似。除了烧鸭之外还有烧鸭汤,那是可以单独向烧鸭店买得到的,说是烧鸭汤其实是净汤,这是店里煮鸭的副产品。家乡有的是外红里白的萝卜。“萝卜煨烧鸭汤”是最常吃的一味家常菜。
“咸水鸭”有点像是新鲜的咸板鸭,以秋天时候的最好,称为“桂花鸭子”,它没有咸板鸭那么咸,味鲜而嫩,我以为这才是家乡的真正名产,在外地是吃不到的。因为它隔了夜便要变味,所以从来不会运到外地来卖。前年九龙新开了一家教门馆子,以“咸水鸭”来号召,我特地过海去试了一次,只好付之一笑。
除了鸭子之外,家乡的油鸡也很出名,这是真正的“桶子油鸡”,我们就称它为“桶子鸡”,略去了那个“油”字。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它的长处不在“油”,而是在用木桶盛了热汤来浸熟的,所以味道特别好。
家乡经营这种鸡鸭食品的商店,照例总是回教徒主持的,我们称他们为“教门”。当然也有外教徒开设的,但总比不上回教徒开设的那么好。由于鸭子用得多了,自然就产生了许多副产品:鸭式件,鸭肾、鸭肠。教门馆子里出售的“咸水鸭肠”,也就是一种名物。当国民党的官僚们在我们家乡金迷纸醉的时代,他们有许多人也爱上了这东西,称它为“美人肝”,这种煮鹤焚琴式的冒充风雅名称,最使我们听了齿冷。我们家乡人从不巧立名目,只是称它为“胰子白”。
在冬天,除了板鸭,家乡还有一种别处所无的“腊味”,外乡人称这东西为“香肚”,我们则称它为“小肚”。这可说是一种圆球形的切肉肠,肉粒很大,用猪胖包成一个小圆球,经过特别腌制,无论是肥肉或是瘦肉,吃起来简直像火腿一样,但比火腿更嫩。这该是下酒的妙品,但我总是空口拈来吃,因为我是很少喝酒的。去年这里的食品公司和南货店曾办来了一批,我怕是最大的主顾之一,因为我不仅自己买,而且还竭力向朋友推荐。今年不知仍有这东西来否,若是没有,我这个客居海隅的老饕就要写信向家乡经营土产出口的机构诉苦了。
家乡的花生米也很有名,我们称它为“生果仁”,这个“仁”字要读成“于日”两字的切音,这是家乡的土音,我们对于人形的小玩具,也称它为小“于日”。这是纯粹用砂炒的,不是“南乳肉”,颗粒大而白净,用来拌了“秋油干”一同吃(家乡称酱油为秋油,也就是这里的鼓油或抽油。秋油干即酱油干,就是这里被称为“豆润”的东西,但这里的豆润是不能生吃的,秋油干则像上海的豆腐干一样,是送酒送茶佐膳的妙品),真有金圣叹临刑时传给儿子的秘诀所说的那样:滋味同火腿一般。
“生果仁”在家乡是可以送礼的。半斤或一斤生果仁,炒货店里会给你包成长方形的一包,附上一张红色招牌纸,就可以携了去探亲戚走人家,不像这里的“南乳肉”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若是嫌一样“生果仁”太少,就可以再加上十个二十个“欢喜团”和“炒米粑粑”,前者是用白糖粘成的炒米圆球,后者是用红糖炒米压成的圆饼。两者都是小孩的恩物。在我们小的时候,家里只要来了亲戚,我们就在暗中高兴的搓手,因为停一会一定又有“欢喜团”和“炒米粑粑”吃了
老菱
对于这里的孩子们,见了菱角能认得出的已经不多,曾经吃过菱角的更少。就是我自己,也怕有十多二十年不曾见过这小果物了。前些时候游钻石山,见到路边果摊上有卖菱角的,是那种双角的大乌菱,看来像是一对水牛角,又像是乌木的雕制品,两毛钱就买了一大堆。听说这还是供应七巧节的货尾,大约我不买就没有第二个顾客买了,因此两毛钱就买了这许多。
这种双角的大乌菱,我们俗称老菱,这与一般的红菱刺菱不同,是不能生吃,只能煮熟了吃的。这是我们儿时的恩物,到了这样的秋天,街上从早到晚都有卖“老菱”的小贩,好像现在卖良乡栗子的那样,背上背了一只小木桶,上面盖了厚厚的棉花垫。有交易的,不论一个铜板两个铜板,总是随手抓一把,从来不用称。热腾腾的,就像吃良乡栗子一样,先用嘴咬破,然后再用手剥了壳吃。
煮熟了的老菱,粉而甘香,咬成了两半后,用手执着一个菱角尖,往嘴里一倒,半颗“菱角米”就可以倒到口中。若是有残余留在壳内,只须将菱角壳在牙齿上轻轻的一叩,碎了的菱角米就可以趁势落在口中。
若是菱角肉煮熟后不能这么随手脱出的,一定是“生水”菱角,吃起来会索索有声,有一种气味,不是好菱角。
在钻石山买来的这种乌菱,不知是哪里的出产。固然不能生吃,我试剥了一颗来看,里面的菱角肉很小,看来就是煮熟了也未必佳。唯有选了造型最佳的两颗,留作“案头清供”。有时执在手里看看,乌润光滑,仿佛像是非洲土人的小工艺品。
“老菱”当然也有未“老”的时候。未曾老的“老菱”,就是水红菱,那是可以生吃的,用手指就可以将它剥开,里面的那颗菱角肉,像是一只小元宝,吃起来脆嫩多汁,又是一番滋味。不过,要吃生菱角,最好吃的是那种圆角的小菱角,水红菱并非上品。
这种小菱角以浙江嘉兴产的最有名,号称是鸳鸯湖的菱角,其实杭嘉湖一带水乡到处都有。在这样的季节乘沪杭客车经过嘉兴站,就可以有机会尝到这种大泽菰蒲的风味了
莴苣、杨梅带来的幸福
江南的季节已经到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在这里也有机会吃了杨梅,又吃了莴苣。
所吃的杨梅并不是江南的。报上的消息说是汕头厦门的产品。试了一下,滋味果然与我们江南的有点差异;颗粒较小,甜和酸的滋味都没有洞庭杨梅和宁波杨梅那么浓。但是杨梅到底是杨梅,就像青梅一样,你只要见到它,或是想到它的名字,已经口角生津,不吃就已经被它陶醉,仿佛这个心愿已经完成了。
莴苣是蔬菜,听说近年新界的农场已经试种成功,不过生长得较短小,而且滋味较淡,同真正从内地运来的一比较就知道。
对于莴苣真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这在内地许多地方本是夏天很普通的“蔬笋”类,但是我们家乡的莴苣却特别肥嫩而长,削去了皮的莴苣心可以仍有一尺长,因此酱园里的酱离芭,一年四季供应不断,每一根可以切成三四截来出售,全是又脆又嫩的莴苣心。
新鲜的莴苣,最好是切片来凉拌。先用盐略为腌过,再用酱油麻油一拌就成。最好是现拌现吃,清脆而香,能使人可以不甘他味。若是浸得过久,滋味就有了变化,近于是酱莴苣了。
我们家乡的莴苣既然又肥又嫩,自然另有一些特创的“食谱”,其中令我至今还亲切难忘的,是一种经过腌制晒干,卷成圆圆的一卷一卷的“莴苣圆”。一根莴苣卷成一卷,色泽灰绿,有点像扁尖笋,吃起来仍很清脆,经过这样腌制的“莴苣圆”,成了“茶食”,不在酱园里出售,而是由稻香村一类的茶食店出售,同熏青豆、笋豆放在一起,成为可以送粥,又可以随便吃吃的小吃了。
有名的上海菜“腌笃鲜”,也有人喜欢放一些切片的莴苣在汤里,使得汤味特别清香,而且有季节感,但这种滋味不是在一般食肆里所能够尝到的。
吃了莴苣,又尝过了杨梅,心头有一种亲切清新之感,我的季节感冒仿佛渐渐的消失了。我不想去翻阅《本草》,但愿它们有这样的医疗价值,至少对我是如此
薄言采芹
偶然经过一家外国伙食公司,见到他们所售的自外国运来的生菜和芹菜,这种在本地市场上只售两三毛钱一斤的东西,放在他们冷藏柜里,售价竟在十多倍以上。虽然品种有点不同,而且又远自外洋运来,但是价钱贵成这样,果真表示它们与本地产品在滋味或是营养价值上有这样的悬殊吗?
我不曾亲自买回来比较过,不想在这里下断语,但是就市上有一种售价相当高的“西芹”来说,我就觉得它的滋味远不及我们原有的芹菜。
我是喜欢吃芹菜的,而且我的家乡也以产芹菜著名。那是一种称为“白芹”的芹菜,比普通的芹菜小而细嫩,茎是白色的,有一种清香。白芹炒烧鸭丝,是我们家乡菜肴中的一味隽品。陈作霖的《金陵物产风土志》记家乡的蔬菜说:
初春黄韭芽,首夏牙竹笋;秋菘之美者以矮脚黄名,冬日则有瓢儿菜、雪里蕻、白芹,可烹可菹,其甘媚舌,最为隽品。
家乡的芹菜,除了白芹之外,还有普通的大芹菜,称为“药芹”,香气很浓,可以炒猪肉丝或牛肉丝,配以少许豆腐干丝,是家常的送饭好小菜。不过由于它具有芹菜特有的那种香气,许多人就不喜欢吃,孩子们更是多数不喜吃。
目前在这里所吃的芹菜,就是这一种。这种大芹菜,除了作小炒以外,还可以作其他炒菜的配料。有名的“罗宋汤”,其中也要放入少许芹菜。
芹菜还可以凉拌来吃,而且这也是古来的吃法。罗愿《尔雅翼》说:“水芹二月三月作英时,可作范及熟瀹食之。”
这就是拌芹菜。将芹菜切成寸许的小段,用滚水烫过,加以豆腐干丝和虾米,用酱油麻油和醋拌了吃,清香爽凉像拌萝卜丝拌菠菜一样,是江南一般家庭常吃的一味小菜。
“醋芹”还有一个小故事,是关于唐代名臣魏徵的,见《龙城录》:魏徵自命淡恬,唐太宗一日向侍臣说:“此羊鼻公不知遗何好而能动其情?”侍臣说:“魏微好嗜醋芹。”于是唐太宗就传旨赐宴。特设醋芹三杯,魏微见了果然迫不及待,饭未吃完。三杯醋芹已经先吃光了。唐太宗笑对他说:“卿谓无所好,今朕见之矣!”
醋芹大约是像今日的酸姜酸萝卜的制法,以醋浸或凉拌。这确是一味美食。不要说是皇帝当前,就是老虎当前,他大约也要连尽三杯的
杨花萝卜及其他
这几天,在我们家乡,会有一种新上市的萝卜,小而且圆,外红里白,只比樱桃略大,园丁将它们连萝卜缨扎在一起,十几颗扎成一把,洗干净了上市出售,又红又绿,色彩极为鲜艳,称为“杨花萝卜”。因为是时蔬,初上市的时候价钱颇不便宜。这种萝卜只宜生吃。因为小,并不需用刀切,只要用刀将它整个拍破,加糖醋酱麻油凉拌,像吃西菜的沙律那样,很爽脆可口。西菜里仿佛也有这种小红萝卜,将皮削去一半,只用一两枚放在盆边作点缀,不像我们将它当作春天很珍贵的时蔬。
它们所以称为“杨花萝卜”,大约因为是在杨花季节上市的原故。另有一种较大的外红里白的萝卜,也是圆形的,那就不仅我们家乡有,在江南一带,一直到北方,都有这种红萝卜。近年有一部彩色的卡通片,名为《萝卜回来了》,主角就是这种圆形的外红里白的红萝卜。
在我们家乡,这种红萝卜的产量很多,同白菜一样,是家庭中日常主要蔬菜之一。可以拌萝卜丝,可以红烧猪肉,可以同烧鸭煨汤。就是削下来的萝卜皮和切下来的萝卜缨,也可以用盐腌了,然后用酱油麻油拌了吃。这不仅因为一般家庭都懂得节俭,实在也因为萝卜皮爽脆可口,萝卜缨微带辣气,吃起来都别有一番滋味。
广东人对于萝卜,似乎没有我们江南人对它那么有好感。一般人都认为萝卜破气无益,避而不食。除了蒸萝卜糕,焖牛腩,或者耙齿萝卜鲜陈肾汤以外,就很少有以萝卜为主的家常菜了。就是吃起来,也往往要放一点药材一类的配料进去。
最使我看不惯的,就是天津的青萝卜,本来在北方是冬天解煤毒去火气的妙品,一般人都是拿来生吃的。可是到了香港小贩的手上却变成了“上海青萝卜”,而且宣传上海人用青萝卜瘦猪肉煲汤,最清凉正气有益,真使许多“上海佬”听了“为之吹涨”。
在北方除了青萝卜,还有紫萝卜,这两种萝卜都可以替代水果拿来生吃,从来就没有人煮熟了当菜吃,只有宁波人将青萝卜用盐腌了当“咸菜”。
扬州镇江的酱菜之中,有一种“萝卜头”小而嫩,是酱菜中的妙品,不知是用什么萝卜腌成的。家乡另有一种用胡萝卜腌成的,作殷红色;还有一种用白萝卜腌成的,每个萝卜切成两半,看起来像一只耳朵,都是早上吃粥的小菜。另有一种切成小块的五香萝卜干,那就是广东人所说的“菜脯”了
茶淘饭
在这夏天的傍晚,肚饿的时候,能够有机会在家里赤了双脚,仅穿汗衫,吃一碗茶淘饭充饥,实在是人生的一种享受。
夏天吃茶淘饭,本来是很寻常的,可是在小时候,大人见了总要加以劝止,说是吃多了会黄脸。到了现在,这一点“吃茶淘饭”的自由,总算由自己掌握到了,但是形势比人强,虽有这自由,却未必一定有时间和方便,因此,本来可以有机会吃一碗茶淘饭的,却终于吃了几块甜饼干,一片牛油面包。
我说能够有机会在肚饿的时候吃一碗茶淘饭,是人生的一种享受,不仅不是矫情之谈,这里面甚至还有点庆幸。因为对我来说,这样的机缘,并不是随时都有的。
讥笑以吃茶淘饭为享受的人,自有他们的庸福,可是每天不得不用茶来淘饭吃的人,也不免有他们的苦楚,唯有可吃可不吃。想吃而无法吃,一旦有机会能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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