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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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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列文竭力想通过她找到解决她丈夫在他心中引起的重大疑团;但是他没有充分思索的自由了,因为他感到非常局促不安。这种局促不安是因为那位姨妹正坐在他对面,身穿一件领口开成四方形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脯,列文简直觉得她是特意为他穿的。虽然她的胸脯是这样白,或者正因为这样白的缘故,这个四方形使列文失掉了思想的自由。他想像,也许是想像错了,这个领口是特意为他开的,他感到他没有权利看它,于是竭力不去看它;但是他又感到领口开成这样,仿佛是他的过错似的。列文感到好像他欺骗了谁,好像他必须有所说明,但又不能说明,因此他不断地涨红了脸,局促不安。他的不安也传染给美丽的姨妹了。但是主妇却装做没有注意的模样,尽在故意地引她参加谈话。

“您说,”她接着已经开始的话题说下去,“我丈夫对于俄国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事实上恰恰相反,他在国外固然很快活,但是并不像他在这里一样。在这里,他感到他适得其所,他有许多事要做,他具有对一切都感到兴趣的才能。啊,您还没有看见我们的学校吧?”

“我看见了……是那所长满常春藤的小房子,是不是?”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工作,”她指着她的妹妹说。

“您自己在那里教书吗?”列文问,竭力想忽视她的裸露的脖颈,但是感觉到他无论望着哪个方向,他都看得见它。

“是的,我自己在那里教过书,而且还在教,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第一流的女教师。我们已经开始做体操了。”

“不,谢谢您,茶不要了。”列文说,虽然意识到这样做是无礼的,但却不能继续谈下去,他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听他们那边正在谈有趣的事哩,”他补充说,就走到斯维亚日斯基和邻近的两位绅士坐的那张桌子的另一端。斯维亚日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搁在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用另一只手捻拢胡须,把它送到鼻边,然后又让它垂下,好像他在嗅它一样。他的明亮的黑眼睛直盯着那位留着灰色胡髭的兴奋的地主,显然他觉得他的话很有趣。那地主正在抱怨农民,列文看得很明白:斯维亚日斯基本来知道怎样驳斥这位地主的抱怨,他可以立刻粉碎对方的整个论点,不过处在他的地位上,他不能够把这样的回答说出来,于是不无乐趣地倾听着地主的可笑的谈话。

这位留灰色胡髭的地主显然是一个顽固的农奴制拥护者,一个终生住在乡下的热心的农业家。列文在他的服装上,在他那显然是不常穿的旧式的穿旧的外衣上,在他那精明的、愁闷的眼神里,在他那条理分明、流利的俄语上,在他那久而久之形成习惯的专横的语调上,以及在他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旧的订婚戒指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粗大通红的手的坚决的动作上,看到了这种种特征。二十七

“只要我舍得把已经开办的事情……已经花了那么多气力的事情……全部抛弃的话,我真愿意把一切抛弃,卖掉,然后像尼古拉·伊万内奇那样一走了之……去听《·爱·莲·娜》去。”

地主说,一丝愉快的微笑使他的精明的老脸容光焕发了。

“但是您看,您还没有把它抛弃,”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说,“可见其中一定有好处。”

“唯一的好处是我住着自己的房子,不是买的,也不是租的。此外,人总希望农民会变得聪明一点。可是,相反,说起来您真不会相信——只有酗酒、淫乱!他们尽在把他们小块的土地重新分来分去,没有一匹小马或一只小牛的影子。农民在饿死,但是去请他做雇工吧,他会竭力跟您捣乱,结果还到调解法官面前去告您。”

“但是您也可以到调解法官那里去控告呀,”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去控告?我才不干呢!那只会惹出许多是非,叫人后悔莫及。譬如,在工厂里,他们预支了工钱,就逃走了。调解法官拿他们怎么办?还不是宣告他们无罪。只有地方裁判所和村长维持着一切。他们按旧式方法鞭打他们!要不是那样,那就只有抛弃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去的一法了!”

很明显的,地主是在嘲弄斯维亚日斯基,但是斯维亚日斯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

“但是您看,我们管理我们的土地并没有用这种办法,”他微笑着说,“列文,我,还有他。”

他指着另外那个地主。

“是的,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的事业在进展,但是问问他是怎样个情形吧?您说那是合理的方式吗?”地主说,显然是在炫耀“合理的”这个字眼。

“我的经营方式很简单,”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说,“谢谢上帝。我的经营方式就是准备好秋天纳税的款子。农民们跑到我面前来说:‘亲爷爷,好主人,帮助帮助我们吧!’哦,农民都是我们的邻人,我们可怜他们。所以,我替他们垫付了三分之一的税款,却说道:‘记着,孩子们,我帮助了你们,当我需要的时候,你们得帮助我——不管是种燕麦的时候,或是割草的时候,或是收获的时候,’就这样,我们讲好每一家纳税人干多少活——可是他们中间也有不可靠的人,这是真的。”

早已熟悉了这种家长式方法的列文,和斯维亚日斯基交换了一下眼色,打断了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的话,又转向留着灰色胡髭的地主。

“那么您以为怎样?”他问,“现在我们应该用什么方法经营呢?”

“哦,像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一样经营:把土地租给农民,或者平分收获物或者收租金;可以这样做——不过就是这种方法使国家的总财富受到损失。用农奴的劳动和良好的管理可以产生九分收成的土地,用收获平分制就只会有三分。

俄国已经给农奴解放毁了!”

斯维亚日斯基用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列文,而且甚至对他使了一个轻微的讥讽的手势;但是列文并不觉得这位地主的话是可笑的,他对于他的话,比对于斯维亚日斯基的话了解得更清楚。灰色胡髭的地主继续说了许多话,为的要指出俄国是怎样被农奴解放毁了,这些话他甚至觉得非常正确,在他听来是很新颖的,而且是不可争辩的。这位地主无疑地说出了他个人的思想,——这是难得的事情,这种思想,并不是由于他想要替什么也不想的脑筋找点事干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他的生活环境中产生出来的,在他村居的孤寂生活中冥思苦想过,而且从各方面考虑过的。

“问题在于,您知道,一切的进步都是由于运用权力而造成的,”他说,显然想要表示他并不是没有教养的。“试看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的改革吧。试看欧洲的历史吧。农业方面的进步更是这样——比方马铃薯,就是强制地移植到我国来的。木犁也不是从来就使用的。这也许是在封建时代输入的,但是这大概也是强制输入的。现在,在我们自己这个时代,我们地主,在农奴时代,在我们的农业上曾使用过各种各样的改良设备:烘干机、打谷机、运肥机和一切农具——一切都是运用我们的权力输入的,农民们最初反对,后来就模仿我们。现在因为废除了农奴制,我们被剥夺了权力;因此我们的已经提到高水平的农业,不得不倒退到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状态。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就雇人劳动,您还是可以这样经营的呀。”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们没有权力了。请问我靠谁去这么经营呢?”

“正是这样——劳动力是农业中的主要因素。”列文心里想。

“靠雇工们。”

“雇工不肯好好地干活,而且不肯用好农具干活。我们的雇工只会像猪一样地喝酒,而且当他喝醉了的时候,他会把你给他的工具通通毁坏掉。他把马饮伤了,弄坏很好的马具,用车轮胎去换酒喝,让铁片落到打谷机里面,把它破坏。凡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看了就厌恶。这就是整个农业水平低落的缘故。土地荒废了,长满了莠草,或者是给农民瓜分了,本来可以收获上百万的土地,你只收到几十万;国家的财富减少了。同样一件事只要稍加考虑……”

于是他开始阐述他设想的农奴解放的方案,根据他的方案,这些缺陷都可以避免。

这个引不起列文的兴趣,但是当他说完了的时候,列文又回到他最初的话题上去,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竭力想引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

“农业的水平在低落下去,而且以现在我们和农民的这种关系,要用一种可以产生利益的合理方式去经营农业是不可能的,这是实实在在的,”他说。

“我不这样认为,”斯维亚日斯基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看到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怎样耕种土地,而在农奴制时代我们的农业水平并不是太高,而是太低。我们没有机器,没有好牲口,管理不当,我们甚至连怎样记账也不知道。随便问问哪一个地主吧;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没有利的,他都说不上来。”

“意大利式簿记法!”灰色胡髭的地主讥刺地说。“你可以随便记账,但是如果他们把你的东西都毁坏了的话,那你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的。”

“为什么他们会毁坏东西呢?一架蹩脚的打谷机,或是您的俄国式压榨机,他们会损毁,但是我的蒸汽机他们就不会损坏了。可怜的俄国马,您怎么叫的呢?……那种牲口您得揪着它的尾巴走,那种马他们会糟蹋,但要是荷兰马或是别的好马,他们就不会糟蹋了。所以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应该把我们的农业提到更高的水平。”

“啊,只要花费得起就好了,尼古拉·伊万内奇!这对于您倒是很合式的,但是我,要供一个儿子上大学,小的儿子们在中学读书——因此我可买不起贝尔舍伦马载重。”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银行啊。”

“结果您要我把剩下的东西通通拍卖掉吗?不,谢谢您!”

“我不同意说农业水平有再提高一步的必要或可能,”列文说。“我正从事这件事,而且我也有本钱,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出来。至于银行,我真不知道它对谁有好处。至少我个人在农业上花去的钱结果都是损失:家畜——是损失,机器——是损失。”

“这是千真万确的,”灰色胡髭的地主附和着说,满意得笑出来了。

“而且不只我是这样,”列文继续说,“我和那些用合理方式经营土地的所有邻近的地主来往;除了少数例外,他们这样做,都遭受了损失。哦,告诉我们,您的土地怎么样——得到利益吗?”列文说,他立刻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每逢他想要从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房外室再深入一步时所看到的那种转瞬即逝的惊愕表情。

而这个质问,在列文方面,并不是十分诚意的。斯维亚日斯基夫人刚才在喝茶的时候告诉过他,他们今年夏天从莫斯科请了一个德国簿记专家来,他得到五百卢布的报酬,核算了他们的全部财产,发现他们损失了三千多卢布。确数她不记得了,但是那个德国人似乎连一分一毫都计算了的。

听到提起斯维亚日斯基农业的收益的时候,灰色胡髭的地主微微一笑,显然他知道他的邻人兼贵族长大概得到了多少利益。

“也许不合算,”斯维亚日斯基回答。“那也不过是证明我要么是一个拙劣的农业经营家,要么证明我把资金浪费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惊异地叫着。“地租在欧洲也许会有,在那里,土地由于花在它上面的劳动已经改良了;但是在我们这里,土地却因为花在它上面的劳动而一天天贫瘠下去——换句话说,耗尽地力;所以,谈不到地租。”

“怎么谈不到地租呢?这是规律。”

“那么我们与规律无关;对于我们地租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反而扰乱了我们。不,告诉我,怎么会有地租这套理论……”

“你们要吃点凝乳吗?玛莎,给我们拿些凝乳或者马林果来。”他转向他的妻子说。“今年的马林果结得特别晚。”

然后,斯维亚日斯基怀着最愉快的心情站了起来,走开了,显然,正在列文觉得这场谈话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却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终结了。

失掉了对手,列文继续和灰色胡髭的地主谈话,竭力想对他证明,一切困难都是由于我们不了解我们的劳动者的特性和习惯而来的;但是这位地主,正和所有与世隔绝、独立思索的人一样,理解人家的意见很迟钝,而且特别固执己见。他坚持说,俄国农民是猪,贪恋猪一样的生活,要把他从猪一般的处境中拯救出来,一定要有权力,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一定要有一条鞭子,而我们变得这样自由了,使得我们突然用律师和模范监狱代替了使用过一千年的鞭子,而在监狱里,还给不中用的、身上散发恶臭的农民吃很好的汤,而且还计算出来给他几立方尺的空气。

“您为什么认为,”列文说,竭力想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要找到这样一种对劳动者的关系,使劳动产生很高的生产率,是不可能的呢?”

“就俄国农民来说,永远不能这样!我们没有权力。”地主回答。

“怎样才能找得到新的条件呢?”斯维亚日斯基说,吃了一些凝乳,点上一支香烟,他又来参加争论了。“对于劳动力的一切可能的关系,都已经确定了,而且是经过研究的,”他说。“野蛮时代的残余,连环保的原始公社自然而然地消灭了,农奴制被废除了,剩下来的只有自由劳动;而它的形式是固定了的、现成的、非采用不可的。长工,日工,佃农——不外乎这些形式。”

“但是欧洲对于这些形式已经感到不满了。”

“不满了,正在探求新的。而且多半会探求出来的。”“那正是我所要说的,”列文说。“为什么我们自己不探求呢?”

“因为这正和重新发明铁路建筑法一样。它们本来是现成的、早已发明了的。”

“但要是它们不适合我们使用,要是它们并不高明呢?”列文说。

他又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惊愕的神情。

“啊,这样我们真要目空一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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