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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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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仅仅一次那样的尝试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忧郁,那也只是为了同几个独身朋友一道晚餐回来迟了。与当地的人或是俄国人交际吧,也由于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明确而同样不可能。游览名胜吧,姑且不说一切名胜都已游览遍了,这对于弗龙斯基这样一个聪明的俄国人也没有像英国人所认为的那样不可言喻的意义。

正如饿慌了的动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从中觅得食物一样,弗龙斯基也完全无意识地时而抓住政治,时而抓住新书,时而抓住绘画。

他从小就赋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知道钱如何花才好,他就开始搜集版画,所以他现在潜心去绘画,专心从事这件事,把要求满足的过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它上面。

他赋有鉴赏艺术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风格地摹仿艺术品的才能,他觉得自己具有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为了不知道选择哪一类绘画好:宗教画呢,历史画呢,写实画呢,还是风俗画,踌躇了一些时日之后,他就开始画起来。他理解各个不同的种类,而且能够从任何一类里获得灵感,但是他想像不到,也有可能对于绘画的种类一无所知,而直接从自己的内心得到灵感,不管画出来的东西是属于哪一流派。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因为他不是直接从生活本身,而是间接地从体现在艺术品中的生活中得到灵感,所以他的灵感来得非常快,非常容易,而他画出来的东西也同样快,同样容易地达到了和他所要摹仿的流派极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爱优美动人的法国派,摹仿这一派,他开始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安娜的肖像,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认为非常成功。九

这古老荒芜的“帕拉佐”,它那有塑造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壁画,它那镶花地板,它那挂在大窗户上的厚重的黄色窗帷,摆在托架和壁炉架上的花瓶,雕花的门和挂着图画的阴暗的客厅——这个“帕拉佐”,当他们搬进来以后,就以它那外观在弗龙斯基心中保持着一种愉快的幻想,仿佛他与其说是一个俄国的地主,一个退伍的武官,毋宁说是一个开明的艺术爱好者和保护者,而且本人就是一个谦虚的艺术家,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把世界、亲戚、功名心一齐抛弃。

弗龙斯基搬进这幢“帕拉佐”所选的角色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过戈列尼谢夫的介绍,交结了几个有趣的人,他一时间静下心来。他在一个意大利绘画教授指导之下习作写生画,并且研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当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是这样迷住了弗龙斯基,他甚至照中世纪的凤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膊上,那风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称。

“我们住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龙斯基对来看他的戈列尼谢夫说。“你看过米哈伊洛夫的画吗?”他说,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国报纸递给他,指着上面一篇有关一个俄国画家的文章,那位画家恰巧也住在这个市镇里,刚绘完一幅早就交口称誉、而且有人预先定购了去的绘画。那篇文章指责政府和美术学院,不该把这样一个卓越的画家丢在那里而不予奖励和补助。

“我看到了,”戈列尼谢夫回答。“当然,他不能说没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对头。他对于基督,对于宗教画完全抱着伊万诺夫—斯特劳斯—芮农①那样的态度。”——

①斯特劳斯(1808—1874),德国神学家,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德国资产阶级急进主义的思想家,著有《耶稣传》。一八七二年抛弃了基督教的信仰。

芮农(1823—1892),法国宗教史家,著有《基督教起源史》。戈列尼谢夫把俄国著名画家阿·伊万诺夫(1806—1858)也列入这一流派。

“那幅画是什么主题呢?”安娜问。

“在彼拉多①面前的基督。用彻头彻尾新派的写实主义把基督描画成一个犹太人。”

由于询问画的主题把他引到一个他所爱好的论题上,戈列尼谢夫就大发起议论来。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犯这样大的错误,基督在大师们的作品中已经有了一定的表现方法。所以,假若他们所描画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或圣人,那么他们尽可以从历史中去选取苏格拉底、佛兰克林、夏洛特·科尔黛②,可不能选取基督。他们所选取的正是不能用来作为美术题材的人物,这样……”——

①彼拉多,《圣经·新约全书》中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

②夏洛特·科尔黛(1768—1793),暗杀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马拉的法国女子。

“这个米哈伊洛夫真是这样穷吗?”弗龙斯基问,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俄国的艺术保护者,应该帮助这个画家,不管他的画是好是坏。

“我看也不见得。他是一个卓越的肖像画家。你看见过他画的瓦西里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吗?但是他好像不高兴再画肖像画了,因此大概生活很困难。我敢说……”

“难道我们不能请他给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画像吗?”

弗龙斯基说。

“为什么画我?”安娜说。“有了你画的那幅以后,我不再要别的画像了。倒不如给安妮(她这样叫她的小女孩)画一幅吧。她来了,”她加上说,眺望窗外正抱着小孩走进花园来的漂亮的意大利奶妈,随即又回头望了弗龙斯基一眼。这漂亮的奶妈,她的头部被弗龙斯基描进了他的画里,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隐忧。他一边画她,一边叹赏她的美丽和中世纪式的风姿,安娜简直不敢向自己承认她害怕自己会嫉妒起这个奶妈来,因为这缘故,她对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亲切和宠爱。

弗龙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的眼睛,立刻又转向戈列尼谢夫说:

“你认识这个米哈伊洛夫吗?”

“我见过他。可是他是一个怪物,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知道,他就是如今常常遇见的那些野蛮的现代人中的一个;你知道,就是那些dAémblée①就在无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义的见解中培养出来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个。从前,”戈列尼谢夫说,他没有注意到,或是不愿意注意,安娜和弗龙斯基都想再说话。“从前,自由思想家是用宗教、法律和道德观念培养起来,经过斗争和努力,才达到自由思想的领域的人;可是现在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天生的自由思想家,对于世界上存在着道德和宗教法则,还存在着权威,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而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种观念中长成的,就是说,僚野蛮人一样长成的。他就是那种人。他仿佛是莫斯科一个宫廷仆役长的儿子,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当他入了美术学院,有了名声的时候,他,原来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点教育。于是他趋向于在他看来是教育的源泉的东西——杂志。从前,你知道,一个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说,法国人吧,就得着手研究一切古典的东西:神学家的、悲剧作家的、历史家的、哲学家的东西,摆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产品。但是现在,他径直地就钻到否定主义的书籍里,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义那门学问的精华,这样他就行了。而且不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这种书籍中还会找出和权威相冲突,和多少世纪来的观念相冲突的痕迹;他还会由这种冲突推论出来另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现在他立刻钻到这样一种书籍里,在那里,对于旧观念甚至不屑于讨论,却爽爽快快地说:除了évolution②、自然淘汰、生存竞争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如此而已。我在我的论文里……”——

①法语:一下了。

②法语:进化。

“我告诉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龙斯基交换着眼色的安娜说,她知道他对于画家的教养丝毫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有心帮助他,请他画一幅画像罢了。“我告诉您,”她说,坚决地打断了正谈得滔滔不绝的戈列尼谢夫。“我们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谢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但是因为这个画家住在郊外,他们就决定雇马车。

一个钟头后,安娜,她的旁边坐着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坐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驶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由走出来迎接他们的门房的妻子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让人参观他的画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离几步远的寓所里,他们就叫她把名片递给他,请求允许他们参观他的绘画。十

当弗龙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谢夫的名片递上来的时候,画家米哈伊洛夫正在照常工作。早上他在画室里画一幅巨幅画。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发脾气,因为她没有设法把来讨账的房东太太应付过去。

“我对你说了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多噜苏。你本来就蠢,你用意大利话噜苏的时候,你就显得三倍地蠢了!”争论了一大场之后他说。

“那你就不要拖欠这么久,这不怪我。假使我有钱……”

“让我安静点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着,声音里含着眼泪,于是,捂住耳朵,他走进板壁那边他的工作室去了,随手把门锁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语,在桌旁坐下,于是,打开纸夹,立刻特别热心地画起他已经动笔的一幅画。

他从来没有像在景况不佳的时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时候那么热心地而且顺利地工作过。“唉,要是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他一边想,一边工作。他在画一个盛怒的人的面容。以前画过一幅,但是他不满意。“不,那幅还好些……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去,皱着眉头,不望着她,却问他的大女儿,他给她们的那张纸放到哪里去了。他抛弃了的那张绘着画的纸找着了,但是弄得很脏,沾上了蜡烛油渍。可是,他还是拿了那张画,放在自己的桌上,于是,退后两三步,眯着眼睛,他开始打量着它。突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挥了挥胳臂。

“对啦!对啦!”他说,立刻拿起铅笔,开始迅速地描绘起来。

油脂的污点给予了画中人新的风姿。

他摹绘了这种新的风姿,突然回忆起一个他曾向他买过雪茄烟的店主的面孔,一副下颚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这面孔,这下颚绘在画中人身上。他欢喜得大笑起来。那人像突然从没有生命的虚构的东西变成了活生生的,这样就不能再改动了。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轮廓分明了,显然已定型了。那画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两腿可以而且必须叉开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该改变一下;头发也不妨掠到后面去。但是在做这些修改的时候,他并没有改变整个姿势,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东西。他好像是剥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显现出来的遮布。每一新的笔触只是使得整个人像显得更矫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点突然向他显示出来的那样。当名片递来的时候他正在细心地绘完那幅画。

“就来!就来!”

他走到他妻子那里。

“啊,萨莎,别生气了吧!”他说,畏怯而温柔地对她微笑着。“你有错,我也有错。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这样和他妻子和解以后,他就穿上缀着天鹅绒领子的橄榄绿色外套,戴上帽子,向画室走去。那幅成功的画像他已经忘记了。现在他正为这些高贵的俄国人坐着马车来访问而感到欢喜和兴奋。

关于他那幅现在正放在画架上的画,他内心里抱着一个信念——就是,像这样的画从来没有人画过。他并不认为他的画比拉斐尔所有的画都好,但是他知道他在那幅画里所要表现的意境从来还没有人表现过。这点,他确切地知道,而且很早以前,从他开始画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别人的批评,不论是怎样的批评,在他眼里都有着巨大的意义,使他从心底里激动。任何评语,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表示出来那些批评家只看到他在这幅画中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也好,都使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总把比他自己更高深的理解力归之于他的批评家,而且总期待从他们口里听到一些他自己没有在画中看出的东西,而且常常想像在他们的批评中真的发现这些了。

他迈着迅速的脚步向画室的门口走去,不管他如何兴奋,安娜身上的柔和光辉却使他惊异了,她正站在门口的阴处,听着戈列尼谢夫起劲地对她说什么话,同时,她显然想转过脸来望望走拢来的画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他是怎样捕捉住这个印象,吞咽下去,就像他保留那个雪茄商人的下颚一样,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必要的时候再拿出来。客人们事先听了戈列尼谢夫议论这画家的那番话已有些失望,现在看见他的外貌就愈加感到失望了。中等身材,体格结实,步态轻捷,戴着褐色帽子,穿着橄榄绿色外套和窄小的裤子——虽然那时早已流行肥大的裤子——特别是,他那相貌平常的大脸,以及那种既畏怯又想保持尊严的混合表情,由于这种种,米哈伊洛夫给人一种不快的印象。

“请进!”他说,竭力装得不在乎的样子,于是走进门廊,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十一

走进画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们一眼,在他的想像里记下了弗龙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别是他的颧骨。虽然他的艺术家的感觉不停地在从事于素材的搜集工作,虽然他的作品要受到评论的时间越迫近,他就越感到兴奋,他还是很迅速,很机敏地凭着觉察不出的标志构成了对这三个人他的印象。那一个(戈列尼谢夫)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俄国人。米哈伊洛夫不记得他的姓名,也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和他谈过什么话;他只记得他的面孔,就像他记得所有他见过的面孔一样;但是他也记得那在他的记忆里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贫乏那一类面孔里的。浓密的头发和开阔的前额给了那面孔一种俨然很神气的模样,那面孔只有一种表情——一种集中在狭窄的鼻梁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静的表情。弗龙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高贵富有的俄国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国人一样,对于艺术完全不懂,但是装出艺术爱好者和鉴赏家的样子。“大概他们已经看过了一切古物,现在又要来巡视巡视新人、德国的江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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