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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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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装出艺术爱好者和鉴赏家的样子。“大概他们已经看过了一切古物,现在又要来巡视巡视新人、德国的江湖客,英国拉斐尔前派的傻子们的画室了,到我这里来也不过是为了看个齐全罢了,”他想。他非常清楚艺术涉猎者们,(他们越聪明越坏)的习气,他们参观现代美术家的画室,目的无非是为了以后有资格说美术已经衰微了,并且说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觉得古代巨匠的作品依然是多么无与伦比。他期待着这一切;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一点,他在他们互相交谈着、凝视人体模型和半身像、悠闲地踱着、等着他揭去画的罩布的时候,他们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这一点。但是,虽然如此,当他一幅一幅地翻开他的习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时候,他依然感到非常兴奋,特别是因为虽然他确信高贵有钱的俄国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却很喜欢弗龙斯基,尤其是安娜。
“请看这里,”他说,迈着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指着他的绘画。“这是彼拉多的告诫。《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说,感觉着他的嘴唇都兴奋得颤栗起来了。他退开去,站到他们背后。
在访问者默默地凝视那幅画的几秒钟中间,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观者漠不关心的眼光凝视着它。在那几秒钟里,他预料一定会有一种最高明最公正的批评从他们的口里,就是一会儿以前他那么轻视过的那些访问者的口里,说出来。他忘却了在他绘那幅画的这三年内他对它所抱着的一切想法;他忘却了他曾经确信不疑它全部价值——他用他们那种漠不关心的、新的、冷眼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点好处。他看见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脸孔和基督的宁静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从的姿影和观看动静的约翰的脸。每副面孔都是经过那么多的探求,那么多的失败和修改,根据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长起来的,每副面孔都给了他那么多的苦恼和喜悦,这些面孔为了求得协调的缘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浓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么大的苦心琢磨出来的——这一切,他现在用他们的眼光总起来看,只不过是重复了千万遍的庸俗的东西。他最重视的面孔,成为画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发现它的时候曾经给了他那么大的喜悦,现在用他们的眼光看的时候就觉得毫无价值了。他看出自己的画不过是无数基督画像中的一幅绘得很出色的副本(不,连出色也谈不上——他清楚地看出来无数缺点);提香①,拉斐尔、鲁本斯②都画过基督,也画过同样的兵士和彼拉多。一切都是平凡、贫弱、陈腐、简直描绘得很拙劣——笔触无力,色彩又不调和。他们如果当着画家的面说些虚伪的客气话,而背后却怜悯他,嘲笑他,他们也是有理由的。
这沉默(虽然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对于他可太难堪了。为了打破沉默,而且表示他并不激动,他克制着自己,对戈列尼谢夫说话了。
“我仿佛有荣幸见过您,”他说,不安地先望望安娜,又望望弗龙斯基,为的是不看漏他们的一丝表情。
“自然啦!我们在罗西家见过面,您记得吗?是在听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儿③——朗诵的晚会上,”戈列尼谢夫流利地回答,毫不惋惜地从那幅画上转移视线,转向画家——
①提香(1477一1576),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绘有宗教画和肖像画。
②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画有以宗教为题材的画。
③拉薛儿(1820—1858),法国有名的悲剧女演员。
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评论这幅画,他就说:“您的画从我上次看见以后是突飞猛进了;现在特别使我惊叹的,也像上次一样,是彼拉多的姿态。人可以那么了解这个人物:一个善良的、很不错的人,但却是一个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彻头彻尾的官僚。不过我觉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于表情的脸突然开朗了,他的眼睛闪着光。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兴奋得说不出来,只好假装咳嗽。尽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谢夫对于美术的理解力,尽管他对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所下的那句正确的评语无足轻重,那评语光说了无关轻重的地方而没有说出要点,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听了这种评语还是高兴极了。他自己对于彼拉多这个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谢夫所说的一样。
这意见不过是米哈伊洛去所确信的无数的正确意见之一罢了,这点并没有在他心目中贬低戈列尼谢夫的评语的意义。他因为这评语而喜欢起戈列尼谢夫来,忧郁的心情突然变成狂喜了。立刻他的整个绘画就带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性在他面前变得栩栩如生。米哈伊洛夫又想说他就是那样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颤抖得不听使唤了,他说不出话来。弗龙斯基和安娜也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压低声音,一方面是为了不伤害画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大声说出愚蠢的话,那是人们在绘画展览会上谈论艺术的时候通常容易脱口而出的。米哈伊洛夫感觉到他的画也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他就走上他们面前去。
“基督的表情真叫人惊叹啊!”安娜说。在她看见的一切东西中间,她最喜欢那个表情,并且她感觉得那是画的中心,因此称赞它一定会使画家高兴。“看得出他很怜悯彼拉多。”
这又是在他的画中,在基督的画像中可以找出的无数的正确见解之一。她说基督很怜悯彼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应当有一种怜悯的表情,因为其中有爱,有天国般的平静,有从容赴死的决心,有感到空言于事无补的那种表情。既然一个是肉体生活的化身,另一个是精神生活的化身,那么在彼拉多脸上有一种官僚神气,在基督脸上有怜悯的表情,是当然的了。这一切和许多别的想头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闪过去;他的脸又欢喜得容光焕发了。
“是的,那个人物画得多出色啊——多么飘逸啊!简直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看,”戈列尼谢夫说,由这句评语,就明白地表露出他不赞成那幅肖像画的内容和构思。
“是的,真是惊人的手笔!”弗龙斯基说。“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么突出呀!这里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谢夫说,提到他们曾经谈过的一次谈话,在那次谈话中弗龙斯基表示他没有希望获得这种技巧。
“是的,是的,真是惊人!”戈列尼谢夫和安娜附和着。米哈伊洛夫虽然很兴奋,但是谈到技巧的话却刺痛了他的心,于是,忿怒地望着弗龙斯基,他突然皱起眉头。他常常听到“技巧”这个词,却完全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个名词,照普通的解释,是指一种和内容完全无关的、单单是描绘的机械的能力。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现在的称赞中一样——技巧和内在的价值是完全相反的,仿佛一件坏东西也可以描绘得很出色。他知道在除去表象的时候,为了不伤害作品本身,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多加小心,尽量注意;至于说描绘的技术——就是技巧——是并不存在的。假如他所看到的东西向一个小孩或是厨娘展示了的话,他或是她,也一定能够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的表层剥去的。同时就是最富有经验和熟练的画家也不能单靠机械的才能去描绘什么,如果主题的轮廓没有预先向他显示的话。而且,他知道,说到技巧,那他是没有资格受到称赞的。在他画了又画的一切东西里面,他都看出了刺目的缺点,那就是由于在他除去思想的外壳的时候不小心而来的,现在要修改一定会损坏整个作品。几乎在所有的形体和面容上,他都看出损坏了绘画的没有完全除去表象的痕迹。
“有一点可以说,假如您容许我饶舌的话……”戈列尼谢夫说。
“啊,极愿领教,”米哈伊洛夫勉强微笑着说。
“那就是,您把基督画成一个人神,而不是神人。但是我知道您是有心这样做的。”
“我画不出一个不是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忧郁地说。
“是的;假如是这种情形的话,您要是容许我直说……您的画是那么完美,我的评语决不会损伤它丝毫,况且,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见解。在您看来就不同了。您的出发点根本不同。可是让我们拿伊万诺夫来说吧。我想如果要把基督降到一个历史人物的地位的话,那倒不如另选新颖的、没有人画过的历史题材。”
“可是假如这是摆在艺术前面的最伟大的题材呢?”
“如果去寻找,一定会找到别的主题。但是问题在于艺术不容许争辩和议论。在伊万诺夫的画①面前,不论是信徒,还是异教徒,心里都会发生这样的疑问:‘这是神呢,还是不是神呢?’这样,印象的统一就被破坏了。”——
①指伊万诺夫的画《基督显容》。
“为什么那样?我想对于有教养的人们,”米哈伊洛夫说,“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这一点戈列尼谢夫不同意,并且始终坚持己见,认为印象的统一在艺术上是必要的,以此来驳倒米哈伊洛夫。
米哈伊洛夫大为激动,但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的思想辩护。十二
安娜和弗龙斯基早就交换着眼色,为他们的朋友这种能言善辩而感到遗憾,终于弗龙斯基没有等待主人,就径自向另一幅小画走去。
“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真是奇迹!多么美妙呀!”他们异口同声叫起来。
“什么东西使他们那么中意呢?”米哈伊洛夫想。他完全忘记了他三年前绘的那幅画。他忘记了他有好几个月日日夜夜全神贯注在这幅画上时,他为它所经受的一切苦闷和欢喜。他忘记了它,就像他一向总把画好的画忘记了一样。他连看都不高兴看它一眼,只不过因为等一个想买它的英国人,这才把它摆到外面来的。
“啊,那只是一幅旧的习作罢了,”他说。
“多么美好啊!”戈列尼谢夫说,他显然也从心底里被那幅画的魅力迷住了。
两个小孩在柳荫下钓鱼。大的一个刚垂下钓丝,正小心地从灌木后面往回收浮子,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另一个,小的一个,正支着臂肘躺在草地上,用手托着长着乱蓬蓬金发的头,沉思的碧蓝眼睛凝视着水面。他在想什么呢?
对这幅画的叹赏在米哈伊洛夫心中唤起了往日的兴奋,但是他惧怕而且厌恶对于过去事物怀着无谓的留恋,因此,虽然这种赞赏使他感到快慰,他却竭力把访问者们引到第三幅画那里去。
但是弗龙斯基问这幅画是否出卖。这时米哈伊洛夫已经被访问者们弄得很兴奋,谈到金钱他听了极不愉快。
“它是摆出来卖的,”他回答,忧郁地皱着眉。
访问者们走了之后,米哈伊洛夫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画像前坐下来,在心里重温着访问者们说过的话以及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却暗示出来的话。说也奇怪,当他们在这里,他用他们的观点来看事物的时候,在他看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现在突然失去了一切意义。他开始用纯粹艺术家的眼光来看他的画,立刻产生这样一种心情,他确信他的画很完美,因此他的画具有重大意义;要集中全部精力,排除一切其他的兴趣,是需要这种确信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工作。
基督的一只按照远近法缩小了的脚,可有点不妥。他拿起调色板,着手工作起来。他一面修改那只脚,一面不断地望着背景上约翰的形象,访问者们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可是他却相信那已达到完美的境界。修改完了脚,他很想把那形象也润色一下,但是他感到太兴奋了。在他太冷静的时候和在他太激动,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的时候,他同样不能工作。只有在由冷静过渡到灵感的那个阶段,才能工作。今天他太兴奋了。他原想把画盖好的,但是他停住了,把罩布拿在手里;流露出幸福的微笑,对着约翰的形象凝视了好一会。最后,带着依依难舍的神情,他放下了罩布,疲倦而又愉快地走回寓所去。
弗龙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谢夫,在归途中是格外地活跃和愉快。他们谈论着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画。才能这个词——他们把它理解成一种脱离理智和感情而独立存在的、天生的、几乎是生理的能力,他们想把画家所体验到的一切通通用它来表示——这个字眼在他们谈话中特别频繁地反复,因为他们需要用它来形容某些他们毫不理解、却又要谈论的东西。他们说他的才能是无可否认的,不过他的才能因为教养不够——我们俄国美术家的通病——而不可能发挥。但是那幅小孩的画却深深印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尽在回想它。
“多么美妙啊!这幅画他画得多么出色,而且它又是多么单纯啊!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它是多么好。是的,我一定不放过它;一定要把它买下来,”弗龙斯基说。十三
米哈伊洛夫把他的画卖给了弗龙斯基,并且答应给安娜画像。在指定的日子,他来了,开始工作起来。
从坐下来让他画了五次以后,这画像就使得大家,特别是弗龙斯基惊异了,不只是以它的逼真,而且也是以它那特殊的美。米哈伊洛夫怎么会发现了她特殊的美,这可真有点奇怪。“人要发现她的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就得了解她而且爱她,像我爱她一样,”弗龙斯基想,虽然他自己也是由于这幅画像才发觉她的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的。但是那表情是这样真切,使得他和旁人都感觉到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了似的。
“我努力画了那么多时候,却一事无成,”他说的是他自己给她绘的那幅画像。“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描绘出来了。这里就有技巧。”
“慢慢来嘛,”戈列尼谢夫安慰他说。照他看来,弗龙斯基才能和教养两者兼备,特别是教养,那使得他对于艺术有高超的见解。戈列尼谢夫确信弗龙斯基具有才能,还由于他自己需要弗龙斯基对于他的言论思想给予同情和赞赏,这就支持了他的这种确信,他感觉得赞赏和支持应当是相互的。
在别人家里,特别是在弗龙斯基的“帕拉佐”里,米哈伊洛夫和在自己的画室里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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