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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诗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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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为羽绒衣

做广告

罗亭式的西装大衣

掖一份个体执照

你把自己当作荒诞派小说

先在顾客中间

发表

对于文字和数字,你永远

兼有丈夫和情人的苦恼

因此,在知青客栈的通铺上

失眠之夜听满屋鼾声

犹如将身子

叠在滚滚而来的海潮

横过结冰的大街

你不必寻找邮筒了

夜鸟习习往南,今晚

每一封快信都是情书,是梦境

每个梦境都盖上月亮的邮戳

发往无地址的绿岛

你没时间惆怅了,聪站在

异乡的霓虹灯下

你肩披的羽绒衣

正做艰难的初次

飞翔

《惊蛰》

胡子长发都是狂涛

与杂芜的落寞与失意

再没有人照料

往事

退到黧黑的时间里

集结为悲惨的幽灵岛

心境平和的海面夕照恍恍

片刻的柔和

片刻的憔悴

片刻波光弧影地微笑

曾经被迫作为一朵乌云押过大街

任箭簇支支穿心

穿透青春热血沸腾的骄傲

爱情以洁白的手

从众人践踏之下拣起失落的鞋

为你穿在荆棘上行走的脚

天使将翅膀

覆盖你的天空

这一瞬间

你目光的刀刃已超越命运的泥沼

但,又是在哪一瞬间

灵魂走脱

躯壳留下

生命空洞的钟摆,像

沿黑风谷

陡坡

摔落的慢镜头

心爱的意大利琴

留下一路断续的哀音

从此

碎不成调

曾想没入深夜不再回来

曙色

却抢先在地狱之口破晓

春雨来迟而脚步怯怯

犹豫的灯光栖在肩头结网

天空里

无数争先恐后的声嚣

你合眼拒绝过的

燧火风烟之梦

在被雷电反复拷打的春夜

突破堤岸

漫成

碧绿的早湖

《水杉》

水意很凉

静静

让错乱的云踪霞迹

沉卧于

冰清玉洁

落日

廓出斑驳的音阶

向浓荫幽暗的湾水

逆光隐去的

是能够次第弹响的那一只手吗

秋随心淡下浓来

与天 与水

各行其是却又百环千解

那一夜失眠

翻来覆去总躲不过你长长的一瞥

这些年

我天天绊在这道弦上

天天

在你欲明犹昧的画面上

醒醒

睡睡

直到我的脚又触到凉凉的

水意

暖和的小南风 穿扦

白蝴蝶

你把我叫做栀子花 且

不知道

你曾有一个水杉的名字

和一个逆光隐去的季节

我不说

我再不必说我曾是你的同类

有一瞬间

那白亮的秘密击穿你

当我叹息着

突然借你的手 凋谢

《海的歌者》

醒来

从夜的深渊一跃而起

打着滚

呜咽着

曲张着

千手千足地

一寸寸向你挪近

海啊

这匹鬃毛狮子

想卧在你脚旁,要

顺从那不可耐的

甜蜜而又困惑的招引

溯源到一个

更辽远更深邃的地方

每个痛苦不堪的波浪

都有了生与死的欲望

你的声音叠叠高起

你的眼睛月色横流

你的声音和眼睛像焰火

在你的灵魂里洞开门窗

大海比你多了疆域

你比大海多了生命

今夜,你和大海合作

创造了歌声

不知何时

路人

息影为排排岸石

《秋思》

秋,在树叶上日夜兼程

钟点过了

立刻陈旧了

黄黄地飘下

我们被挟持着向前飞奔

既无从呼救

又不肯放弃挣扎

只听见内心

纷纷 扰扰

全是愤怒的蜂群

围困

一株花期已过的山楂树

身后的小路也寒了也弱了

明知拾不回什么

目光仍习惯在那里蜿蜒

开茑萝小花

你所脱落的根

剧痛地往身上爬

手触的每一分钟

在那只巨掌

未触摸你之前

你想吧

你还是不能回家

从这边走

从那边走

最终我们都会相遇

秋天令我们饱满

结局便是自行爆裂

像那些熟豆荚

《山弯公园》

如蓬如藕

自夜雨中青葱白嫩地浮起

这一个早晨

泉水不择道路

举光洁的足踝于石梯草坡

无论怎样丰沛湍急

依然磬静声柔

你的双唇有野薄荷的味道

眼睛雾水远山

俯身

你用了二十年

时间之衣终于破露

你问我颊上湿湿的是什么

泉。我说

《魂之所系》

所有道路通向你

没有一条道路,抵达你

你的话被编成词典

收藏你的沉默的副本的人

心中自有一段译文

你把门锁了

把钥匙扔了

你从不经过那条街,每次抬头

都看见有个窗子开着

嘘声和掌声

以柔软的沉积岩

未变成琥珀之前

枝叶茂密处

你的那只蝉

叫了

《镜》

暗蓝之夜

旧创一起迸发

床再煎烤这些往事时

是极有耐心的情人

台钟滴滴嗒嗒

将梦蹂躏得体无完肤

沿墙摸索

沿墙摸索一根拉线开关

却无意缠住了

一绺月色

鳞鳞银鱼闻味而来缘根而上

你终于

柔软一池

在一个缓慢的转身里

你看着你

你看着你

穿衣镜故作无辜一厢纯情

暧昧的贴墙纸将花纹模糊着

被坚硬地框住

眼看你自己一瓣一瓣地凋落

你无从逃脱无从逃脱

即使能倒纵过一堵堵墙

仍有一个个纵不过的日子堵在身后

女人不需要哲理

女人可以摔落月的色斑,如

狗抖去水

拉上厚窗帘

黎明湿漉漉的舌头搭上窗玻璃

回到枕头的凹痕去

像一卷曝过光的胶卷

将你自己散放着

窗下的核桃树很响地瑟缩了一下

似乎被一只冰凉的手摸过

《眠钟》

向往的钟

一直

不响

音阶如鸟入林

你的一生有许多细密的稠秋

讣告走来走去

敲破人心那些缺口的扑满

倒出一大堆积攒的唏嘘

一次用完

怀念的手指不经许可

深进你的往事摸索

也许能翻出一寸寸断弦

细细排列

这就是那钟吗

人在黑框里愈加苍白

凤凰树在雨窗外

兀自

嫣红

《停电的日子》

写诗出自本能

被称为诗人是一种机遇

——舒婷

没有光亮的黄昏

是一片淤滩

人们

被陌生的家所放逐

在门前草地

漂流

三三两两

把自己影在惊慌的声音里

犹如守着一座座

空城

再三绊在

无意义的话题上

邻近的大楼

有穗烛苗被手护卫着

从一扇窗

移到

另一扇窗

黑潮叠叠涌来又层层退去

许多眼睛

忽明

忽暗

开始有点儿动静

胸口灼烫着

是那叫做思想的东西吗

握住了那把手

听见锈住的门咔咔转动

灵魂已在渴望出逃

妻在叫唤

孩子打开作业

歌星在电视里一见你就笑

梦和昨夜的断发散在枕巾上

泊在

灯的深池与浅溪

鱼儿们已经安静

一扇窗一扇窗

蔚蓝

金黄

阿里巴巴阿里巴巴

真有那密门吗

《旅馆之夜》

唇印和眼泪合作的爱情告示

勇敢地爬进邮筒

邮筒冰冷

久已不用

封条像绷带在风中微微摆动

楼檐在黑猫的爪下柔软起伏

大卡车把睡眠轧得又薄又硬

短跑选手

整夜梦见击发的枪声

魔术师接不住他的鸡蛋

路灯尖叫着爆炸

蛋黄的涂料让夜更加嶙峋

穿睡袍的女人

惊天动地拉开房门

光脚在地毯上狂奔如鹿

墙上掠过巨大的飞蛾

扑向电话铃声的蓬蓬之火

听筒里一片

沉寂

只有雪

在远方的电线上歌唱不息

《别了,白手帕》

在某个城市某条街某个烫金字的门口

有位男人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

给一位姑娘包扎她受伤的裸足却没有被接受

从此那个门口在哪条街哪个城市都说记不得

手帕洁白地文雅地斜插在男人的西装大衣

每逢雨天晴天不雨不晴天姑娘的伤口还痛着

说不清过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

那男人那姑娘的心理有了许多季节的转变

他们相逢在门内当然不是在那条街那个城市

他不是男人是公文包她不是姑娘是文件

他们温和地问候温和地道别温和地揩揩鼻子

白手帕尴尴尬尬红血痕悄悄移位播在心间

他们通晓百鸟的语言却无法交谈

只把名字折叠成小小的风筝高高放飞渴望被收读

“画得再圆都不算艺术如果你不在这圆圈内”

男人在公文上每画一个“扁”都折断一支笔

“可是在什么地方我还能找到你呢?”

姑娘从通讯录上划掉一个电话号码据说没有哭

《水仙》

女人是水性杨花

俚曲中一阕古老的叠句

放逐了无数瓣火焰的心

让她们自我漂泊

说女人是清水做成的

那怡红公子去充了和尚

后人替他重梦红楼

南方盛产一种花卉

被批发被零售到遥远的窗口

借一钵清水

答以碧叶玉芩金盏银托

可怜香魂一脉

不胜刻刀千凿万琢

人心干旱

就用眼泪浇灌自己

没有泪水这世界就荒凉就干涸了

女人的爱

覆盖着五分之四地球哩

洛神是水

湘妃是水

现在姑娘否认她们的根须浸过传说

但是

临水为镜的女人每每愈加柔软

一波一波舒展开

男人就一点一点被濡湿了

闽南小女子多名水仙

喊声

水仙仔吃饭罗——

一应整条街

《履历表》

我的妈妈

在大理石骨灰盒里转侧不宁

以妈妈为背景的梦因此

滴水成冰

我们兄妹凑了一笔钱

妈妈迁往有青草有虫鸣的墓地

江南梅雨在“漳州白”幕石上

淅沥妈妈的姓名

我们一串串地

格外洁白晶莹

外婆和外公已被破碎平整

在一座新建的啤酒厂下面,他们

众多的儿女分布各地都很兴旺发达

泡沫一样

永远溢出了清明那一个阴雨天

这就是风水宝地

两老的照片在大姨妈的旧式家具中

月白风清

曾祖父的灵魂居无定所

沿籍贯栏溯回到古老的漳州平原

他撂下的货郎担找不着

只好大声擤着鼻涕

(外婆说他患有慢性鼻炎)

拿近视镜挨家挨户去张望

通红的鼻子像蜗牛

吸附在人家的玻璃窗上

雨声停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墙上扑向我

我弯腰打开书橱

被自己的影子攫住

壁灯淡淡的光圈令人安慰

我还是接受了那样

奇怪的注视

从无数年前无数年后

黑暗中显露的模糊是我

《圆寂》

渴望丝绒般的手指

又憎恨那手指

留下的丝绒般柔软

已经尝过百草

痛苦不再具形状

你是殷勤的光线; 特殊的气味

发式

动作

零落的片断

追踪你的人们只看见背影

转过脸来你是石像

从挖空的眼眶里

你的凝视越过所有人头顶

连最亲爱的人

也经受不了你的光芒

象辐射下的岩石

自愿委身为泥土

你的脚踩过毫无感觉; 因为

生存

为了把自己斟满了

交给太阳

先投身如渊的黑暗

没有人能拯救你

没有一只手能接近你

你的五官荒废已久了

但灭顶之前

你悠扬的微笑

一百年以后仍有人

谛听

《……之间》

只是一个普通的港口

短墙上许有星星点点花

许是一幅未成龄的炭笔画

可能是这一阵大风

也可能是一种气味

迷乱无根而生

意识的罗盘无针无向

好像你一脚

正踩着那磁场

然后你不断回想

你一定错过了什么

究竟守候了你多年和你期

待日久的是什么

就是套着脚印一步步回来

也不能够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

你并不起身打开窗子

一个姿态可能引起

相应的无数暗示

在平常的风雨之夜,想起

潮湿的双脚

泥泞的路

在那不防备的时刻

将爪子搭在你背后的是谁呢

它不呼喊也不回答

或许它从未如此接近,只是

永恒在瞬间

穿过你的神经丛

犹如分开浅草和芦雪的风

在始终说不出

在什么地方你感觉到什么

这是永远不能重复的一种

消逝

但又熟悉到,仿佛

在前生的溪水里

你又浸了一次

《蓝色的火焰(组诗)》

勿忘我

蓝色的火焰

跳动于铅色的流冰之间

一本小书从手中滑下

尚未触地

我已完成了

一次美丽的私奔

能够说是你

仅仅是你吗

明天的不期而遇

多年日记的索引

一记娓娓

一记默默的署名

或是一朵被记忆保鲜过

的生日礼物

从青春的篱墙蔓延至今

我记起

这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好几百年

灵魂一次次蜕壳

如何总被

这三个字灼醒

勿忘我

勿忘我

谁忘了我

我又忘了谁

《无题》

他们坚持说你喜欢我

说你冷酷的目光

随我黑发的摆动柔软有致

抚摸的手感

我拒绝回答

走到镜前; 一遍

一遍梳理我的头发

让它们越加润泽顺直

亲爱的; 你畅行无阻

你是一台自动浇灌机

作圆周旋转

均匀喷洒微笑的美丽

内心被干渴侵袭; 那一个荒夜

你才允许月色成河

呵; 在你的防波堤外

我已为你淋漓

为你泱泱

为你汪洋一片

最纯净最透明的水声; 就是

最纯净最透明的秘密

洁白你

好朋友再会

不取任何姿势告别

你成熟饱满从白天的枝梢坠下

我转眼消逝于黑夜的啼声之前

好朋友再会

再会时

你的眼睛如是

我的发型如是

愿你对我

喜欢

《仙人掌》

巴勒莫的巨石

都被火热的吻

烤成疏松的面包了

也想这样烤烤你; 你却

长成绿色丛林般的仙人掌

不顾一切阻挡

我向你伸过手去

你果实上的毛刺扎满了我的十指

只要你为我

心疼一次

仙人掌仙人掌

既然你的果实不是因我而红

为何含笑拦在我的路上

《西西里太阳》

畅游地中海

你鳞化为鱼通体翠绿

西西里太阳无坚不摧; 西西里太阳

是艘破冰船

蓝色航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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