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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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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忧郁时,极力动员她上郗婆婆那里去坐坐。坐过之后的严老太,总能心情轻松
地转回家来。
严三姑因母亲常坐郗家,便也总去那里,同郗婆婆也就颇为熟稔。郗婆婆见到
严三姑便说,姑娘大了,不能一辈子为哥嫂带孩子,还得嫁人才是。严老太听此言
多不做声,严三姑便赶忙说:“我哪里是为我哥嫂,我是要陪妈妈过哩,我要陪妈
妈过一辈子。”话虽这么说,眼睛里却满是难言的忧伤。
五月的一天,天下了雨,严三姑从幼儿园回来,见严老太不在家,知是去了郗
家。竹林里的小路满是泥泞,一走一滑,严三姑怕严老太回家时摔跤,便去接她。
一进郗家,见堂屋里站着个年轻人。年轻人见了严三姑,笑了笑,赶紧拿张小凳递
给她。严三姑一怔,立即红了脸,凳子也没接,一闪身,藏到严老太身后。
郗婆婆忙说:“三姑呀,不用怕,这是我外甥福气,住我娘家后湖公社,是个
生产队长,特地送糯米来给我,要在我这里玩几天。”
严三姑虽然已满二十八岁,却从未同兄长以外的男性有过接触。面对这个生产
队长的粲然笑容,她心里扑扑乱跳,一句话也不敢说。
严老太忙说:“好了好了,我们三姑认生,我们回家去。”
福气便说:“那你们走好,有空再来玩。”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严三姑眼前老是晃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那影子晃来晃
去,晃得她睡不着觉,于是有些心烦,在床上翻来覆去。同她共一个被子的老四严
晓珏被她翻得一会儿一醒,便爬起来发脾气,说三姑你怎么了嘛!你还想不想让我
睡觉呀!严三姑被侄女的喊叫吓得蜷屈着身子再不敢动,夜便在她的眼睁睁之中显
得无限漫长。严三姑想,怎么平常我睡得着的夜晚都那么短,偏偏我睡不着的这个
夜晚就死长死长的呢?又想,这人名字叫得好怪,福气,这也是人名吗?
幼儿园因是全托,需要值夜班,故而是三班倒。严三姑这星期上早班,吃过中
饭,小朋友睡觉了,她便交了班。中班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十点以后是夜班,
夜班事情并不是很多,就是耗时间。这天严三姑交完班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没有
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郗婆婆家。严三姑一进郗婆婆的院子便叫:“郗婆婆!”
从屋里走出来的是福气。福气说:“我姨到甲字楼洗衣服去了。”
严三姑脸又一红,说:“我以为我妈妈在这里。”
福气说:“你妈妈来过,见我姨不在,就回了。”
严三姑说:“那好,我也回去了。”
福气说:“你要不要坐坐?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严三姑说:“我不坐了。我叫严唯姝。”
福气说:“盐喂猪?怎么叫这个名字?盐怎么能喂猪呢?”
福气说时,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取笑她。严三姑便笑了,说:“哪里
是这三个字呢?我是严肃的严,唯唯诺诺的唯,姝就是女字旁一个姓朱的朱,是指
美女的意思。”
福气恍然,说:“原来是这样。你那个‘喂’是个什么‘喂’?”
严三姑便蹲在地上,用石子在郗婆婆院子里的土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唯”
字。
福气说:“哦,是这个‘唯’呀,我学过。是‘唯物主义’的‘唯’。”
严三姑高兴了,有一种遇到知音的快意,说:“是呀是呀,就是这个‘唯’。”
说完心想,我没笑他的名字,他倒笑起我的名字来了,这事好有趣。
福气说:“你上过学没有?”
严三姑说:“小学毕业了。”
福气说:“比我姐姐强多了,我姐姐连小学都没上。我家就我一个人上过学。”
严三姑说:“那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呀。”
福气脸上就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上的学跟你一样多,不过在我们那里算是
吧。听我姨说你们乌泥湖的人差不多全都上过大学,都是大知识分子。”
严三姑说:“大概吧,不过我看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福气说:“我也这么想。没有我们农民种地给他们饭吃,他们屁也不是。”
严三姑觉得他的话有点粗,但还是笑了,说:“是呀是呀。就是给他们饭吃了,
我看他们天天跑来跑去地上班,什么事也没做成。我没搬到乌泥湖来就成天听我哥
哥说要修一个三峡大坝,这一说就说了好几年,前几天他们还在说,把那个大坝修
到什么地方好呢?你说他们好笑不好笑。”
福气说:“有这样的事?要换了我们农民,早修成了。我们村要修条路通到城
里,年前说的,现在都快修好了。”
严三姑说:“是吗?你们真行。”
福气说:“早知道你们乌泥湖的人这么没用,还不如让我们村的人来修那个坝
哩。听说你们这里人拿钱拿得特别多?”
严三姑说:“是呀,最起码一个月也有一百多块。我哥哥算少的,有人还拿得
多哩。”
福气大惊,说:“有一百多块呀!我们一年分红还分不了这么多哩。”
严三姑说:“可不。我就想不明白,那个发工资的人是怎么给他们发的。我上
三班倒的班,累得要死,一个月才拿十二块钱。我哥他们那些人,也没见他们做啥
事,倒拿得比我多得多。”
福气说:“这样说来,简直像旧社会一样,太不公平。”
严三姑说:“你说得太对了,就是不公平。”
两人说话间,不知时间飞快。郗婆婆回来时,见这两人聊得如此开心,不觉奇
怪,说:“三姑,是你在这里?你妈不在?”
严三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已经不短,立即又红了脸,说:“我下
班过来看看我妈在不在这里。我正准备回去。”说完,也未同福气道声别,便掉头
而去。
福气追出来喊道:“小严,我这两天还在这里,有空过来聊天。”
严三姑没有回答,她的面孔开始发烧。她想,我今天怎么会跟这个福气说那么
多话呢?
三
严三姑同郗婆婆的外甥谈恋爱的事,乙字楼上左舍张雅娟最先发现。张雅娟的
房间正可俯瞰郗婆婆家的院子。有一天突然下雨,张雅娟急急忙忙把晒在窗外的被
子收回。收完被子,正欲关窗,一眼瞥见郗婆婆院子的树下,有两个年轻人抱在一
起接吻。张丽娟怔了怔,觉得奇怪。郗婆婆大儿子参军未回,女儿已经出嫁,下面
四个小的还够不上年龄,会是谁呢?便在张丽娼猜测的那一刻,雨大了,男青年拉
着女青年往屋里跑,张雅娟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戊字楼上的严三姑。
张雅娟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雯颖。雯颖很惊异,说:“有这事?男的是谁呢?”
张雅娟说:“看不清楚。”
雯颖说:“怎么会到郗婆婆院子里去呢?”
张雅娟说:“不知道呀。想不到三姑倒蛮会勾人的。”
雯颖说:“三姑是个老实人,怕不会有人欺负她吧?”
张雅娟说:“老实人?女人见了男人,再老实也会有几手。”
雯颖笑了,说:“你这话说得怪难听的。”
张雅娟说:“不过按三姑这年龄,也实在是该出嫁了。”
雯颖说:“蒋文清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张雅娟说:“那就不晓得了。不过她要是晓得了,定是不会同意三姑嫁人的。”
雯颖说:“为什么?”
张雅娟说:“你想想,三姑就跟她家保姆似的,什么事都做。她要走了,做饭
管孩子伺候婆婆,还不都成了蒋文清的事?”
雯颖说:“那本来也应该是她做的呀。”
张雅娟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如果一开始就没三姑这个人,蒋文清做了严家
媳妇就应该做这些事,她也无话可说。可是有过三姑这个人,蒋文清舒舒服服地当
了这么多年太太,再要她去做保姆的事,她放得下来?”
雯颖说:“她不肯也得肯呀,总不能让人家三姑一辈子替她伺候一家老小吧?”
张雅娟笑道:“这是你的想法,人家蒋文清可不见得会这么想呢。”
雯颖说:“我看也不见得。严家孩子渐渐大了,说不定蒋文清并不愿意三姑留
在家里哩。”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
事情小议到此,也就打住。张雅娟和雯颖都没再提此事,无论见了蒋文清还是
严三姑,都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严三姑还是按部就班地在幼儿园倒三班,与往日
并无不同,只是脸上溢出些光彩,不时哼几句歌子。
蒋文清有些奇怪她的举动,说:“你倒有心情哼歌?”
严三姑忙掩饰道:“幼儿园小朋友教我的,非让我学会。”
星期六雯颖去接嘟嘟,严三姑正领着孩子们一边等候家长一边做游戏。游戏中
的孩子们笑得咯咯响,严三姑仿佛被圈在笑声之中。雯颖看了,觉得心里好感动,
便对一边的园长金妈妈说:“三姑真会带孩子。”
金妈妈说:“是呀,这三姑天生是做幼儿教师的材料,细致耐心,又心怀仁慈。”
雯颖说:“是呀,我家嘟嘟总说严阿姨最好了。”
嘟嘟在幼儿园已是大班的小朋友了。她最喜欢的阿姨就是严三姑。严三姑很喜
欢笑,笑起来声音很脆很脆。帮嘟嘟洗澡时,她总要在嘟嘟屁股上打几巴掌。一边
打一边说:“真是一只小白猪的屁股。”嘟嘟对这一说法甚觉有趣,故而每次被打,
非但不生气,且会笑得咯咯的。严三姑还教嘟嘟用肥皂吹泡泡,她把大拇指和食指
做成圈,再将肥皂沫堆在上面,然后用嘴轻吹。她常常能吹出很大很大的泡泡,泡
泡轻轻地飞动,上面有些彩光,十分好看。严三姑帮嘟嘟洗了几回澡后,嘟嘟便把
这个技术掌握了。嘟嘟很为自己这个本领自豪,因为这一手连三毛都不会。每逢三
毛说嘟嘟笨得什么都不会时,嘟嘟就会说,我会吹泡泡,你会不会?一下便把三毛
反击了回去。
星期天的时候,丁子恒突然心血来潮,领着大毛二毛上街抱了台收音机回家。
收音机是五灯的,一开旋钮,便有人说话唱歌。所有声音都令嘟嘟大为兴奋,整整
一天她都坐在收音机跟前,半步不肯离开,音乐一响,便跟着节奏手舞足蹈。
丁子恒见了心下高兴,便说:“想不到买了台收音机,家里还能培养出个舞蹈
家。”
三毛说:“才不哩,人家跳舞的姐姐都很瘦,嘟嘟胖得像个小猪,怎么能跳舞
呢?”
丁子恒便笑,说:“哟,三毛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哦。”
要在往日,嘟嘟定会跟三毛吵闹起来,可眼下,嘟嘟听见他们的嘲笑,却不加
理睬。嘟嘟想,我在听收音机呢,我根本没听你们说什么。
次日是星期一,嘟嘟必须上幼儿园。因是全托,一离家便有一个星期之久。虽
然嘟嘟早已过惯这种全托生活,但在出门的一刹那,她看见了收音机,便觉得幼儿
园是一个最最没有意思的地方。
这天晚上八点,睡觉时间一到,嘟嘟及所有的小朋友都被赶上了床。值班阿姨
把帐子放好,高声说:“乖乖们都睡好,小臭脚丫不要乱蹬,蚊子进去了咬死你们。”
说完便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嘟嘟,脑子里始终在想那台收音机。她想,现在收音机是不是还在
响着呢?三毛一定会坐在它旁边,一个人听里面的爷爷讲好听的故事,也许,大毛
二毛哥哥也围在跟前听。想着想着,嘟嘟便睡不着。四周十分安静,连小虫的叫声
和帐外蚊子的嗡嗡声都能听见。睡不着觉的嘟嘟便老想撒尿,爬起来两次后,第三
次出门时,她突然发现值班室里竟没有阿姨。嘟嘟心里一激动,便情不自禁地溜到
大门口,大门也没上锁。嘟嘟紧张得手心冒汗,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然后飞也似
的往家跑。
从嘟嘟家走到幼儿园顶多五分钟时间。嘟嘟沿着碎石路,跑到丙字楼和甲字楼
之间的通道,一路狂奔到丁字楼下。她站在楼梯口喘息时,方想到这么偷跑回家一
定是个错误。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扒着北边窗台往屋里窥望。收音机并没像她
想象的那样正播着音乐或是讲着故事。爸爸和妈妈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床边,
两人说着话。大毛二毛和三毛都在另一个房间写作业。窗台下正好放着一张竹床,
嘟嘟便在床上悄然躺下。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她耳边。爸爸说他要去柳
山湖劳动,支援农业。妈妈说要去多久。爸爸说大概一个月。妈妈说怎么正赶上天
热去。爸爸说不知道,时间就这么安排的。妈妈说嘟嘟就要上小学了,她上学之前
希望你能赶回来。嘟嘟一听说到自己,便用劲地竖起耳朵。爸爸说八月底之前一定
能回来。妈妈说过几天我去给嘟嘟买个小书包,想到连小嘟嘟都背书包上学了,真
觉得十分开心。爸爸说是呀是呀,嘟嘟上学,是家里的大事,我要送给嘟嘟一点礼
物。我抽屉里的那只铅笔盒,是嘟嘟最喜欢的,我就送那个铅笔盒给她。嘟嘟一听,
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简直想大喊出声。爸爸抽屉里的那个铁皮铅笔盒,画着北京
的风景,有颐和园的桥和白塔,非常漂亮。三毛上学时曾经找爸爸讨要,爸爸没有
给他,现在爸爸竟要给自己了。嘟嘟想,原来爸爸妈妈最喜欢的人是我呀。想到这
里,嘟嘟一骨碌翻身下床,飞快地下了楼,又往幼儿园跑去。跑时,嘟嘟想,我不
能让爸爸妈妈发现我逃跑回家,要不他们会生气的。
所幸幼儿园的大门依然没有关严,并且值班室里依然无人。嘟嘟奔到自己床边,
一掀帐子,便钻了进去。她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两个秘密,心里觉得快乐之极,这
天的梦里全是欢笑。
但是,早上起来,嘟嘟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蚊子咬了,痒得她乱抓一气,也
还是难受,忍不住便放声哭起来。上早班的阿姨看见,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园长
金妈妈和雯颖找了来。
金妈妈一看大惊,连声叫道:“这是谁当的班?是谁当的班?”
雯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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