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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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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原来是这样。”
丁子恒不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沈慎之这个人好无趣,同他讲话远没有同张者
也金显成他们讲话来得融洽和自在。他想,许是不熟悉的缘故吧。两人的话淡了,
对面相站,便有几分尴尬,幸而参观的人都纷纷出来了,丁子恒发现了他们施工室
的人,便对沈慎之一示意,告辞而去。
下午总工室老总吴思湘组织召开了生产会议。各科室骨干工程师均参加了,总
工室几个老总亦都在场。会议确定,今年的生产重点是四川的宝珠寺和乌江渡。丁
子恒被分派参加宝珠寺一组,副总工程师金显成具体负责这组工作。丁子恒朝金显
成望了一眼,金显成对他会意地一笔。这笑容令丁子恒心里生出几分快意。他知道
他和金显成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们在一起工作可以互不设防。对于谨慎而且有些胆
小的丁子恒来说,这种默契就显得非常重要。
吴思湘布置完所有工作后说:“今年的生产任务应该是很重的。现在生产与政
治运动存在着矛盾,时间调配上有些冲突,工作起来有难度。但我们一定要摆正关
系,向焦裕禄同志学习,既要确保参加政治运动的时间,突出政治,以政治任务为
主,但也要完成生产任务,认真做好做细每一样具体的工作,大家要想办法各方面
部兼顾到。当然,如果生产与政治发生冲突,生产让路,政治工作必须放在一切工
作的首位。不过,就是这样,也不能放松生产任务。”
丁子恒听他颠过来倒过去地讲,讲得自己都逻辑不清,心里便有些好笑,又有
几分怜惜他。心说老总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散会时遇到张者也,两人便同行。张者也出门即笑说:“很想跟你同行,听你
谈诗,可惜,这次我到乌江渡组去了。我倒愿意跟你和金总一起做。”
丁子恒说:“吴总这么安排,总会有他的理由。”
张者也说:“吴总点将,想来也不过是信手为之。看他后来说了半天,恐怕自
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丁子恒说:“我想他大概是想表示生产的重要,可又怕人说他不突出政治,赶
紧强调政治。可强调完又怕大家对生产任务有所松懈,又赶紧来强调生产,说完生
产,又担心不突出政治,再回过头去说政治,结果怎么都不行,只好绕来绕去。”
张者也哈哈大笑说:“真也难为他了。不过要我说,所有的政治活动,我们都
不能拉下,宁可生产上的事情放一放,要不科室放不过你。”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对。”
张者也说:“你们室晚上还有讨论吗?”
丁子恒说:“有呀,院里布置的学习讨论任务必须得完成。”
张者也说:“我们晚上也安排了学习。学是学,可我真的是搞不清楚现在我们
到底要做什么。理论都很虚,而修大坝样样都是实在事,却没有时间做。”
丁子恒立即欢呼起来,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几乎想附和张者也了,可是话
到嘴边,他还是顿住了。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政治气氛,所有的言论都当小心才是。
一个弯拐下来,从丁子恒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这样:“林院长特别强调,眼下学
习就是最大的事呀。”
张者也说:“林院长?他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谁知道他想些什么。我
现在没有半点预测能力,今年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明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
起来我也要往六十岁去了,真不如早点退休回老家,替家乡做点小水电,造福乡邻,
或许会更有意思一点。”
丁子恒脑子里也展现出自己家乡的风景,一股温暖在心间漾了开来。他说:
“对呀,我也像这样想过。只是……”丁子恒又想起三峡,想起他们一起在三峡里
奔波的情景,便又叹道:“只是,三峡费了那么大的劲,没有去做,心里总有些不
甘。”
张者也说:“照现在的局势看,三峡遥遥无期,心里不甘也得认。唉,一切都
是定数,该你做的,你跑不了,不该你做的,你就是望穿秋水,也做它不成。我已
经想明白了,六个字,顺时势,求平安。”
丁子恒在门口与张者也分手。回到办公室整理自己的文具时,张者也的声音不
停地响在他的耳边,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却想不明白这道理的道理。
几天后,各科室都开始推选去院党委提意见的代表。当代表是需要的条件的,
院里为此而专门发了文件,规定代表的条件为:1。历史清楚,思想进步,历次运动
表现好;2。工作认真负责,学习积极努力,有革命热情;3。作风正派,密切联系群
众,能如实反映情况。选举程序为:群众提名,支部或工作组批准,提出候选人进
行选举。
室里好几个年轻人都跃跃欲试。丁子恒默不做声,他根本没有当这个代表的念
头,并且认为大家也不会选他,因为这三条标准他认定自己一条也不够。丁子恒甚
至很有诧异之感,不明白为何推选这样一个代表竟需如此隆重。
但令丁子恒万万料不到的是室主任担心年轻人太冲,提意见提得院党委下不来
台倒迁怒于科室。同时,室主任也记得1957年的事,不想让自己室里一不小心又多
出几个右派之类的人物来,于是他想派稳重可靠的人做这个代表。想来想去,他提
了丁子恒的名。他这一声提名不要紧,把丁子恒吓了一跳,心脏立马缩紧。想要推
辞,又怕人家说他不积极,不推辞吧,这种差事于他简直是活受罪。他一时不知道
自己应该如何是好。
年轻人却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也跟着尴尬地笑着。会散后,丁子恒找到室主任,
小心翼翼地说:“主任,我看还是让他们思想觉悟比较高的年轻人去吧。”
室主任说:“大家都可以提名,最后由室党支部批准。丁工,我提你的名是觉
得我们室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丁子恒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室主任想了想,说:“你是院里的业务骨干,可以趁这个时候,把咱们工作中
一些实际存在的问题提出来,这对我们下一步工作有好处,要不有些事情,院领导
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你让年轻人去了,他们除了讲些空话,还能说清什么?”
丁子恒承认室主任说得有道理,但他转念又想,那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提,为什
么不让别的熟悉情况的人去提,偏偏要我去提?如果今后又回头来算账,就像1957
年那样,你们就会什么事都没有,而我将会落得什么下场呢?丁子恒突然觉得室主
任这回是想让他当砧上之肉。刀不来倒也罢,刀一来,头一个被砍着的就是他。丁
子恒觉得这样的事不能干,而且他想,让他充当这个角色难说不是一种阴谋。会不
会因为上次他漏了网,而这次室里有意让他出面,以便把他补进去呢?丁子恒越想
越忐忑不安起来。
次日,室主任通知,室里最后决定的人选正是丁子恒,希望丁子恒能代表室里
向党委提出中肯的有价值的意见。丁子恒吭吭哧哧说了几句,想要推辞,却说不出
口。只得表态,说是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希望。
室里给了丁子恒一天的时间做准备。丁子恒回到家中,呆坐于桌前,心里闷闷
不乐。雯颖不知其故,以为他病了,上前问长问短,都叫丁子恒以极不耐烦的语气
顶了回去,弄得雯颖不敢开口,只是隔得远远地怀着几分担忧望着他。
丁子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贸然行事。他不能把室里小青年们提出的一些
咄咄逼人的意见反映上去,他不能让院党委觉得他想要同他们过不去,他不能让自
己的发言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不能把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都提出来,他不能……
他不能当炮灰。于是丁子恒给自己做了个计划,首先,如果不必每一个人发言的话,
他就坚决不发言;其次,如果要求所有代表都发言,他就就某一个问题简单地谈谈,
以不触及院领导的痛处为准;其三,为防止讲错,他把自己所要提的意见写成文字,
到时照着念一遍,以免讲走了题或用错了词句而犯错误。
如此想过,丁子恒心里踏实了许多。很快,他的腹稿便已形成,落在纸上,就
成了这样:
我的意见书
我们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是一个大机关,技术力量雄厚,承接项目也多,在
这里应该有很远大的发展前景。但是为什么有些人在这里反而不能发挥作用,而调
到其它小机关却能发挥作用呢?我以为有五条:
一、我院层次多分工细专业多,每个人只搞一点点,接触很小一部分,分工很
死。由于分工太细太专,而人员分配不一定恰当,所分工作或不擅长,或者一时不
忙,这样就不能发挥这些人的作用。而别的单位分工不那么细,部门少,每个人接
触的范围大,因此不擅长的情况少,人便更能充分发挥作用。
二、分工细,专业多,一个工作接触的人也多,开一个会议召集的开会人也多,
很多人就忙于开会,无法搞他本身的工作。而别的单位一个人负担几个专业的问题,
会议少,参加的人也少,人就有机会考虑他本身的工作问题。
三、层次多,从小组到院领导,中间有小组长、专业组长、处长、总工程师、
主任等五六级,层层请示,拖延不决,工效奇低。另一方面干部有依赖思想,自己
可以决定的事有时也要交出去决定,矛盾上交,这样便不能发挥独立作战、个人负
责精神,干部水平也难以提高。而别的单位,层次少,矛盾交不出,逼上梁山,非
自己搞不可,既提高了干部的水平,又发挥了干部的能力,而且工效也提高了。
四、又因我院部门多,分工细,一桩工作包括七八个科室,互相牵扯影响多,
有些工作又一时分不清,于是互相扯皮,互相推诿,计划也不安排。而其它单位部
门少,扯皮少,工作也好安排。
五、层次多,部门多,最易上下不通气,领导也难下来。下不来就只有听汇报,
部门多,汇报就多。各部门互不通气便各搞一套,有时要改革,也收效不大,这个
动,那个不动,那个不动影响到原来在动的也不动了。有的领导一辈子就是开会和
听汇报,成天晕头转向,哪里还能管得了别的事?汇报多会议多,是大机关中的特
色,小机关就没有这样的现象。设计院中不少人,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忙于汇报和
开会。
春天在人们不知觉间,便将天地换了浓妆。早春时节淡淡的绿色在暖风的吹拂
下,一日深似一日,湖岸的柳树突然就连成了一道绿墙。倘从空中俯瞰这道绿墙,
便如一条界线,分割着蒲家桑园村和乌泥湖宿舍。
但这个浓郁的春天却并不像它所散发的自然气息那样温润和柔顺。欢笑和歌声
与平常比,并未减弱,可不知何故,仿佛有一种危险正在四处的暗角潜伏,只待一
声令下,随时可能扑出。这种感觉的存在,令人心里揣着一份不安和警惕。
警惕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那些想要来临的事情,一点也不在乎人有没有警惕,
它往往就踩着警惕的身体大踏步而来。一天早上,天还没亮,驼背的老婆呼天喊地
地奔出门,一路狂叫,跑到郗婆婆家。她的声音几乎将乌泥湖所有人家都惊醒了。
驼背的老婆早起喂猪,走到猪圈近旁,突然发现地上躺了一个人,借着微光细
看,却是她的丈夫驼背。驼背浑身抽搐,满嘴吐白沫,面相变得奇怪无比。见到老
婆,他只说了三个字:“好好好。”驼背的老婆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立即吓傻了。
猪圈里等食吃的猪呼呼呼地挤着圈门,驼背的老婆方清醒,连惊带吓跑出门找郗婆
婆。待郗婆婆披了衣裳,叫上几人抬了竹床赶去驼背家时,驼背已经断了气。驼背
老婆疯一样地哭叫,虽然她同驼背在一起从来也没有过过舒服日子,她一结婚就成
了地主婆,四下受气,可是驼背对她的好处,遇事不打她却同她讲道理的做派,却
让她觉自己比村里那些直背人的老婆都要幸福。驼背有文化,驼背上过大学,驼背
当过老师,驼背是运气不好才成了后来的驼背。
公安局一早就来了人。侦察了半天,发现了驼背留下的一张纸条,条上写着:
“我晓得,今年难得活过去。”一个警察在看纸条时嘀咕道:“这个地主的字怎么
写得这样好?”村支书一边说:“他原先是个大学生。”
驼背显然是自杀。但驼背怎么会自杀呢?驼背的老婆死活都想不通,她对警察
的结论坚决不信。她说一个人要死是看得出来的,可她一点也没有看出来驼背想死,
肯定是有人谋杀他。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
警察说:“他不是自己写了纸条吗?”
驼背老婆说:“纸条上也没有说他要去死。”
警察不耐烦了,说:“不就是一个地主吗?死了一个地主是好事。”说了这句
话,警察又把脸转向村里围着观看的人:“你们村的地主死了,你们应该放鞭炮庆
祝一下才是。”警察说完,丢下被他的话惊呆了的驼背老婆,扬长而去。
蒲家桑园村这天晚上果然有人放了鞭炮,虽然声音稀稀的,但却响了十几分钟。
似乎从这天起,驼背的老婆就傻掉了。她见人就乐呵呵地说:“他是地主,死了好
死了好,要放鞭炮要放鞭炮。”
这消息自然会传到乌泥湖宿舍,认识驼背老婆的人都唏嘘不已。但更多的人都
为他那谶语一样的遗言而议论纷纷。“今年难得活过去”,这话意味着什么?
蒲海清休学了。这个日子离他小学毕业只差两个多月,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心思
再往下读。他的父亲死了,母亲傻了,他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他只能像一个成年人
一样,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三毛为了这事去了他家好几趟,劝他不要休学。蒲海
清吸着鼻涕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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