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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风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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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风云》
第01章
基思·兰德里在前线服役二十五年之后踏上了归途,他驾驶着他的萨伯900型轿车①,从宾夕法尼亚大街转入宪法大街一直往西,沿着草地广场②朝弗吉尼亚方向行驶,开过了波托马克河上的罗斯福大桥。他从汽车的后视镜中瞥见了林肯纪念堂,向它挥了挥手,然后顺着66号国道继续往西开,离开了首都华盛顿。
①萨伯(SAAB)是瑞典飞机有限公司的瑞典文缩写,瑞典的斯堪尼亚汽车公司与其合并后生产的900系列轿车吸收了很多飞机设计的特点,是汽车界的后起之秀。
②草地广场: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著名广场,位于国会大厦与华盛顿纪念碑之问。
俄亥俄州西部,八月中旬,夏令时间晚上八点,基思自言自语道,太阳离地平线还有十五度左右呢。他几乎忘了东部时区的最东端在这个时刻天该有多亮,忘了自己祖国的国土有多么辽阔。
在平坦、笔直的公路上驾车相当轻松,不必集中思想,兰德里可以想一些他一直不愿想的事。冷战结束了,这是个好消息;许多冷战战士被辞退了工作,这对基思·兰德里来说是个坏消息。
但兰德里想,上帝终于还是怜悯世人的,吹一口圣气,把笼罩在这个星球上近半个世纪的核大战阴霾驱散了。欢呼吧,我们得救了。
他心想,我将很高兴把我的剑铸成一个犁头或是一把树剪,甚至把我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铸成一个镇纸,嗐,也许并不高兴这么做,但难道他还有什么选择吗?
冷战,本来是迅速膨胀的事业,现在已经萎缩了,害得它的专家、技师以及中层管理人员不得不去寻求别的出路。兰德里知道,从理智上讲,自从谷登堡①印刷所开始出版《圣经》,不再雇用大批僧侣制作手抄本以来,对人类来说,冷战的结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感到气恼,政府夺走了他生命中二十五年的时光,却没有足够的和平经费可以让他留下来再干五年,然后领取全额退休金。
①谷登堡(1398…1468):德国金匠,发明活字印刷术,一直沿用到20世纪,没有什么重大改变。曾排印过《圣经》。
然而,好吧,华盛顿已经是两天以前的事了,现在它已落在他身后六百英里了。今天是他第二生命中的第三天。说美国人的生活中没有不光彩行为的人,那一定是从来没有为美国政府工作过。
他哼了几小节《归家》曲,但发觉自己的声音刺耳,于是打开收音机,旋到一个当地电台,听到一则从县商品展销会发来的现场报道,接着是通知宗教活动的社区公告、名流聚会以及归国退伍军人野餐会的消息等等,再接着是粮食与牲畜的价格、鱼讯以及详细得令人烦恼的天气预报。印第安那州南部来了龙卷风。兰德里关掉收音机,心想,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听过同样的这类新闻。
这些年他经历了许多事,大部分都充满危险。他现在安全了,还活着。但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他觉得自己一只脚伸在坟墓里,另一只脚又踩在香蕉皮上。他笑了笑。“归家。”
的确,他承认,他此刻心情复杂,得理顺一下。两星期前他正在贝尔格莱德同南斯拉夫的国防部长打交道,互相威胁,今天他已经在俄亥俄州听一个带鼻音的电台广播员预测生猪的价格了。是啊,他安全了,但还不是安然无恙。
兰德里惬意地靠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他喜欢在乡村公路上行车的那种感觉,萨伯车开起来也得心应手。小车驶过俄亥俄州西部的小镇和村庄时,那不同寻常的造型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注意。他寻思,到斯潘塞城①安顿下来之后,他也许该换一辆普通的车,少让别人议论。
①斯潘塞城是下文中斯潘塞县的县城,在美国,县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区。
大片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蓝天的尽头,田野里零零落落有农民种的大豆、小麦或苜蓿,但绝大部分还是玉米:饲料玉米能够喂肥牲畜,甜玉米可以上人们的餐桌,玉米——玉米糖浆、玉米淀粉、玉米片、玉米粉。玉米、玉米、玉米,兰德里想,就是这玉米在把一个已经肥透了的国家喂得更肥。兰德里这些年去过不少闹饥荒的地区,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他看到这块美国腹地的富足会不由得想到“肥”。
“好一片琥珀色的谷浪呀。”他大声喊起来,他注意到田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在庄稼中他没有任何既得利益,因为他既不是农民,也不持有粮食期货。但他在出生后的头十八年里一直听到周围人人都在谈论庄稼,所以无论在哪里,在俄国,在中国,在索马里,他都注意那儿的庄稼,现在兜了整整一个圈子,又回到俄亥俄州西部来了。
兰德里看到了斯潘塞城的标记,于是将车调到低速挡转了个弯,没踩刹车,跟在他后面的一辆福特车也想来这一手,却没能圆满成功。
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座贮水塔和几处储粮圆柱塔。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得见斯潘塞县政府大楼的钟塔了。县政府大楼是一座具有维多利亚风格的哥特式红砖沙石建筑,于十九世纪和本世纪转接之际在人们的一阵狂热和赞助中造了起来。兰德里想,当年大楼落成是个奇迹,现在它仍是个奇迹——斯潘塞县曾经是那么繁荣,有那么多居民,要不怎会有财力去建造这样一座庞大的高楼!
小车渐渐驶近,小城里十座教堂的尖顶他差不多都能看见了,它们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兰德里没有进城,却拐弯驶上了一条农场小路。一个交通标志提醒他当心慢速行驶的农用车辆,于是他放松加速器,不出一刻钟,他就能看到兰德里农场的红色谷仓了。
他以前从未一路驱车回家,而总是先乘飞机到托莱多市或哥伦布市,然后租一辆车开回家。这次从哥伦比亚特区驾车归来,一路上波澜不惊,却也饶有兴味。令他觉得有趣的是,除了观赏风景之外,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离开斯潘塞城这么久之后又要回乡居住。有趣的还有那种不慌不忙的安逸感,他的记事本上不会再有未来的任务;汽车里原先安装的政府专用电话亦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根飘荡着的电线;另外还有一种失去与上司联络的不习惯的感觉,他的上司每天都需要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被绑架了还是进了监狱,在潜逃中还是在度假。《国家安全法》有一条规定,允许他在离开后三十天内向上司报告他的转信地址。然而,事实上这次他们在他离开华盛顿之前就想知道。但兰德里开始行使他作为一个平民的权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自己也不知道将去何方。他走了,但没有被遗忘;他奉命退役,但他的上司对他依然兴趣不减。
兰德里驶过一排安装在柱子上的住户信箱,注意到标有兰德里姓氏的那只信箱上的小红旗已经倒下,五年来它一直这样。
他把车开上门前长长的石子路,路上长满了野草。
这幢农宅是一座具有标准维多利亚风格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带有门廊和俗艳的装饰,是兰德里的曾祖父于一八八九年建造的,也是这块地基上盖起的第三座房屋。第一座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盖的木屋,当时他的祖先抽干了大黑沼的水,清理了沼地,才盖起了房子。第二座大约建于南北战争时期,他曾经在照片上见过,是木瓦坡顶的小楼房,没有门廊,也没有装饰。当地有一种俏皮的说法:房子越漂亮,男人越是怕老婆。显而易见,曾祖父塞勒斯是个十足的“妻管严”。
兰德里把他的萨伯车停在门廊前,下了车。西边的落日还很炎热,但空气非常干燥,完全不像蒸汽浴似的华盛顿天气。
兰德里凝视着这所房子。门廊上没有人欢迎他回家,将来也不会有的。他的父母已经不干农活,五年前去了佛罗里达州。还没结婚的妹妹芭芭拉去了克利夫兰,力图实现自己做一名广告公司经理的职业抱负,弟弟保罗是亚特兰大可口可乐公司的副总裁。保罗娶了一位名叫卡罗尔的可爱女人,她在美国有线电视网工作,他们夫妻俩现已分居,两个儿子由双方共同监护。保罗的生活完全被分居协议和可口可乐公司主宰了。
基思·兰德里没结过婚,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看到了弟弟保罗以及大部分熟人的婚姻悲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职业,这种职业是不会给婚姻生活带来美满结局的。
其次,如果他不想欺骗自己——他最好是不欺骗自己,那么,他是从来没有完全忘却安妮·普伦蒂斯的。他现在把车停在自家农场的前面,安妮就住在离此约十英里的地方。确切些说,是十点三英里。
基思·兰德里走出他的萨伯车,伸了伸腰,打量着这所老农舍。在黄昏的余晖中,他仿佛看见自己仍然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站在门廊上,手里拎着睡袋,吻别他的母亲和妹妹芭芭拉,并同小保罗握手。他父亲站在他家的福特汽车旁,也就是此刻站在萨伯车旁的他自己所在的地方。那有点像诺曼·罗克韦尔①画中的送别场面,只不过基思·兰德里不是外出去飞黄腾达,而是要去县政府大楼,楼前的停车场上有一辆大客车等着把当月县政府官员接见过的一批适龄青年从斯潘塞县送到托莱多的征兵站去。
①罗克韦尔(1894…1987):美国插图画家,以绘《星期六晚邮报》的封面画而闻名,其招贴画《四大自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广泛散发,1977年获“总统自由勋章”。
基思·兰德里清楚地记得家人脸上担忧的神色,却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和举动。
但他似乎记得他感到难过,同时又充满了一种冒险感、一种离家的欲望,这使他感到内疚,他当时不明白自己的复杂心情,现在他明白了,它可以用一首老歌的歌词来概括:他们见过巴黎之后,你怎能再叫他们待在农场?
然而那不是巴黎,而是越南,新兵们并没有集中在乡村广场上接受点名和欢送,也没有在所谓的越战胜利日之后凯旋在中央大街上,这段经历的最终结果对兰德里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从未回过农场。当然他的肉体是回来过,但他的心和灵魂从来没有。从那以后,农场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
老家到了。从他当年走出这幢房子的门廊去闯世界以来,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现在他又站在这个门廊的台阶上。家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消逝,只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种未曾料及的惆怅。
他心里想:“好了,我回来了,纵然没有别的人回来。”
他走上台阶,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第02章
在离兰德里农场十点三英里的斯潘塞城西区,也就是这个小城的富人区,安妮·巴克斯特(娘家姓普伦蒂斯)清理着厨房餐桌上的碗碟。
她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喝完手中的一罐科尔牌啤酒,勉强忍住一个饱嗝,看了看手表说:“我还得回局里去工作。”
安妮已经料到克利夫还要出去,因为吃饭时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却仍穿着他的棕黄色警服,只是把一条餐巾塞到领子里,以防牛肉汁滴到他那条打褶的衬衫上。安妮注意到他的腋下和腰间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枪套和手枪挂在墙壁挂钉上,帽子留在他的警车里。
安妮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噢,你知道不该问我这个,宝贝儿。”他站起身来,“鬼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活儿越来越够呛,尤其是对付毒品走私和那些混账小子。”他整好枪套。
安妮注意到他的枪带扣在最后一格,要是她心胸刻薄的话,她早会表示愿意去拿个锥子替他打一个新洞眼。
克利夫·巴克斯特发觉她在瞅他的腰,说道:“你把我喂得他妈的太肥了。”
这当然是她的错。她说:“你该少喝些啤酒。”
“你该少啰嗦些。”
她没有回答,她没心思吵架,尤其对她不在乎的事更没心思。
她看看她的丈夫。他虽然身体超重,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很漂亮的:一张晒得黑黝黝的、轮廓分明的脸,一头棕色的浓发以及一双还算明亮的蓝眼睛。二十年前,正是他的相貌和体形,再加上他那种坏小子的魅力和自负,把她吸引了过去。他曾经是个不错的恋人,至少以当时当地的标准来衡量是如此。他后来也成为一个过得去的父亲,一个善于供养家庭的人,同时很快升到警长的职位。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你问他,他会说他是的。
他推开纱门,说道:“别再像上回那样把门闩插上了。”
她想,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她是故意那样做的,想要他不得不按门铃和敲门来喊醒她。那时候,她想同他吵一架,却出现了她意料不到的情况。那一次他是在清晨四点以后才回家,自那时以来以及在那以前,他总是每周一次或两次在四点左右回家。
当然,他的工作需要额外的时间,仅仅这一点并不能构成对他产生怀疑的理由。但通过别的途径和消息来源,她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鬼混。
克利夫慢慢走下后门的台阶,对养在后院的四条狗吼了几声。这些狗突然狂叫起来,用爪子乱抓关它们的铁丝网围栏,克利夫又吼了几声,笑了,他对妻子说:“别忘了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出来跑一会儿。”
安妮没有回答。她看着他走进他的警长专用汽车,倒出门前车道开走了。她关上厨房门,上了锁,但没闩上。
她想,事实上甚至没有理由锁门。斯潘塞城是个治安很好的小城,尽管人们夜间总是把门锁上。而她不必锁门的理由是,她丈夫派了警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在他们居住的威廉斯街上巡逻。他的解释是:犯罪分子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你。事实却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对他妻子的吃醋心、占有欲和疑心病到了疯狂的地步。
安妮·巴克斯特实际上是她自己家中的一名囚犯。她当然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屋子,但不管她去哪儿,同谁见面,她丈夫很快就会得知。
至少这令她感到尴尬和屈辱。这条整洁的街道上住的左邻右舍都是正经古板的家庭——医生、律师、生意人,他们对于警察为何日日夜夜不离这个地区的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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