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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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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中央是刘少奇主持工作。从运动开始以来的迹象看,康生、陈伯达当然比

刘少奇离毛主席更近。至于陈伯达和康生谁离毛主席更近,我现在还看不出来,

但他们俩今天在电话中的态度有差别。”陆丈夫一伸拿着蒲扇的细长手臂,指着

武克勤煞有介事地说道:“凡是看得清的时候,就要最大限度地投入;凡是看不清

的时候,你宁肯退在后面。”为了加重语气,他的蒲扇像把刀一样挥舞着,切割

着夏日炎热的空气。他难得争到这样的好气氛,他要抓住话头,滔滔不绝地发挥

下去。

今晚,他早就想过来与武克勤商谈国家大事,然而,踟躇良久,总下不了决

心。及至端起茶杯硬着头皮走进武克勤房间时,武克勤的冷淡以及房间里充溢的

武克勤的气息都对他有压力。顶着这些压力硬往里走,他能觉出自己瘦长身躯的贫

瘠。现在,他像一只快被旱死的大虾又回到了水中,可以舒展长须挥舞一番了。

他要争取为妻子出谋划策的资格与权力,他说:“你要和昨天的批斗大会尽可能保

持距离。你是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先锋,你已经和毛主席站到了一起,轻易不要伤

了自己的老本。”武克勤脸上现出思索的神情,这让陆丈夫感到特别舒畅。他

只能通过不间断的精辟论断牵引妻子的注意力,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他一直大量

地读报纸,听社论,看大字报,翻历史,他渴望成为武克勤的军师。

他正要接着讲下去,女儿陆文琳与她并不曾公开的男友江小才来了,说着嚷

着就进到了武克勤的房间。看见陆丈夫坐在这里,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

你也在妈妈屋里。”

然后伸手拿过父亲手中的蒲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另一只手用手绢擦着额

头的汗。她高瘦的身材像父亲,脸庞更像母亲,至于戴眼镜这一点,她和父母都

没有差别。因为激动和天热,她脸涨得通红,说道:“你们都知道工作组的决定

了吧?妈妈,你得好好想一想,做出正确判断。我刚才还和江小才讨论呢,小才,

说说你的看法。”

江小才个子不高,是个江西籍的男生,他和陆文琳同在北清大学哲学系读书,

陆文琳二年级,江小才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本系的研究生。江小才长白脸,额头宽

下巴尖的形状像葵花子。他站在陆文琳身边,因为局促,尤其显出身长腿短的特殊

比例,像是屈着膝。武克勤不知道女儿怎么会看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只

知道江小才是以同一届的最高分考入北清大学的高才生。江小才很腼腆地挠了一下

后脑勺,笑了笑说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陆丈夫的高谈阔论被打断虽然有些不快,但见到女儿还是感到愉快,女儿一

直是缓解他在家中终日压抑的和平使者。武克勤看着比自己高出多半头的女儿,平

和地问:“学校里都有什么议论和动向?”

陆文琳拉着江小才坐在靠门的一张旧沙发上,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不停地在

眼镜片后面眨着眼,说道:“我觉得批判黑帮及反动学术权威,大方向肯定没错,

但是带钢牌子、打人肯定不应该。”武克勤又问:“这是不是保守派的说法?”

陆文琳说:“我和江小才都是造反派,我就不同意打人。钢牌子据说有二十来斤,

用细铁丝挂在脖子上,谁受得了?”她捅了捅身旁的江小才,说道:“李浩然教

授不是心脏病发作了吗?”

武克勤与陆丈夫交换了一下目光。李浩然是哲学系的老教授,五十年代初从

欧洲回来的,在国内有些名气。陆文琳又接着说:“昨天在现场,李浩然的女儿当

场晕倒,还叫人踩伤了。”武克勤问:“李浩然的女儿也参加大会了?”陆文琳

说:“她女儿是北清中学的学生,好像叫李黛玉。”她转头问江小才:“是吧?”

江小才点头说:“是。”武克勤看看这对年轻人,没说什么。她知道,江小才是李

浩然的研究生,自然熟悉李浩然家中的情况。

陆丈夫看着两个年轻人问道:“昨天没有死人吧?”陆文琳摇了摇头,说:

“那倒还没听说。”陆丈夫转头对武克勤说:“那就不算什么。任何大革命都难

免有些过头行为,政治家用不着有什么妇人之仁。”

他的话此刻无疑有一点分量,武克勤正陷入与康生、陈伯达通电话的恍惚回忆

中,这时冷静地一笑,说道:“让革命造反派「2」自己去总结经验教训,该谁做

出牺牲,就让谁做出牺牲。”

注:

「1」中央文革全称中央文化革命小组,成立于1966年5月28日,是

隶属于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文化大革命”领导机构。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

展,中央文革逐步取代了中央书记处和中央政治局,成为指挥“文化大革命”

的真正的权力机构,主要成员有陈伯达(组长)、江青(副组长)、康生(顾问)、

张春桥(副组长)、姚文元。中共九大建立了新的政治局后,中央文革活动随之停

止。

「2」革命造反派指“文化大革命”中造各级领导反的人和组织,与之相对

立的人和组织则称为保守派。造反派和保守派的斗争曾演化得十分激烈复杂,阵

营也不断变化。

011

第十一章

北清大学的万人批斗大会,卢小龙也参加了。大操场上早早就云集了数万人,

为了能看清楚,他挤到了离检阅台最近的第一排。他发现李黛玉也来了,站在离

他不远的地方,正紧张地注视着检阅台。

卢小龙对李黛玉没有太在意,他不想和她打招呼,不想分散自己观察重大政

治事件的注意力。经过这些天的洗礼,他有了很大的进步,能够用比较政治化的

眼光观察文化大革命了。他绝不会再像文化大革命开始第一天那样荒唐了。那天,

他居然在批斗会上晕头晕脑地拥挤女生,幸亏没有被发现。特别是那天一开始看到

批斗贾昆、米娜时,自己内心的反应实在是太软弱了。然而,时势造英雄,经过

这些天的锻炼,自己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脱胎换骨”。

当今天几百个挂着牌子的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各类坏分子被押上北

清大学操场的检阅台时,宏大的场面真正显出大革命的声势。比起今天的批斗会,

北清中学那天的批斗简直就是儿戏了。当批斗对象被撅成喷气式一排排趴在那里时,

卢小龙一方面受到强烈冲击,另一方面也在冲击的锻炼中使自己的心更强硬起来。

被批斗的黑帮分子中,有北清大学校党委书记、校长,他们有的秃顶光亮,有的

白发苍苍。这些人中有人和父亲一样是部级干部,有的是全国知名的知识分子,

顷刻之间被打倒在地,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政治残酷,自己要有思想准备。当台

上大规模毒打触目惊心地发生时,卢小龙又立刻意识到这是锻炼意志的机会。铁

烧红了,千锤百炼,去掉渣滓才能成钢;人也要千锤百炼,去除软弱成分,才能

变得坚强。他以冷静的目光看着检阅台上硝烟弥漫的一切,也偶尔环视一下会场

上的人群。他看到,绝大多数人都在盲目的狂热中,还有人或懵懵懂懂,或恐惧

不安,或惊愕不已。对比着台上那些大会的指挥者,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历史就

是自觉的少数领导盲目的多数。

卢小龙决心以北清大学这个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作为锻炼自己投身大革命的起

点。他今天最受启发的是发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北清大学革命造反派的第二号

人物呼昌盛。这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在台上讲演时,充分显示了政治上的成熟。这

是一个外表看来并不轩昂的年轻人,眼镜下面是一张瘦削的脸,讲起话来却雄辩有

力,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领袖气度。

他一挥手,几百个批斗对象就被哗哗地押上台来,一排排弯腰摁在那里;他

再一伸手示意,几百个纠察队员就摆开了维持秩序的阵势;他回头略做指示,就有

前呼后拥的大学生们立即执行。他叱咤风云的演说给了卢小龙茅塞顿开的震憾与

启示。他说:“革命造反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革命的权力握在手中。没有

革命的权力,革命就是一句空话。革命的过程就是越来越彻底地夺取革命权力的过

程。”卢小龙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权力”二字。

在后来的很多年中,他都承认这段话对他的政治启蒙。他在热烘烘的思绪中

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他感觉自己正踏着

蜕下的旧皮,灿烂高大地站立起来。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他像《西游记

》中的孙悟空一样,将腰一拱,就顶天立地身高千丈,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匍伏

在脚下,他为自己身处革命中心而深感幸运。

台上黑帮分子的反抗以及对这种反抗的武力镇压使得会场喧闹起来,台下黑

压压的群众也在向前涌动。正在这时,他发现附近的李黛玉双手捂眼摔倒了。他

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思维,仅仅几秒种的犹豫,便赶过去救护。后面的人群潮水般压

过来,有人踩着了李黛玉,一个胖的像麻袋一样的男人被李黛玉绊倒,摔出去几

个滚。卢小龙用尽全力向后扛住拥挤的人群,弯腰将李黛玉连拖带抱弄了起来。

会场上发生了更大的动乱,他将李黛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从后面抱住李

黛玉的腰,像在洪水中抢救溺水者一样,连拖带抱地朝外运动。当他跌跌撞撞地

来到检阅台斜后方时,马胜利领着两个女生赶了过来,对卢小龙说:“不用你管

了,把她交给我们吧。”又对两个女生说:“你们帮我把她扶回宿舍去。”

卢小龙开始没放手,马胜利气呼呼地说:“她是跟着我来参加批斗会的,她

的事情我负责,不用你管。”

李黛玉模模糊糊知道有人把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也知道自己被人架着逃离

洪水般的人群,也朦朦胧胧地知道马胜利把自己接了过去。正是在马胜利的话中,

她意识到那个将自己抢救出来的人是卢小龙。她身不由主地让两个女生架着自己

软绵绵地往前走,后来,换成了一个粗壮的男人,闻到狐腥熏人的腋臭,她知道

这是马胜利了。到了学生宿舍楼,马胜利要架着她上楼,可她的腿软软的,根本迈

不上去。马胜利索性两手把她平托起来,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悠悠地飘着、旋转

着、上升着,最后,身体落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她知道自己躺在了马胜利的床上。

一块湿漉漉的凉毛巾覆盖在脸上,这块毛巾又在她的脖颈、手臂上擦拭着。她在晕

晕乎乎的状态中意识到,这是自己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安排。不知过了

多长时间,她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果然躺在马胜利的床上,高高的枕头下面,压

着那团脏衣服和臭袜子。

马胜利端着脸盆进来了,他看着她说:“哦,醒了,要不要再擦一把?”李

黛玉摇摇头,双手撑着想坐起来。马胜利上前扶她坐好,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被

吓着了?早就跟你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李黛玉看见自己的鞋还没脱,忙

道:“真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

马胜利说:“你不嫌我脏就行了,我从来不嫌别人脏。”李黛玉将脚从床上

挪开,眨着眼清醒着自己,问:“我躺了好长时间吧?批斗会完了吗?”马胜利说

:“早完了。”李黛玉扶着双层床试着站起来,她说:“我要回去了。”她急着

回去看父亲,马胜利打量了她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要我扶

你回去?”李黛玉说:“不用了,我现在好了,不太晕了。”说着站起身,恍恍

惚惚地往外走。她觉出马胜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走着走着,又清醒了许多。楼

道里男生宿舍楼特有的气味熏着她,一时间所有的感觉都复苏了,她扶着楼梯一步

一步下去,同时感觉马胜利跟了过来。她没有回头,接着下楼梯,在拐弯处看见

站在上面的马胜利。她没说什么,继续往楼下走,走出楼道,上了路,在依然是

闹闹嚷嚷的校园中穿行,马胜利一直在后边跟着她。

她站在了自己家的院门前,因为紧张,又出了一身冷汗。

院墙中间的铁栏杆小门对开着,院子里的二层小楼上下住着四家人,她家住

在二层。

她回过头,马胜利就在身后站着。她说:“谢谢你。”马胜利说:“谢什么。”

她说:“你到我家里坐坐吗?”马胜利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李黛玉说:

“那你回去吧,我上楼去了。”马胜利看了看她,说道:“你爸爸的问题也很严重,

我中午刚刚了解的情况,你要注意划清界限。”说完,转身脚步声很重地走了。

李黛玉扶着门看着他远去,心中有一种难以理清的抑郁。

进了清新干净的小院,通往楼门口的甬道两旁是葡萄架,绿森森的,还有两

棵小树,安安静静的。甬道的砖面干净而又潮湿,斑斑驳驳地滋生着些微的青苔。

熟悉的环境给了她与世隔绝的封闭和安慰,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将一天来难以

承受的高度紧张吐出去了一些,然后慢慢上了楼。

父亲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作,被抬了回来,此刻很安详地躺在床上。血压计

打开着放在床头小凳上,几个药瓶放在血压计旁边。看到李黛玉进屋,父亲问:

“你今天去哪儿了?

是不是去学校了?北清中学情况怎么样?“李黛玉没有立刻回答,她绝对不

能如实讲出今天的行踪,反问道:”爸爸,你身体不要紧吧?“父亲在床上摇了

摇头,说道:”不要紧。

今天的场面太恐怖了,心脏不好的人确实受不了。“李黛玉在床边坐下,安

慰地将手放在父亲盖着的毛巾被上,神思恍惚地想起了别的什么。她今天在晕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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