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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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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胜利背着手在书堆旁来回踱了几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觉得自己
像门一样宽阔的身体足可以将李黛玉整个装进来。他真喜欢自己万分强大、对方
十分弱小的感觉。
李黛玉领口露出的纤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锁骨让他觉得十分动人,那零乱的、
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更惹人怜爱。他说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听广播吧。”他
指了指窗户,“你家离操场不远,操场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
说着,他从书堆里拣起一本名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小薄书来,看了看,很权
威地说道,“这本书可以保留,”便撂到书架上,转身背着双手迈着很重的步子快
步走了。
李黛玉瘫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资,逃离了这个反革命家庭。现
在,狼藉不堪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胜利刚才下楼时把碰锁很重地撞上了。在
这个“洞穴”里,她有气无力地喘着,粘热的汗水粘着衣服、裤子。窗外的高音
喇叭响起了批判大会的口号声。这些声音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强烈,直射进屋里,
所有的墙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鸣这个声音。听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从点
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几十个人,都是这两天红卫兵破四旧中新揪出来
的。
知道不是专门批判父母两个人,李黛玉心中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力。然而,一
下午不停于耳的“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声始终在打击着她。
傍晚时分,大会结束了,久久不见父母亲回来,李黛玉几乎要崩溃了。
终于,听到一片嘈闹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她扶着墙,急忙穿
过走廊去开门。一群红卫兵将父母押送了回来。看到父母的样子,李黛玉惊骇得浑
身哆嗦。父亲和母亲都被剃成了阴阳头,那一半白光光的头皮、一半花白的头发,
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样。
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灿灿的头皮十分难看,剩
下一小半花白的头发像鬼毛一样披在头上,让你不敢正视。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毁
灭性的打击,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马胜利没有来,押送父母的是中午
来抄家的那群红卫兵。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红卫兵长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窝的广东人
模样,他说:“这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剃的,我们今天全是文斗。”说罢,一挥手
带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来。母亲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
两眼发呆。
父亲捂着脸仰靠在椅背上。屋里死一样寂静,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话。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想明白了,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两瓶
安眠药。
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这时突然醒来,在枕头上欠起
头,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李浩然说:“我睡不着,吃
两片药。”茹珍一下从床上硬撑着坐起来,蓬松着半边头发有气无力地、又是认
真地说道:“你可不能自绝于人民。”
李浩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知道,畏罪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
茹珍前倾着身子,两眼浑浊地坐着,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脚呆呆地停了一会儿,
说道:“你为什么拿出两瓶安眠药?”李浩然把安眠药又都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
说道:“顺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床单,似乎在使自己清醒。过
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着丈夫说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说:“有一点。
明天开始,每个系轮流批斗,确实觉得有点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说道:“受
不了也得受,”她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趾走了一会儿神,又躺下了,说:“你可不
能做不负责任的事。”李浩然说:“我知道,那样会连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
看丈夫,闭上眼,说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看到妻子已经睡熟,李浩然又拉开床头柜,轻轻拿出那两瓶安眠药,走到书
房,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眼前小山一样的书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平静。似乎
从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脱。他拿出一摞稿纸,垫在大腿上写起来。他先写了
一份给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认罪书”,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龄的反革
命照片多年,就是为了准备迎接反革命复辟。他特别说明,这是为了到时候向
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个凭证。他还说明,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与茹珍无关,因为
茹珍与他的政治立场一贯不一样。他在最后写到:“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恶滔天,
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杀。广大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执行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
“认罪书”写完了,他又写了一封给妻子茹珍的信:“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多少年来,它给我带来了
无尽的苦恼。我也知道,这于你也是件不幸的事情。我们两个本该及早分道扬镳,
但却一错再错,错到今天。几十年来,你从没有真正理解过我,也不愿意理解我,
而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你。我们天生的秉性就合不来。当然,在政治上我们
的看法也经常不一样。多少年来,我觉得受到的最大压迫就是家庭的压迫,我常
常为此苦恼。
然而,为了黛黛,我迁就了你。当然,你也迁就了我。如果有来世,我想我
还愿意遇到你、认识你,但是我们绝不要再做恋人和夫妻。
“这么多年,应该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却在对不起你。因为我敷衍了你
几十年,这无疑是我的极大罪过。今天承认这一点,对我是一种解脱。作为一个男
人,我这一生软弱到极点,我从未向你表露过我的真性情。特别是当你婚后将
你得意的计谋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不可原谅了。现在看来,我和我的第一个恋
人张薇才是应该走到一起的。想不到你把她给我的接连几封来信都藏匿起来。我以
为她离开欧洲去美国,完全忘记了我;后来才得知,这是你欺骗我的一个阴谋。
我是在失恋的痛苦中与你结合的,这原本已是我的不幸。
你若将事实始终对我隐瞒到底,我也会获得一种平静。然而,你却因为得意
将这一阴谋泄露给我,以为这是令人嬉笑的往事,这不啻往我心中扎了一刀。那
天,你得意地放怀而笑,我却浑身发冷。在你得意的笑容中,我看到了你的冷酷
和自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我们的婚姻。然而,我为黛黛忍受着。当然,后来也
因为回国后的政治环境,尤其要忍受。
“你以为世界是你眼里看到的那个样子,其实你从来没有理解过你以外的世
界,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两个人走到一起意味着什么。婚姻是一种契约,这个契
约从一开始就要以双方的诚实及心甘情愿做基础。当你玩弄了欺骗之后,这个婚
姻对我们已经失去了意义。
当我今天因为政治而畏罪自杀,既是为了逃离政治的压力,也是为了逃离家
庭的压力。
“告诉你这个真实的心理,可能是很残酷的。然而,如果我一生都用假象作
为对你欺骗行为的报复,是更残酷的。你只欺骗了我两年,便向我坦白了你的欺骗,
而我却欺骗了你一生,直到这时才向你坦白,相比之下,我比你更虚伪。我们相
处了几十年,在分手之际,我把真话说出来,顿感如释重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过去的欺骗,也原谅我此时的坦白。我憎恨我的软弱,憎恨我的虚伪,憎恨我的敷
衍,以为这样能够照顾好我的黛黛,然而,我们并没有给黛黛带来好运。
“最后,我对你还有一个欺骗,那就是我在政治上的反革命罪行,是我将那
张反革命画报隐藏在大衣柜门里边。我知道你和我的政治立场一贯不同,你在政
治上是始终要求进步的,我无法拉拢你,便想,什么时候反革命复辟了,有了这个
凭证,就可以对国民党表示效忠。那时候,我政治上翻身了,再和你离婚,在
婚姻上也解放了。现在看来,这一举两得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了。
“我的大势已去,只好以一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理想活下
去,能够活得好。希望黛黛以后嫁给一个出身红五类的人,嫁给一个工农兵,这
是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惟一愿望。
“仅此永别。李浩然”
信写完了,他看了看,觉得眼睛有些潮湿。他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简短的纸条
:“茹珍,我走了。将我的认罪书交给他们,倘若他们不相信反革命画报一事与
你无关,继续批斗你,你可以将我给你的信也交给他们,那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你了。
我想到东周列国里‘赵氏托孤’的故事了,在危难中,一个人去死容易,带活孤儿
难,现在我就去做这件容易的事,你带着黛黛好好活下去。这张纸条看后立刻销
毁。至嘱。李浩然”
他把“认罪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信封上写上了“呈交北清大学红卫
兵联络总站”,又将给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个雪白的信封里,上边写着“吾妻茹
珍收”,然后,将最后写就的纸条用曲别针别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把这些都做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在茶杯里倒了水,打开安眠药瓶,将两瓶安眠药
倒在一张稿纸上,一撮一撮放在嘴里吞服着,直到全部服尽。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与退路了,他的心情极其笃定、踏实。
他决定将住了十几年的家看一看,也决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儿。
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
的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
写字台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
两个木扶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
壁立在面前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
起身,看着眼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
罢,海德格尔也罢,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
那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油
渍浸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
茹珍的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
子的屏风,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
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
枕头里,两个手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
有头发,那一半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
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蜴。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为了茹珍及时发现,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
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想到就
要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他拿起床脚卷
成一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
辛苦,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还要轮
换着上一个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起
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
明的阴阳头时,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
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
从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
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对门就
是黛黛的小屋。
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女
儿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
肩膀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他
第一次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像小猫大小的生命
今天长成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将
手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小篷顶罩
在了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
声,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
他把小推车放到女儿的床前,那由绿叶衬托着红玫瑰组成图案的小车篷顶,
让你想到下面坐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女儿又滑动了一下身体,向靠窗的方
向转过头去。搭在写字台上的那只手悬放着,显得很不舒服。他轻轻拿起这只手,
将它放好。这只手比较纤瘦,有些湿热,正是这手与手的血肉接触,让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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